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欢听了,笑着道:“这夫妇两倒是知恩图报的。”
从她进来,徐氏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迟迟没有表现出异样,又像是不解又像是低落,只闲说了两句,两人就准备出门前往东街。
就在穿过檐下长廊的时候,徐氏突然停下了步子,牵出手里的帕子,放在唇边重重咳了一声,元欢离她最近,听得这声音,眼神出现片刻的呆滞。
徐氏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惯温和的脸上笑意不减,只是说话的声音变了,同这几日的小心谨慎不同,那是一种深沉的诘问,分明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像是炸响在元欢耳朵边的雷。
“公主,您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这是徐氏问出的第一句话。
元欢脑子昏沉,慢慢地抬起了眸子,与她对视,而后吐字清晰,回:“不记得了。”
徐氏抿了抿唇,又问:“那你可知皇帝此次来徐州,为的何事?”
元欢摇头,目光越发的呆了,“不知。”
她才好了眼睛,对前朝那些事又不关心,也没有心去问,这回会跟着来徐州完全是因为想着寻欢作乐,哪里会知道严褚具体来处理什么事呢?
问了两个问题,等于白问,徐氏不死心,瞧着前边撑伞的几个丫鬟已等了些时候,最后问了句:“皇帝此行,带了多少人马?”
其实她知道,多半是问不出什么的。
这位九公主傻子似的,半点用都没有,连皇帝来徐州的目的都没摸清,怎么能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人呢?如此多问一句,不过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只是这希望,着实有些不切实际。
果不其然,元欢眼神更显迷茫,开口道:“我不知道。”
这下饶是徐氏,都忍不住黑了脸,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什么都不知道,将国恨家仇都彻底放下了,倒是活得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滋润自在。
就在清茶和竹枝赶来的前一刻,徐氏望着元欢的眼睛,柔柔出声:“好了,你可以醒来了。”
元欢的思绪在这一刻,骤然回笼,方才发生的事情,全部从记忆中剔除了出去,她只是觉着头有些发晕,但转眼见徐氏咳得厉害,便不由得看了看外边阴沉的天,皱眉道:“夫人若是身子不适,今日不妨先回屋歇着,换个好些的天气,咱们再约着出来也是无碍的。”
徐氏正有这个心。
她本意就不是跟元欢一起去什么东市,只是想找个机会问她的话,毕竟没了那香,到了闹市,她的手段便半点用都顶不得了。
而且接下来,元欢也不会有那个气力出府闲逛了。
两人就这样,连府门都没出,就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回廊下,青竹撑着伞,竹枝心细,瞧着元欢惨白的侧脸,担忧地问:“公主方才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脸色竟如此难看?”
“可是头疾又犯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元欢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盛了东西的布袋子,而现在有人将这个布袋子剪出了一个大的口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部都掉了出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这具身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泄了气,精气神都流光了一样。
元欢如是想着,走了不到三五步,就连说话的气力也没了,她嘴角蠕动了几下,眼皮子似有千斤重,再走了两步,整个人都软软地往地上倒,得亏几个丫鬟手疾眼快,这才没让她摔倒。
惊呼声与尖叫声随即响起。
因着她这一晕,整个太守府都被围成了水泄不通的铁桶,训练有素的禁军飞快搜了太守府里的各个院子,随行的太医再一次被揪着给元欢把脉时,蓄了多年的山羊胡被气得一翘一翘。
这九公主,难不成里边真是个棉花芯不成?
怎么隔三差五的就要出各样的毛病。
严褚得了消息,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就赶了回来,他这些时日着实忙了些,小姑娘身边又放了许多人明里暗里护着,安危不用担心,他便想着将眼前的事尽快解决了,之后也好心无旁骛地陪着她玩些日子。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才仅仅五日的时间,她竟是直接晕在了太守府。
他飞奔着赶来时,握着缰绳的手都不听控制地不断握紧,又松开,不知重复了多少回。
太医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支吾半天,才委婉地同他说,是九公主的身子太弱,又许是这几日她休息不足,这导致了此次的昏厥。
严褚再捉了清茶和竹枝一问,知道是她昨夜又做了梦,睡不安稳,今早起来时,眼下的乌青遮夜遮不住。
望着床榻上安静又虚弱的人,严褚心里憋了一口气,没等她醒来,倒是将自己怄了个不上不下,最后哑然失笑。
感情她前些日子答应他的会好好照顾自己,便是如此照顾的,他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第43章 蹊跷
元欢醒来的时候, 日光破开积郁许久的雪色,太阳悬在阴沉的天穹之上,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自然, 她晕了多久, 严褚就在榻前守了多久, 在这期间,整个太守府的守卫、丫鬟都暗地里换了个遍。
“醒了?”他捏捏元欢柔若无骨的手指, 因长时间未曾说话, 声音有些沉沉的哑。
元欢眨了眨眼, 无声回应。
她回忆着自己晕倒之前那全身上下挤不出一丝气力的滋味, 再抬眸瞧瞧男人明显压着随时预备兴师问罪的脸色, 默了默,兀自撇开了眼, 轻声问:“大人怎的回了?”
“只是些小事。”她伸出两根白嫩的手指,轻扯了两下严褚的袖口,身子朝他靠近了些,低语道:“府上的丫鬟都看着呢, 大人好歹给我留些颜面。”
“现在屋里站着的,皆是朕的人。”
严褚看着她似躲非躲的眼神,几乎下一刻就伸手抚上了自己的眼角,险些气笑, “欢欢,都到了这个时候,你醒来第一件事, 便是嫌弃朕的容貌?”
元欢见好就收,分外识趣,自然没有敢在这时候吭声应是。
严褚见她老实,又顾念着她的身子,也没舍得说什么重话,只沉着双眸子,问:“说罢,这回晕倒,到底又是因着何事?”
这人最不叫他省心,总有叫他牵肠挂肚的本事,一旦眼前见不着人了,必是又要出什么意外。
这羸弱的小身板,偏就不肯好生养着,时不时折腾一番,他真是害怕哪天,这小身板突然就散了架。
元欢听了他的问话,动了动嘴角,才发现竟无话可回。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元欢懊恼地皱皱眉,“这几日都有按时喝药喝汤,虽这边天气冷了些,但屋子里烧着地龙,又摆了炭盆,身子也没出什么岔子。今日一早,原是准备同太守夫人去东街逛逛,谁知还未出府,就觉得全身疲乏,连脚步都抬不起来。”
很快就不省人事了。
严褚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伸手,有些粗粝的手指不轻不重抚过她的脸颊,意味深长地道:“太医方才同朕说,你身子并未出什么问题,只是因为太过疲累,走着走着睡过去了。”
“???”
元欢登时反驳:“胡说。”
天底下就没听过这样奇葩的事儿,走着走着睡着了?她怕不是十天半个月都没阖过眼了吧。
严褚瞧她眼睛睁得溜圆的样儿,无奈低叹了声,又问:“听你身边丫鬟说,昨夜又做梦了?”
元欢飞快地瞧了他一眼,垂眸道:“不是因着这个。”
“我昨日睡得早,做了个梦,中途是醒来了一回,但到了后半夜困意上头,便又一觉睡到天亮,哪儿就有那么困?”元欢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让太医来再诊了一回,确实是什么事也没有。
这样一来,她便不得不往别处想了。
在进徐氏的屋子之前,她都好好的,往外边走一遭,寒风迎面吹过,整个人精神得不能再精神。而进徐氏的屋子时,她虽没有觉着什么明显的不妥,但在出了那门之后,徐氏一咳嗽,她就觉得整个人都天旋地转的,晕晕乎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说话时,那股子疲乏的劲儿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挡都挡不住了。
她犹疑的神情未加掩饰地摆在了脸上,严褚瞧着,目光无端端又沉了一些。实则早在太医朝他禀明情况时,他就已经觉出不妥来。震怒之余,这太守府的人员,无论贴身伺候丫鬟小厮的还是不起眼的使唤婆子,皆被关了个七七八八。
而那位早晨同元欢亲密接触过的太守夫人,自然是重点照看的对象,被莫和亲自带人去屋里搜了一个底朝天。
可结果什么也没搜出来。
干干净净,清白干净得可以。
按理说,若是她真的用了迷魂香之类的物件,这么短的时间内,必然来不及如何处理,多多少少都要露出些端倪来。
若是查无所获,要么就是真的没干过这事,要么就是这太守府遮掩得太好,心思藏得太深,叫人无迹可寻。
出了这样的事情,接下来的三日,严褚都在太守府上,连带着上门拜访太守府的人都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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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太守这几日过得灰头土脸,十分不容易,白日里跑东跑西,被大理寺来的人召唤狗一样的召唤,到了夜里也不能好生歇息,点灯熬油的同那些分外难应付的人汇报事项,通常忙到夜班三更才勉强在书房将就。
他年逾半百,哪里经得起这么个不要命的折腾法。好在那群粗人莽人里,还有两个明事理的,这日太阳还未落下,就告诉他今日可以不用忙了,早些回去歇着,明日再继续。
穆太守求之不得。
后院厢房里,徐氏将手中的针线活放到一边,悠悠叹了一口气,目光朝远处放空。
这些天,她十分焦躁,做什么都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她不是乐观的性子,更不是个愚钝的,自然知道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偏偏这府上的主心骨还迟迟不来给她通个气儿。
真是急死个人。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祈愿起了作用,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穆太守就到了正房,一进屋,他就命心腹关好了门窗,朝着徐氏使了个眼色。
等到夜半,万籁俱寂。
穆太守抱着虚虚揽着徐氏,朝着床头一按,两人便顺势滚进黑暗中。
密室里,穆太守先是点了灯,再顺着长长的通道一路往前,徐氏则跟在后头,谨慎地观望着左右前后。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一处稍宽敞的地,一人点着烛火,盘膝坐在褥子上,听了动静,抬起头来,有些不满地开口:“怎么这么晚?”
穆太守擦着汗解释了两句,才问:“侯爷,殿下那里,可有什么吩咐?”
“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人的脸在灯火下逐渐清晰,若是严褚在这里,必然会发现,昔日他派人去调查的罗府庶子罗钰,长得也是这幅模样。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戴面纱,也没有生什么恶疮。
“三殿下说,太守府已经守不住了,让你们选个狗皇帝不在的时候,将鹿元欢迷了带出府去,三殿下要见她。”
徐氏和穆太守身子一僵,而后无声叹息。
上了这条贼船,就再也下不来了,否则等待他们的,是更为可怕的君王之怒,罢官抄家,凌迟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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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欢会察觉到徐氏不简单,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梦境。
梦里,是她出了自己的院子,正往徐氏那边走,长长的一条廊子,像是走不到尽头一样。
一个夜里,这样的梦境至少持续十次。
一天这样,两天这样,第三天还是这样。
元欢便品出什么不对劲出来。
等她第四日夜里再梦见这段时,已是见怪不怪,而这一回,她却是彻彻底底看清了全过程,包括徐氏掏出帕子低咳时问她的那三句话,也一句句地蹿进了她的脑海里,如同魔咒一般,将她硬生生扯回了现实。
元欢蓦地睁开眼,额前布着一层细密汗珠。
她默不作声翻了个身,半个身子覆在了严褚的胸膛上,再细嗅了嗅他身上凛冽的青竹香,就连呼吸也渐渐的稳了下来。
“睡醒了?”她一动,严褚就醒了过来,他安抚地拍了拍她耸动的肩膀,哄小孩儿一样,声音里尚带着未醒的沙哑醇厚,“怎么了?”
“我梦见太守夫人了。”元欢声音有些低弱,“我知道那日我为何会突然晕倒了。”
黑暗中,严褚睁开了眼,待听完元欢的叙述之后,好半晌没有说话。
“欢欢。”他轻轻松松将小小的人儿揽到怀里,等元欢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之后,才低而浅地笑了声,道:“无事,就是有些开心。”
“咱们欢欢有这个技能,给朕去大理寺审案子再合适不过。”
元欢见这人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倒还开起她的玩笑来,当即有些心急,道:“皇上别笑啊,虽说这梦瞧上去不怎么靠谱,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我那日晕倒的原因,确实有些蹊跷。”
小姑娘身子软得不像话,面团似的,偏生说这话的样子格外正经严肃,末了,还不忘忧心忡忡地加上一句,“皇上要不要派人查查这个徐氏?”
严褚听了,唇畔的笑意更浓了些,“朕来处理这些。”
“你无需担心。”
他这话一说出来,元欢便彻底放下了心,再过些时候,搭在严褚肩膀上的手虚虚地滑落,男人定睛一看,原是又睡下了。
他紧了紧怀里的人,自己却怎么也没了睡意。
想的是元欢做的梦。
徐氏是肯定不对劲的,甚至这太守府,他都不能放她继续待在这了。
然而更叫他觉着疑惑的,是元欢的梦,他原以为,她梦到的,都是些从前经历过的事,也就是从前缺失的记忆,且十有八九,同他有关。
可随着她身子的日益好转,梦境的内容显然并不局限于之前的记忆了,就拿徐氏这事来说,现实中,元欢根本没有看透她的诡计,但梦却给了她提示与预警。
可这样一来,也未免太有悖常理了些。
严褚侧身,将浑身发热的一小团塞进被子里,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感叹这梦来得神奇,还是该怀疑元欢早就看破了什么端倪,刻意的瞒着他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