然而这些东西从没让何婧英开心过哪怕一瞬。反而让她觉得窒息,让她觉得自己背了还不清的债,欠萧昭业的、欠大齐的、欠百姓的。
何婧英只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一样,无力地对黄忠挥挥手:“你下去吧。”
夕阳斜辉透过窗户落在绣满牡丹花的地毯上。这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殿堂,似被血染的金丝笼。那鲜红色的牡丹花地毯似是沾了血的雀羽,那鎏金炉鼎金得刺眼,那凤雏玉璜白得浑浊。哪怕整室浮翠流丹,也让人心生晦暗。
哪怕再多呼吸一口昭阳殿的檀香之气,何婧英都会觉得自己会被这檀香的香气憋死。
何婧英顺手拿起折月剑走出昭阳殿,岁莲大惊赶紧跟了过来。何婧英冷然道:“本宫不会去找皇上。你莫非以为本宫要弑君不成?你别跟着本宫!”
岁莲的脚步生生顿住,她忧心地看着何婧英,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岁莲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销金帐暖的日子,何婧英为何还是会不满意。
绣满了璨金色纹路的织锦霓裳衣摆长长地曳在身后,所到之处之处见到何婧英的宫人统统跪了下来。
他们怕她。
何婧英觉得可笑。她做王妃的时候,人人骂她是妖女,人人唾弃她。她做太孙妃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她不得宠,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她是皇后,人人都怕她。
权利、地位,她都有了。何胤虽不是辅政大臣但却是萧昭业的心腹,何氏一族终于重获荣光,成为大齐的第一世家。
如果她愿意,只要她愿意低下头,她与萧昭业还能重归于好,成为这后宫独宠的皇后。
但她却夜不能寐。
她身在高处,俯览众生,但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无论她表现的多高傲,她只能是攀附着萧昭业的藤萝。
而萧昭业,若让她来评价,她只能用两个字来评价,荒唐。
那日在先帝灵前,她看见的萧昭业身上的怨气,并不是她的误解。
大祥祭尚未过,萧昭业就在未央宫里召了十名舞姬歌姬。
此事被何婧英知晓,她漏夜赶去未央宫,与萧昭业爆发了入住昭阳殿之后第二次争吵。
先帝丧期未过,新帝登基未稳,此事若传到言官的耳朵里招来口诛笔伐。会让边境将士寒心,让朝中元老寒心。
而萧昭业是怎么做的呢?何婧英还记得萧昭业那个笑容。他刚刚服用了仙丹,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他捏着何婧英的下巴,冷然道:“你不让她们伺候朕?那你来?”
何婧英气得发抖,但萧昭业丝毫都不在乎,还将她的外袍当众轻轻挑落。萧昭业的眼中含着狠戾:“朕想杀萧云英一帮老臣拦着朕。朕想玩几个女人也不行?那朕这个皇帝做着有什么意思?”
他逐渐癫狂:“朕忍了那么久。正阳门外,如果不是先皇撑了过来,在街头曝尸三日的就是朕了!你知道吗?朕夜夜都会梦到乱石岗的血。你没看到过,全是尸体,全是人,文皇帝的头就滚在朕脚边。但现在算什么?朕都当了皇帝了,先皇还给朕留了根刺,朕还偏偏拔都拔不得!”
何婧英忍了又忍:“大战在即,军心不可动摇。王氏一族的税贡撑着国库,仗不知道要打多久,粮草兵马都需要国库撑着……”
“够了!”萧昭业怒道:“连你也来跟朕讲这些大道理。你们都当朕三岁小儿,什么都不懂吗?需要让你们来教朕怎么做一个皇帝?”
“法身,你无需如此……”
萧昭业更加恼怒:“你不要这么叫朕!朕早就不是以前的南郡王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跟朕在一起,不就是为了你们何氏一族吗?朕已经给了你何氏荣光了,你给朕乖乖呆在昭阳殿里,好好做你的皇后!”
“我既是皇后,便有劝谏之责!还请皇上做一个明君!”
萧昭业眼中如同要泣出血来:“阿英,你就是算准了朕舍不得杀你是不是?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扫视了一众跪伏在地吓得发抖的歌姬舞姬。“不就是国丧期间,禁止宴乐么?不就是怕言官说朕不孝么?这有何难?”
“徐龙驹!”他勾了勾手指又指了指这些歌姬舞姬:“赐酒。”
何婧英浑身一颤:“皇上!怎可再造杀孽?”
“杀孽?”萧昭业笑笑:“区区几条下贱人命而已,算什么杀孽?”
他笑嘻嘻地看着何婧英:“哦,朕忘了,皇后有孕在身,不宜见这些肮脏东西。先请皇后回宫吧。”
那日的事情,何婧英甚至觉得记忆有点模糊。只听见风从耳边掠过,夹杂着地狱传来的惨叫。
四名端着碧玉酒壶的太监在徐龙驹的带领下,低着头往未央宫走去。
她想阻止,但是她被侍卫与岁莲拖着,她只沾到了那个太监的衣袍而已。
她周围每个人都低着头,似乎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喊,但他们在她身旁跪了一片。
她听岁莲说:“娘娘,不值得。”
未央宫的宫门关闭的时候,她分明地听到未央宫里的歌姬舞姬们喊着:“皇后娘娘饶命。”
皇后娘娘饶命。
她能饶谁的命?也许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她清楚的知道,如果国破必定家亡,若是未来萧昭业被废的结局没有改变,她与何家必定死无葬身之
何婧英不明白为何萧昭业会忽然变得那么偏执。或许是因为萧练的出现,或许是因为皇上留下了叛变的萧子良。
何婧英辩不清萧昭业症结的在哪,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不能在留了。
何婧英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天师阁。
不像上次,她进天师阁还需要与翻墙进来,现在她是皇后谁敢拦她。
鬼面郎君刚准备回道寝殿,就看见何婧英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霎时间鬼面郎君就觉得自己的血凉了一半。但他还来不及行礼,就见何婧英看也没看他,径直朝丹房走去。
鬼面郎君大惊,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娘娘,娘娘,贫道还没给娘娘请安呢。娘娘这么着急干什么?”
何婧英脚步不停,冷冷丢下一句:“天师自称贫道,太上老君同意了么?”
鬼面郎君一噎:“贫道身份卑微不敢老烦他老人家。”
何婧英头也不回,径直穿过垂花门走进丹房,身后的衣袍翻飞如烈火,宛如她满身的杀气。
何婧英冲进丹房里劈剑就将房中的瓶瓶罐罐打落在地。
一屋子的红色蓝色药丸碎在地上被何婧英碾成齑粉,看得鬼面郎君一阵肉疼。鬼面郎君心疼道:“娘娘,您把这些都砸了,皇上要是怪罪下来,贫道扛不住啊!”
何婧英提剑回头看着鬼面郎君莞尔道:“今日,本宫就是来烧你这丹房的。”
鬼面郎君若是摘下面具的话,何婧英就会看见他快哭了的表情:“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若是皇上知道了……”
何婧英冷然道:“知道又如何?”
鬼面郎君叹道:“娘娘,您竟然知道皇上每日都需要贫道的这些药,您这又是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何婧英冷笑道:“难道让本宫看着皇上被你这毒药害死?”何婧英走进了一步,逼视道:“就像先皇一样?!”
鬼面郎君大惊道:“娘娘,可不能这样说,先皇可不是贫道害死的。贫道给先皇的药都是些提神醒脑的,可害不了人。”
“那你给皇上的药也是提神醒脑的?”
鬼面郎君面露尴尬:“这个,皇上年轻,服用一点也没什么影响。”
何婧英提剑指着鬼面郎君:“那么本宫今日杀了你,也对皇上没有什么影响了?”
鬼面郎君腿都要软了,当年在乱葬岗上被人提着脖颈差点被活埋的恐惧感又来了。“娘娘,有话好说。”
何婧英是真的动了杀心。在她的记忆里,萧昭业虽然从来不温和,但却也不像现在这样冷血、偏执、不可理喻。她不知道该如何唤醒萧昭业,她也知道导致萧昭业变成现在这样,不能全都怪这个药。但是这些药毕竟催化、加速了萧昭业的变化。她不能再任由萧昭业这样沉沦下去。
何婧英一步一步逼近鬼面郎君,折月剑的剑尖都滑破了他的脖颈。
终于鬼面郎君忍无可忍,大叫一句:“和尚!你再不出来你来替我当这个天师吗?!”
何婧英一顿。
果然丹房后面传出一声叹息,萧练穿着青色僧袍,踏着被何婧英砸了满地的红色蓝色药丸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第二百五十一章 请战
萧练穿着青色的僧衣,看着何婧英的时候带了些温和的笑意,纯澈的眼底似落了星光。他举了举手里的铜臼:“我帮他做药。”
“你帮他做药?!”何婧英低头看着一地的蓝红粉末,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练。
当初在竹邑一把火烧了库房的人不是他吗?而他现在竟然在帮鬼面郎君做药?
鬼面郎君被何婧英用剑抵着脖子的,万分绝望:“和尚!我求求你一口气把话说完好不好!”
萧练看着何婧英薄怒的样子,一边嘴角斜向上挑了起来。他又补了一句:“解药。”
何婧英狐疑地看了眼鬼面郎君,将剑收了起来:“不是说神仙玉露丸是没有解药的吗?”
萧练将铜臼放下,皱眉看了眼地上的粉末:“你有身孕沾上这些东西总是不好,他这丹房里还放了迷香,虽然你不会中毒但也不能总在这里待着。你想回哪里?昭阳殿还是香云殿?”
在这个皇宫中,也许只有萧练会用“你”字来称呼她了。难得的,何婧英感到一丝安心:“香云殿吧。”
二人走出天师阁,萧练愣了愣:“你没有乘轿辇?”
不仅没有轿辇,连半个仆从都没有。
这么一冷静下来,何婧英便觉得方才发的一番火有些失了身份,不由有些赧然。何婧英将头转向一边:“我走过来的。”
“走过来的?”萧练挑眉看着何婧英:“就这么提着剑走过来的?”
萧练好笑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气,都要当娘的人了,这样可不行。”
何婧英瞪着萧练:“你这是在教训本宫?”
萧练迎着何婧英故作姿态的目光看了回去。
原本是何婧英发狠似地看着萧练,却被萧练的眼神给烫了一下。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多日来的烦闷被这笑声吹散了去。仿佛只有站在萧练身边,她才是真正的自己,那个叫何婧英的自己,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不是什么肩负家族荣辱的将军府独女。
二人也没有因为曾经的那个吻而有任何逾矩,他们之间坦坦荡荡,没有一丝旖旎。过往的一切情深意重,但过往就是过往。
当初萧练能接近何婧英是因为萧昭业那身躯壳,二人之间不能有更多的感情也是因为萧昭业的那一身躯壳。
现在,萧练终于成了自己,终于可以自由地面对何婧英。但心里那些涌动着的话语,即便已经涌到了喉头他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