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张面容,是多少人恨不得指着鼻子骂的,别人不知道,难道皇上不知道吗?”
小姑娘脸色苍白,黑发如瀑,眼角湿红,蕴着些抑制不住的哭音道:“我真的,不想再被骂下去了。”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样的逼问,无疑,既没有声势又没有气势,软绵绵的调子。若不是在这般宁静的夜里,甚至一不留神就略过了,严褚却如遭雷击,身体里翻涌的情绪戛然而止。
他不由得想,是啊,她从始至终,又做错了什么呢?
替兄长留在宫里受罪,处处冷落,处处排挤,生存不易,后来遇到了他,好端端的姑娘没了名声,没了清誉,受了委屈难堪,通通只能往肚子里吞。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这段感情,本就是他强求来的,凭什么他受了冷待,遭了挫折,却要怨她生性凉薄?
严褚慢慢蹲下身子,与她直视,女人那双潋潋泪眼里氤氲着水雾,怯怯生生,他每回恼怒于她冰冷忤逆的话语,又总折在这双美眸中荡漾的星光里。
认识她之后,他才终于知道,一物降一物这个词,并非古人无的放矢。
“不想再进宫了?”严褚声音十分沙哑。
人在彻底失去某样东西前,或多或少都会从心底生出一种警觉,元欢若有所感,听出了他言语中蕴含的意思。
在这一刻,她知道,只要自己点一点头,困扰她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谩骂,诅咒,都将随着两人关系的断裂而烟消云散。
只要她点头。
元欢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的就想颔首,可脑袋抬起时,动作却不由得滞了片刻,不知是因为男人难得颓然的神色,还是因为心底作乱隐隐不安的思绪,这点头的动作,便变得又迟疑又艰难。
严褚眼底的洪流在这一刻决堤,他扯了扯嘴角,伸手将她脸侧一绺乌发别到耳后,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好生照顾自己。”
“日后有什么难处,记得跟我开口。”
男人身上的青竹香宁淡,这个味道,元欢光是闻着,就觉着亲近。她双手环着膝盖,咬着下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严褚最后抱了抱她,高大的身影融入黑暗,门帘掀起又落下,外边传来压低了声的问候低语。
屋里头,元欢仿佛力竭一般,软软地倒在了绣着藤蔓花纹的锦被上,她有些麻木地眨了眨眼,望着窗外无边夜色,想着,一切都结束了。
明日第一缕天光破晓,所有她厌恶的东西都将消失在她的眼前,脱离重重宫墙,她将以高家女的身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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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清茶等人进来伺候时,丝毫没有表现出丁点异样,沐浴更衣,再用了膳,赶巧太医前来把脉。
折腾了一轮,太医笑着收手,说她的情况稳定,脑后淤血一消,身子也会日渐好转,再又嘱咐了些旁的注意事项。
桃夏笑着用金叶子送走了同样如获大赦的太医。
元欢记忆一恢复,原本气氛融洽的别院就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氛围,开始她还不大明白,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在见到竹枝小心翼翼奉茶上来的时候,她才恍然。
这屋子里所有人都绷紧了一根弦,时时防备着她与严褚大闹,像从前一样,不欢而散,冷战僵持,主子们尚不觉得有什么,受苦的倒是里外伺候的下人们。
檐下挂着形状各异的花灯,元欢就着竹枝的手饮了口茶露,声音轻柔:“你是皇上身边伺候的红人,我先前记忆有失,不知便也罢了,现在知道了还强留着你在身边伺候也说不过去,高家再富贵,也比不上宫里,你说呢?”
竹枝一愣,她生得一副玲珑心肠,不过须臾之间,便已回过弯来,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表忠心说些好听的话,而是跪伏在地上,道:“奴婢听小姐的。”
元欢微微弯了弯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竹枝是聪明人。
严褚才是她的主人,该对谁忠心,她心里肯定有个章程。
高忻不知是从哪听来的消息,当天下午就来到了小院门口侯着。栅栏上盘着几根枯黄的藤蔓,难得露面的太阳撒下柔和细碎的光点,男子俊逸的面庞上蕴着和煦的笑,温润清隽,引得院子里来往的下人纷纷侧目。
他站了没多久,就被桃夏一路迎了进去。
屋子里边,元欢正在剪窗纸,小巧的银剪刀随心意而动,没过多久,一幅简单而精致的锦鲤戏水图就摊在了桌面上。
早年在宫里,她过的并不如意,每到阖家欢乐团圆的节日,宫里也总会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她那时候年纪小,难免喜爱这等热闹,便也会跟着清茶桃夏一起动手做这样的玩意贴在院门和窗棂上。
时到今日,近乎成了一种习惯。
高忻见了,眼睛里宛如进了一只小飞虫,酸涩滋味顿起。
“欢欢。”高忻定了定心神,道:“我听太医说你的身子恢复了,所以来看看。”
说罢,他侧身,露出身后仆人捧着的几根老参,“太医说你现在身子还虚着,日日汤药不断地补养,哥哥给你买了些补身子的东西,等回了京城,再给你挑更好的。”
元欢抬了抬眸子,像是第一次见到高忻一般,细细打量,最后目光在那与她有两分相像的眉眼间顿了顿,又沉默地挪开了目光。
她将手中的小剪子放到桌几上,站起身来,睫毛微垂,声音柔婉:“哥哥。”
现在的元欢,敛了浑身锋芒的刺,虽多了份疏离淡漠,但好歹,能够好好的和他说两句话,叫他一声哥哥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她彻底敞开心扉,需要的是行动,不急于一时。
高忻已然知足。
元欢倒没有想那么多,她和严褚的关系一断,想在京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只有仰仗高家。且整件事情,高忻也被蒙在鼓里,她虽然看不上她父亲的作为,但对这个巴巴赶来的兄长,她心里并不觉得厌恶。
对当年之事,两人皆默契地没有提及,闲闲聊了几句,元欢发现,除了这件事,高忻字里行间,也在刻意规避着与严褚相关的事。
她细想,而后默然。
“我此次来徐州,就是为了将你接回高家,如今身世大白,也没必要在徐州多待,若是欢欢没有意见,为兄这就安排人手,即日回京。”高忻声音清润,笑着道。
元欢手指头搭在滚热的茶盏上,根根如青葱白玉,半晌,她皱着眉,浅声问:“徐州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高忻不由得又想起早间,前边书房里,成武帝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因着归远候临死前的一番挑拨离间,莫和等武将皆对欢欢起了疑心,再留在徐州,对她不好。
“傻丫头,别操心这些,哥哥这次的任务,就是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高家。眼看临近你我生辰,爹的意思,是让咱们尽快回去,风风光光大办一场。”
高忻望着眼前悄悄娇娇的姑娘,声音越发柔和下来:“这回,不会再委屈咱们欢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断更了这么久。
外公去世的时候,大家都没听到什么消息,连戴口罩的都没有几个,就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现在画画在家自行隔离,希望潜伏期快点过去,更新多有懈怠,十分抱歉。
接下来这几天,也无法保证更新,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这本绝对不坑,会好好写到完结。(侥幸躲过一劫没被感染的情况下。)
也希望大家多多注意,尽量保护好自己,爱你们。
第50章 姑娘
等高忻一走, 元欢脸上的清浅笑意便一点点的隐没下去,桃夏上前将她方才剪出的花样展开,对着窗子那头的光亮细看, 由衷夸赞道:“论心灵手巧, 京都只怕再无人能与小姐相提并论了。”
元欢听了这话, 但笑不语。
清茶到底年长些,也心细些, 她搀着元欢坐下, 想着高忻方才屈尊纡贵嘘寒问暖的样子, 有些欣慰地道:“少爷是打心眼里心疼小姐的, 这样便好, 待回了京,小姐过了生辰, 就算是彻底苦尽甘来了。”
元欢有些疲惫地闭眼,以肘撑头,烟软色的水袖滑落,露出小半截凝脂一般的肌肤, 馥郁的玉兰香里,清茶一下一下按捏着肩膀,她声音浅淡,微不可闻, “去将信拿来。”
提起那信,清茶不由脸色一白,她是伺候元欢最久的人, 今日一觉醒来,就在自己的床枕下发现了一封无署名的信,她能看见的只有四个潦草字迹——元欢亲启。
她家主子自小养在深宫,近二十年过去,接触的人本并不多,后来大和朝覆灭,主子身上担了无数的骂名,性子日渐沉默,莫说朋友,就是寻常能和和气气说几句话的都没有几个。
而在全徐州城大肆通缉前朝皇子的时候,以这种方式将信递给主子的,她就是不用脑子,也知道和三皇子那边脱不了干系。
清茶生怕主子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来。
三皇子鹿邑嚣张跋扈,从前没少找元欢的麻烦,照理来说,两人之间的关系该是势如水火,可到底,那是大公主的亲弟弟。
那毕竟是除程双之外,鹿晨曦唯一在世的亲人。
这么些年,鹿晨曦就是元欢心里点着的一把火,是她的信仰。
清茶心里隐隐不安,但仍是朝元欢福了福身,再到外边将门合实,从妆奁盒下的暗格里抽出那封信来。
这信,元欢早上就看过了。
里面的字迹潦草模糊,寥寥几字,却让元欢觉得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远水山庄,帮我。
落款,鹿晨曦三字格外醒目。
这是刻意要她记起曾经,鹿晨曦是如何数次救她于水火,又是如何教她识字,教她各种道理的。
元欢手指尖摩挲在信纸上,沙沙的细微声响划过,她抿了抿唇,眸色渐深。
诚然,她不是傻子,该如何抉择,她从一开始就再明白不过了。
待心中那些微的摇摆不定平缓下来之后,外边天色已暗。
严褚也做到了他所说之言,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小院。
夜深露重,临近年关,下人们开始点上了花灯,整个院子被橘光照亮,因着这般热闹而不同寻常的氛围,一惯狰狞深邃的浓黑也柔和下来。
元欢披着件昙花暗纹厚银鼠锦大氅出门,因是有意瞒着几个丫鬟,动作放得极轻,倒真的没有惊动伺候的下人。
夜里风大,元欢手里提着的灯盏,随着她深深浅浅踩入雪里的动作摇摆不定,她循着记忆,磕磕绊绊,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一条覆着落雪的岔路口。
往左边走,是严褚的住所,往右边走,则是高忻的住所。
元欢再一次犯了难。
哪怕她与高忻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也当注重男女之防,若叫人瞧见她深夜独自一人进兄长住所,传扬出去,必落人口舌。
至于严褚那边,元欢是想都未曾想过。
到了这个时候,元欢不由有些后悔,她当时只想着人越少越难走漏风声,就怕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因而连几个丫鬟都瞒着没带出来,却没料疏忽了这事。
最后她心一横,到底转身走小路绕到高忻的住所后边,远远的见着两个侍从守夜,身形笔挺,走近一瞧,一张芙蓉面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而与此同时,那两人也瞧见了她。
魏州是高忻的贴身侍从,这些日子,他跟着自家主子跑东跑西,忙碌正事之余,便是去徐州各处搜寻些女孩子喜欢的物件,就为了讨眼前这位的喜欢。
令元欢白了脸的是站在魏州身边的叶藤,后者是严褚的暗卫,轻易不现身人前,只在暗中保护帝王安危,既然他在,那么严褚,十有□□也在里头。
元欢心头无端端一跳。
书房里,高忻与严褚谈完正事,前者沉吟片刻,到底斟酌着开口道:“皇上,臣预备五日后就带着欢欢回京,父亲已经在为一月后欢欢的生辰做准备,臣忧心晚些启程会错过时间。”
严褚默然,眼也不抬地回:“徐州仍算不上太平,鹿邑这等亡命之徒躲在暗处,她待着确实不安全,早些走也好。”
高忻没料到他居然如此爽快,惊讶之余,心也放下了一半。
能这样说话,证明无论他心里放下与否,至少明面上是下了决心,断得彻底而干净的。
“另外,你回京之后,协助大理寺查办罗家,嫡系子弟直接午门问斩,老弱妇孺流放三千里,至于罗杰……”
“交给罗笙处置。”
这两兄弟的新仇旧怨曾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不是什么秘密,高忻也有所耳闻,当即就噙着笑应了。
夜风刮过窗棂,传到人的耳里,又夹杂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连带着屋里温度也降下来不少,严褚抬眸,透过小窗瞧见屋檐下成串滴落的雨珠和在枝丫间摇摆的花灯,他起身,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高忻微弯了身子,准备作揖恭送圣驾。
“咚咚咚!”
书房门被叩响,魏州的不低不高的声音适时响起,“大人,小姐来了。”
高忻诧异挑眉,下意识地瞥向了站在雕花黑漆桌案旁的男人,见他已没了出去的意思,便道:“快请进来。”
话说完,高忻再看时,男人已坐回了那张黄梨太师椅上,浑身清贵,姿态散漫。
高忻心里不由苦笑。
欢欢来见他这个亲哥哥,这位都尚且如此防备在意,若她见的是别的男子,该是何等的情形?
情之一字,倒也真折磨人。
元欢进来时,发丝上还点缀着几颗晶莹的雨珠,再配着她被冻得发红的眼角,怎么看都是极叫人心生怜惜的,高忻见了,直皱着眉命人去准备驱寒的汤,生怕她受了冻染了风寒。
元欢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微垂着眸子给两人行了个礼,方才轻声道:“哥哥,我这得了个消息,左右寻思着马虎不得,怕稍有耽搁坏了大事,这才深夜来此,坏了规矩。”
高忻见她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得凝了神色,问:“何事?”
元欢睫毛颤动几下,嗅到空气中极淡的青竹香,心绪有片刻紊乱,但又极快镇定下来,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茶一早,在床头发现了一封信。”
“是写给我的。”
说罢,她从袖里抽出那封信,交到了高忻的手上。一个不经意的抬头,目光就正正与椅上坐着的男人撞到了一起,那双狭长剑眸,就像是两口溺人的井,又像是两柄森寒的剑,威严十足,里头各种情绪都有,唯独寻不到以往看她时的那种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