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画七
时间:2020-04-03 09:52:14

 
 
第35章 梦境
  正值十二月月中, 北风寒瑟,又因前两日下了雪,如今雪开始融化, 温度就更低了些, 随意往外头一站, 保管就是几个激灵,再倦再疲累都清醒过来。
  建章宫里头却是暖和得如同开了春一般, 今日熏着甘松香, 香味不浓, 但挺独特, 闻着与严褚身上的竹香有些相似。
  暖帐下, 玉钩勾住半面帷幔,还有一半松松地垂下、散开, 里边那张宽大的雕花架子床上的情形便越发不可捉摸起来。
  元欢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又蒙蒙的现出奇怪的情形,之所以称之为奇怪,是因为今日这梦, 破天荒的竟与严褚无关。
  她目光所及,是大片大片涌进京寻求庇护的难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身形佝偻, 瘦骨嶙峋。难民从四面八方而来,却被一排排的兵士挡住了步伐,哭天抢地的哀嚎声震耳发聩。
  她看得心里极不舒服, 眉头皱得死紧,场景却在此时几番变幻。
  深宫,狭小而逼仄的耳房里,浓烈的血腥味散漫在半空中,寒酸的木板床上,一层薄薄的被褥铺着,女子面色蜡黄,哪怕上下唇都已被咬破,一遍遍渗出鲜血,也还是溢出了破碎的痛呼声。
  湿透的鬓发,痛苦的挣扎,除此之外,屋里只有一个忙前忙后不甚耐烦的接生婆,直到孩子生下来,那接生婆抱起来一看,脸上的神情瞬间变了味。
  是个女孩。
  一个宫女生下的女孩,连公主的名头都不配有。
  那宫女和刚生下的孩子果然是无人问津。
  才生产完的女子一日都不曾休息,白日得去贵妃宫里做粗使活,孩子就交给不情不愿的奶娘照顾,夜里则赶时间一般,一边咳嗽咳得不成人样一边给孩子绣衣裳,冬日水凉,她还得冻着手端着盆洗脏了的衣物。
  许是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永远养在自己身边,那女子便格外的珍惜些,可分别的时光总是来得格外的快。
  场景一变,又是小半月后。
  夜半冷着脸前来的是正值盛宠的宸贵妃,那女子一见自己昔日主子,脸色登时白了个彻底。
  盛气凌人的贵妃叫人把酣睡的孩子抱走后,屏退屋里伺候的所有人,两人说了些什么,元欢听不清,只是没过多久,就见那女子噔的一下跪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既惊又惧。
  就在此时,元欢莫名心悸。
  她睁开眼之前,终于听清了贵妃又气又急的问话。
  “你若不想她死,现在便如实地告诉本宫,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明黄的床顶,嫩姜色精巧的络子,元欢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这是从梦中醒了过来,她愣了好半晌,才从那最后一句话中回神,转而揉了揉胀痛发酸的眼角。
  “梦魇了?”严褚无声无息倚靠在屏风架上,姿态懒散,面容隐在浓深晦暗的黑里,显得格外阴鸷寒凉,分明烛光也曾照到他的脚下,却半分柔和不了棱角。
  元欢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很快落回到被面上,她挪了挪身子,半坐起来,微颔首之后哑着声儿问:“皇上怎么来了?”
  严褚才看了那张画像,心火难消,又眼瞧着她突然这般冷淡态度,一时之间,脸上的表情都几乎维持不住。
  从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这般轻轻巧巧的一句问话里,土崩瓦解,连颗渣子都没剩下。
  “欢欢。”他眸光格外深邃,声音里蕴着某种危险而不可明喻的沙哑,偏生元欢没瞧懂他的意思,愣是又问了一句:“皇上今日没折子要批吗?”
  这话落在严褚的耳里,便俨然如寒冬里结的第一块冰,腊月里下的第一场雪,他蓦地嗤笑一声,步步朝床榻边逼近,姿态如闲庭漫步,只是当他停在床沿前时,元欢突然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心悸感。
  “皇上……”
  元欢才说出两个字,就见他十分不满地皱眉,下一刻,男人直接倾身而上,衣袂飘动间青竹的冷香一点点钻进元欢的鼻子里,又慢慢地沉淀下来。
  就如同现在印在元欢眉心上那个百般无奈千般缱绻怜惜的吻一样,半点不容人忽视。
  “你怎么就一日日的净想着气我?”
  严褚何等的眼力头脑,哪怕不知其中的前因后果,但光联系这几日她的各种反常,再想想今日那副恨不得摆在他眼前的画像,便不难得出个这样的结论。
  小姑娘裹着被子,迷迷瞪瞪的还未缓过神来,严褚索性将她连人带被的揽进怀里,隆起的一小团显然十分不乐意,极不安分地挣扎了一番,最后没了法子,只得重重而恨恨地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看他。
  这下,饶是以严褚的性子,也不由哑然失笑。
  “说说,这两日在同朕闹什么?”严褚抬了元欢的下巴,目光在她粉嫩的小脸上扫了一圈,仍是没想出自己到底做了哪件能叫她如此气恼的事来,不免皱眉发问:“朕何处得罪了你?”
  元欢原只穿了件单薄中衣,她又最是清瘦消减,一番挣扎下来,身子软成了面团,柔若无骨的手指在被面上打着圈儿,听了他的问话,又急又恼,兀自否认:“我又何时说过皇上得罪我了?”
  “怜香惜玉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还是送上门的美人。”想到这里,元欢垂了眸,大抵是极委屈,声音明显低落了些:“只是有些事儿,我需得和你提前说个明白,免得日后各不安生。”
  “你今时今日,口口声声说是心悦我的,若是再喜欢上别人了,便要和我说个明白的。”
  她说话的模样十分认真,只是颤动的睫毛到底显露了些许的不安忐忑,面对着这般模样的严褚,她多说一个字都心尖发怵。
  “为何说起这些?”严褚实在不解,他扪心自问,遇着鹿元欢之前,他不知情/爱滋味,每日沉心政务,心有大志,遇着鹿元欢之后,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与憧憬全落在了她的身上,除她之外,没人能叫他多看上一眼。
  然而今日,她却突然话里话外的责怪他太过怜香惜玉?
  这是怎么个意思?
  小姑娘眼里润润的布着一层雾气,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揪着他衣袖的边角,声音刻意强势了好些,却仍是委屈得不成调子,“那日从御书房出来的婉葶郡主,可有我得皇上的心?”
  严褚不过稍作推测,就已将前因后果都联系了一遍,一时半刻间,他竟不知道该拿出个什么表情出来才好。
  小姑娘这几日闹得要上天,还耐着劲拿着唐四的画像气他,原来是瞧见了那日进宫的虞葶?
  好气又好笑,严褚睨了她一眼,伸手揉乱了她松散如瀑的黑发,方不紧不慢地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虞葶是骠骑将军的嫡女,前阵子上香的时候被苏家的人调/戏了一番,此事一出,将军府颜面尽失,骠骑将军领兵在外镇守边关,朕给他女儿撑个腰,也能让他心无旁骛地做事。”
  元欢千想万想,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坦荡地说出缘由,可他不仅说了,还死死地堵住了她接下来想说的所有话。
  光听着调/戏这两个字眼,元欢就知道,这男人对那婉葶郡主,只怕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和心思的。
  不然何以半点都不替心上之人遮掩?
  那这几日的别扭与气恼,都成了无理取闹。
  元欢光是想想今日自己愣是憋了一下午画的画像,便忍不住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将自己埋了。
  “欢欢就是因着这个,专生作了一幅画摆在桌上给朕观看?”严褚似笑非笑地捉了她嫩白的小手翻看把玩,声音里也带上了七八分清浅的笑意,“以后再有什么气的,先来找朕问过,嗯?”
  不知怎的,元欢突然凑到男人的下巴上,重重地咬了一口,严褚猝不及防,手掌下意识托着她的后脑往后微仰,直到她松了口,小脑袋蹭到他的胸膛上,闷闷的声音随之传来。
  ——“下回,不准她单独进御书房。”
  其实还有一个事儿她憋着没说。
  也是下意识觉着不能说。
  那画像中的男子,并不全是为了气他才画的,她甚至不知他是个什么身份,可在梦里,她真真切切的记下了那张脸。
  就是此人,在昏暗的宫墙之下,借着醉酒的劲儿,拉着她的衣袖郑重其事地说要娶她为妻。
  她见过那张俊逸温和的面庞扭曲狰狞成恶兽的模样。
 
 
第36章 坦白
  这场从头到尾单方面的冷战, 在严褚言简意赅的解释中结束。
  元欢方才咬在他下巴上的那一口,着实不轻,她上下牙齿一磕, 几乎就在咬下去的瞬间, 她抬眼瞥见男人冷凝神色, 下意识地就发了怵,神识回归, 那句不准她再进御书房的话已说出了口。
  分明是极没理的事, 她这话一说出来, 便真煞有其事一般, 没理也成了有理。
  严褚的下巴上立刻青红了一块, 一个无比清晰的牙印也随之显现,元欢一瞅, 禁不住直起身子将那印记遮了去,没有底气地嘀咕几句:“自皇上宣那郡主进了宫,我好几回都听着园子里的粗使嬷嬷议论,说那郡主自该是进宫做娘娘的命。”
  这些话倒是没人敢在她跟前说, 只不过就那日桃夏没好气的神情,元欢也能猜个□□不离十出来,因而这话说出来,她丝毫不觉着亏心。
  “这几日, 就是因着这些碎嘴的话处处躲着朕不见,各种闹性子的?”细微的痛意从下巴传来,严褚满不在意地笑, 黑镶金的衣角随意搭在床沿边上,褪去了白日里朝堂上的冷肃沉凝,脸上每一条棱角都随着唇畔温润的笑柔和下来。
  严褚是漠北王侯出身,生得高大挺拔,又不似苏家子弟一般只苦练武艺荒废文章,因而不沉着脸的时候,又是温润如玉,连带着声音里都蕴着清浅的笑,光瞧他此刻模样,任谁也窥不见这绝好皮囊下藏着的蠢蠢欲动的狠戾与果决。
  他这么好说话,元欢便越发不自在,不知过了多久,她抬眸瞥他一眼,低头呐呐道:“我下回不这般冲动了便是。”
  她这幅模样,严褚瞧着,眼神就越发的幽深起来。
  尝过她的倔性子,严褚深知,得她这样一句,已是万分不易。
  他从胸膛里挤出一声低笑,旋即就势躺下。
  坐着的时候尚未察觉,如今一旦歇下,那攒了好几天的疲乏滋味便从骨子里散开,他索性长臂一揽,勾着她一同躺下,声音半哑:“时辰不早了,陪朕躺着歇息会。”
  元欢于是抬眸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距离第二日早朝,又只剩三个时辰了。
  男人眼皮一阖,眼尾处便现出细小的皱纹来,元欢凑上去瞧了瞧,而后笑着将自己冰凉的指尖轻碾上去,像模像样地揉/按起来,可思绪早已飘飞。
  直到一双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扼她的手腕,元欢才蓦地被这股力道带得回了神。
  “欢欢。”严褚到底无奈,他剑眸半眯,声音有些低又有点哑,“方才还未咬够?”
  这揉额角的力度,与捏没啥不同了。
  许是他太过纵容,而元欢又惯是个得寸进尺的,她不过一时恍惚,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床幔顶帘间回荡了好几遍。
  “皇上年过三十,为何还无子女?”
  话音才落,元欢便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一丝缝也不敢留。
  可这说出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般,再想收回去,是不能的了。
  严褚没料到她走神走得厉害,到头来竟是想着这事去了。
  他当即气得胸膛连连起伏几下。
  然而她问的这话的答案,他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别人生的孩子,怎值得他花费百般心思,耐心教导?更莫说他活到今日,碰过的女人,也仅仅只她一个,如何来的子嗣。
  凭空变出来一个吗?
  元欢问那话,只是单纯的不解,这些天她虽身处建章宫,也未四处走动,可从清茶和竹枝的话里和断断续续的梦境,她知道后宫的妃嫔虽比之别的皇帝实在少得可怜,但仍是有的。
  那缘何严褚膝下一个子嗣也无?
  他的年龄,实在算不得小了,这若是寻常的世家公子,孩子都能走路背诗了。且无论哪朝哪代,子嗣繁茂都是重中之重。
  可这话落在严褚的耳里,便怎么听怎么刺耳,俨然变成了两种另外截然不同的意思。
  第一:你都三十了。
  这是在嫌他老。
  第二:无子无女。
  这又是在怀疑什么?
  他才要板着脸揪着她训几句叫她长长记性,就见着她不知什么时候缩成一小团窝在床尾,从指缝里偷着瞧他,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倒搞得像是他如何欺负了她一般。
  “嫌朕老迈?”严褚欲笑不笑地坐起身子,再轻松不过就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语气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只是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股子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几乎要将人压进泥土里去。
  元欢说这话实在没过脑子,在这一刻,便怂得格外快,几乎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说完的瞬间,就捂着耳朵蹭到了他怀里,宽阔的胸膛里驻着另一种沉稳有力的跳动声,青竹的冷香随之而来。
  她将小脸遮得严严实实,嘴里还不忘否认,“我没有这个意思,皇上可别平白冤枉人。”
  这样的她,比从前鲜活了太多。
  有一回苏太后气急时说过两句话,严褚面上不以为意,可那些话就像是某种咒语一般,时不时就要在心里浮现一回。
  鹿元欢就是一幅美人画像,挂在墙上,瞧着美艳勾人,而他就是那见猎心喜的收藏者,每日捧着那画像欣赏,渐渐走火入魔,离经叛道。
  可画像终究是画像,里面的人不会活过来,不会为他的这番痴情感动。不会因此沾染上七情六欲,更不会懂得爱恨情仇的滋味,哪怕里头的人活过来,甚至还要埋怨他限制了自己的自由。
  就在他准备日复一日守着等下去的时候,这画中的人突然走了出来,且对他伸出了手。
  她在他跟前乖巧又可爱,巧笑嫣兮,娇音软语,可他无时不刻都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人,终有一天,是要回到画像中去的。
  他离得太近,只会伤了她,也伤了自己。
  元欢小心翼翼探出个头来,突然算清楚了什么似的,伸出几根脆生生如青葱的手指冲他比划,“我方才仔细算了算。”
  “我过了年方二十,这样说来,皇上比我大了整整十岁。”
  严褚额角突然冒出几根忍耐跳动的青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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