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画七
时间:2020-04-03 09:52:14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只一夜的功夫,就以势不可挡之势下白了整座皇宫,宫殿屋顶的琉璃砖瓦失了光泽,成为茫茫雪色中不可寻的一份子,于是,天也更冷了一些。
  元欢一早就起了,洗漱过后又用了早膳,后来实在觉着有些无聊,便叫竹枝推开了北面小窗,饶是她看不见,也从她们几个人嘴里得知建章宫后边种了许多的红梅,于冬日雪色中绽开,别是一番景色。
  元欢今日穿了件云雁素花袄,袖侧两边各绣了朵银丝掐线素荷,小窗一开,冷风劈头盖脸灌进来,殿里酝酿了一夜的沉香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消散了个彻底。
  寒风倒灌,有冰凉凉的雪絮飘到脸上,元欢指尖轻碾一下,那冰凉便化作了晶莹的水滴,渗在被冻得微红的鼻头上。
  清茶为她披上件软毛织锦披风,瞧她雀跃的神情,便不由得笑:“公主站一会便回去歇着吧,您身子还未好透,可不能再着凉了。”
  “等您好了,这雪和梅,您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元欢有些小孩心性地点头,眼里的光芒却是半点也没熄灭,她才要开口叫清茶给她描述一下外边的景色,岂料话到了嘴边,眼眶眼尾皆传来一阵剧烈的痛。
  她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牙齿磕上了舌尖,好在眼里那阵针扎似的痛很快消散,口腔中的疼痛过了好一会儿后也慢慢平缓下来,元欢才蓦地松了一口气,哑着声冲都聚到身边的人道:“我没事儿。”
  长而卷的睫毛垂下,如鸦羽一般勾动人心,元欢上下眨动几次后,迎着风雪站起身来,这些日子始终漆黑沉寂如墨的世界一点点破碎,被皑皑的雪色强势侵入,又被那雪中的点点红梅刺痛了眼。
  视线所及,慢慢有了鲜明的色彩。
  元欢不可置信地伸出自己的手,反复来回看了看,才颤着声同搀着她胳膊面露担忧之色的人道:“我……我能瞧见东西了。”
  这回是竹枝的反应快些,她先是关了小窗,将元欢扶回凳上坐着,后又遣人去请了太医,这才在元欢跟前蹲下身子,柔声细语地问:“公主感觉如何?可有不舒坦的地方?”
  元欢此刻就如同才学会走路的孩童,什么都觉得好奇,什么都想着多看两眼,而原本还有些模糊的视线,也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而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倒没什么不适的地方。”元欢伸手蒙了自己的眼睛,再睁开来,反反复复许多次,终于确定失明之症是好了,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有些奇怪地问:“那太医不是说淤血消了,失明之症才会好吗?”
  “可我失忆之症也是因着脑后淤血而起,但我现下……也仍是记不得之前的事儿,这淤血到底算是消了还是没消?”
  这个问题,没人能真正回答她。
  而等太医院院首迎着雨雪行色匆匆进建章宫的时候,元欢已经初步适应了从一片漆黑到有声有色的转换。雪白的帕子下,不堪多折的手腕软软地搭着,檀香与涩苦的药味混合,几个贴身伺候的皆屏息凝神,巴巴地等着太医的说法。
  而与太医同时得到消息的,还有正在御书房里同苏俞谈事情的严褚。
  做皇帝不容易,做个勤政爱民的皇帝就更不容易。
  现下建章宫住着的那小姑娘多不省心,性子一来,拉着他小脸一垮,欲哭不哭的挂两滴泪,他便只能轻声细语将人哄得睡了再起身,在夜风中吹一小会醒神,又折回去将没处理完的事情处理了。
  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
  自从那日苏俞服软之后,这舅舅与外甥之间的关系好了不少,主要还是因为彼此了解,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性子,这疑虑一消,关系便回到了从前在漠北的时候一样。
  自打苏家消了争夺后位的心思后,苏俞更将他那妻女宝贝得什么似的,今日前来,主要为的还是那养子过继的事,苏俞做了一辈子将军,半生纵横沙场,说话直来直去惯了,当下也不拐弯抹角地绕着。
  “我瞧中了一子,家境贫寒,但若论真才实学,文治武功都很有一套,此人我暗中观察过两回,长得好,性格也好,十分有头脑。”苏俞说着,又想起了家里的庶子,不由一叹:“皇上也知道苏诚仄是个什么德行,挑不起大梁也就罢了,心胸更是狭隘得不像话,这若是臣哪日归了西,便是死也放心不下国公府上的女眷。”
  听到这,严褚倏尔笑了笑,像是听了件极好笑的事一般,他勾勾嘴角,问:“舅舅何以如此笃定,那个养子日后就能善待她们?”
  “所以才更要好生考量,多多打听,学识才华倒是靠边,人品必定过关才行,另进国公府之前,也应当给我写下一份承诺保证,日后但凡亏待了她们半点,也会被天下人耻笑诟病。”苏俞说话的声不小,格外的理直气壮,“皇上这次去徐州平贼党,京都的事都交给臣和罗首辅,臣拖着老迈的身子为皇上效力,总该有些好处不是?”
  “……”
  严褚剑眉微一挑,问:“哪家的?”
  “出身寒微的平民子弟,名唤顾町,家里关系简单,父母早亡,只剩个身子不健朗的祖父。”
  “现如今正为明年的科考做准备。”
  严褚有时候真是佩服自己这个舅父,这等淹没在人群中一眼望去压根没啥亮点的人,他愣是能注意到,且一看一个准。
  军中许多将领,都是被他这样发觉,一步步提携上来的。
  “舅父是定下此子了?”严褚皱眉,接着道:“舅父若真觉着不错,便等此子来年科举考完看看,若真有那等本事,再做决定也不迟。”
  岂料苏俞竟直接回绝了去,“不满皇上,臣今年也暗中调查过不少的人,实在只挑到这么一个中意的,真等到明年再慢慢参加科考,这其中的时间,都足够臣教授多少东西了。”
  苏俞抚掌朗笑几声,紧接着对严褚道:“皇上大可放心,此子和臣亲自过过招,不止读书有一套,武功也是没落下,底子极好,做不得文臣,去军中当个武将是绝对没问题。”
  严褚又一次被自己这个舅父逗得想笑,他站起身,单方面结束了此次的谈话,“舅父的家事还得舅父自己拿主意,朕不管这些,只看此子到底有没有些真才实学。
  “朕不想拿朝廷俸禄养无一技之长的平庸之辈。”
  “……”
  苏俞十分想上前两步与他说道说道,这样一针见血地说话是讨不了女孩欢心的,但凡他别摆着这幅叫人看着就胆寒的脸,哪有四年都哄不好的女子?
  可对着这张脸,苏俞一想起自己好歹也有求于人,到底没能说出口。
  等苏俞龙行虎步绕过屏风出了殿门,严褚才蓦地冷下脸,望向几次三番探出头观望的元盛,冷声道:“有事便直说。”
  听了这话,元盛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才敢开口,“回皇上,九公主方才开窗瞧雪景的时候,眼睛突然疼了一阵,缓了一会之后就能瞧见东西了。”
  他话音才落,这殿里的空气都一寸寸滞涩凝结住。
  外边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严褚负手而立,半晌后哑着声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御书房中便又只剩下一道高大孤寂的身影,空气中的青竹香肆意流淌,男人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脚都有些麻了才转身,紧紧地握了握手掌,又有些颓废地松开,眼底幽暗一片。
  许是命中注定的事。
  他准备得再足,日子定得那样仓促,也没能赶在她好之前将证据摆在她跟前。
  也不知道她清醒后,对他又是种何等的厌恶法。
  他人生头一回,不敢进建章宫的门。
  也是头一回,明白为何有近乡情怯这么个词。
 
 
第31章 好听
  元欢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将几位见多识广的太医也搞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原先估计淤血消散至少得三到四个月,可这才不到两月的时间, 就莫名其妙的能瞧见东西了。
  稀罕之余, 又是更多的不解疑惑。
  建章宫里, 沉香四溢,地龙烧得极旺, 窗外边俨然是寒冬腊月, 飘着漫漫扬扬的雪絮, 屋里却如暖如初春, 万物伊始。
  元欢睁着眼, 目光专注地望着那抚着灰白胡须思忖不语的老太医,最后免不得问:“我这问题十分严重吗?”
  那太医实则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棘手的病症, 按理说这失明与失忆皆是因脑后淤血而起,现在淤血未彻底消去,眼睛能瞧见东西了,记忆却迟迟回不来。
  这是个什么道理?
  “公主不必忧心, 这眼睛恢复了是好事儿,证明脑后的淤血正在渐渐消散,另外除了每日保持心情畅快外,臣开的方子还是要照常熬煮, 过不了多久,便能彻底恢复如初。”
  最后,那太医院院首如是宽慰, 又细细问了元欢一些问题,这才提着药箱踱入瑟瑟寒风中。
  元欢倒不在意那么多,她现在满心满眼惦念着的都是几日后的徐州之行,这时候眼睛恢复,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意外之喜。
  能出宫,能瞧见异于京都的壮丽景象,能感受一年中最热闹场景,甚至亲自参与其中,身边陪着的又是轻易就能叫她欢喜莫名的人,此般情景,光是想想,便觉得如在做梦一般。
  严褚来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
  殿外几竿翠竹竹叶青黄斑驳,上边覆了一层雪,经风一吹雨一淋,便又结上了冰,叶片下垂着一溜的冰棱子,琉璃一般晶莹剔透。
  珠帘掀起又落下,清脆的一声响动里,元盛正要替严褚解下那件盘金镶银雀金裘,手才刚放上去,就听到清软女声缓然逼近。
  “我来吧。”
  元盛顾不上讶异,只与在殿里伺候的其他人对视一眼,随后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男人身上尚带着外边的风雪寒气,自身又紧绷着一张脸,便是越发的清贵疏离,元欢却半分也不畏惧,她的目光极清澈,又蕴着软软的笑,哪怕梦里见了他千百回,此刻见了,却像是人生头一遭。
  有些紧张,又有些憋不住想笑。
  他比梦中所见还要俊朗。
  严褚的目光落在她巧笑嫣兮的小脸上,从眉眼到下颚,想从她的表情中窥见她内心所思所想,可最终,还是顿在了她唇畔温软笑容上,心蓦地一痛。
  太医已与他禀报过她的情况。
  可照他所想,她既然眼睛都好了,记忆不可能一点也没苏醒,哪怕只是一点点,她又该以什么面目什么表情面对他呢。
  她这个人,最是要面子的。
  所以饶是她每日夜里蹭着磨着窝在他怀中,娇音软语糯声糯气地撒娇,他做得最多的便是及时扼住她的手腕,说些话吓唬着叫她闭上眼歇息。自己一夜夜忍得辗转难眠,在她一回回蹭上来时咬碎了牙,心里暗念再也不这般纵着她,哪怕他在御书房将就也比这样的煎熬来得好许多。
  可到了第二日用完晚膳,她拽着他的衣袖一下下地扯,神情委屈,再不济就颤着声说句害怕,他便又无计可施了,再如何冷着脸告诫自己,也会捏捏她的脸告诉她别怕。
  能怎么办呢?
  她都送到跟前了,他也仍是束手束脚,不敢妄动分毫,一丝办法也没有。
  元欢身子娇小,就这样跟他面对面站着,也才堪堪到他胸口的位置,清冽的竹香缭绕在鼻尖,她踮着脚,突然像喝醉了酒一般红了脸颊,手指尖的温度冰冰凉凉,动作生涩又可爱,等她将严褚身上披着的裘衣解下,光洁的额心都布上了一层细汗。
  许是地龙烧得过旺,她突然觉着唇舌发干,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气力。
  殿里陷入了死一般寂静,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严褚目光深邃,如同泼了墨的浓黑,元欢偷偷瞥了他几眼,最先招架不住,便低垂着眸捏了捏他大拇指上的扳戒,似嗔非嗔地问:“皇上怎么不说话?”
  她这话一说出口,严褚心底的大石便轰然落地,他溺宠地揉了揉她乌黑柔顺的发,出口的声音极哑:“能瞧见东西了?”
  元欢没有回答,两汪杏花眸笑成了弯月,她突然踮起脚,将自个那张怯生生娇俏俏的桃花面送到他的跟前,馥郁的玉兰香四散,严褚瞳孔一缩,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她捧了脸细细端详。
  严褚自出生到现在,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然他们此刻呼吸交/缠,她手腕上带着的珊瑚手钏红得似血,点点蹭在他的下颚骨上,惊起一串冰凉的酥麻。
  他那声即将出口的胡闹便这般销声匿迹,被灌了哑药似的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如何?朕的容貌可能入公主的眼?”片刻后,他拢了她有些凉的手,沉声问。
  元欢心情本就极好,这会听了他这般玩笑话更是乐不可支,她学着话本里的公子哥儿,分外轻佻地抬了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才点头道:“姿色尚可。”
  想了想,元欢又接着夸了句:“声音也尚可。”
  严褚无奈,肃着一张脸点了点她的额心,轻喝:“就你最无法无天。”
  元欢早早的就摸透了他口是心非的别扭性子,倒也不拆穿他,只笑着将十根嫩生生的手指凑到他眼前,掰着同他细数:“等过些日子,后脑的伤彻底好了,我便不用再天天喝那些苦汁儿,也不用见天儿的缩在屋里。”说起这个,她越发的不满起来,“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宫女太监都能出去踩踩,团个雪球儿扔着玩,偏我好不容易能瞧见了,还得听着太医的话,这不能那不能的……”
  严褚好笑又好气,拉着她到了碳火炉边,将一身的寒气散尽,这才抬了抬眸,不急不缓地道:“若还想跟着去徐州,便好生养着身子,若再染上个风寒病痛,朕绝不带你。”
  一击毙命,元欢彻底老实下来。
  元欢原先瞧不见的时候,也不觉得这人如何的清贵出尘,但现下面对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再与梦中的人一一重合起来,她竟无端地生出一种畏惧来,只是这畏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须臾间,就被她忘了个干净。
  她转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软凳上,不错眼地望着严褚的脸走起了神。
  元欢从前是个极安静沉稳的性子,论起疏离冷漠来,丝毫不逊严褚,甚至犹有过之,但这段时间性子委实与以前天差地别,话多,爱笑,会撒娇能逗乐,最喜欢跟在严褚后边做小尾巴,看他无可奈何又硬不下心赶她走的妥协模样。
  “瞧什么?”严褚见她傻愣着又不说话,不由掀了掀眼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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