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欢心头一暖,她知道高忻是什么意思,今时不同往日,她得与昔日命如草芥的亡国公主撇清关系,高家容不得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大大方方露面。
这句话被落后他们几步的唐延听见,他掀了掀眼皮,一眼就看到了他坐在第三列,腰板挺得笔直的爹,后者情绪掩饰得很好,但那落在元欢身上的隐晦眼神却说明了问题。
好嘛,都认出来了最好。
高家在朝堂的地位不低,高覆身为两朝元老,嫡子高忻又争气,年纪轻轻深得皇帝信重,前不久才升了职,前程一片坦途,所以被安排的位置只在罗笙与陈家之后。
等元欢跟着高忻落座时,清楚地听见了旁边陈家嫡女的抽气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最近销声匿迹疑似死亡的九公主摇身一变,会成为高家嫡女出现在大家面前。
看高覆和高忻这对父子的神情态度,也不似是作假。
这着实令人费解。
随着一声尖细的唱报,严褚与沅嫔从殿外相携而来,这一回,元欢终于看见了一直活在别人口中的沅嫔娘娘,女人生得极秀美,是那种叫人看了一眼就生不出任何敌意的长相,一双杏眼含羞带怯,像是开在清晨还带着露水的牵牛花,牢牢地攀附在严褚身边。
严褚一身清贵,目光所至,无人敢与之对视。
宴会行至半途,元欢看着摆在小案上的菜肴,只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倒是酒盏中清亮的梅子酒,她小口小口抿着,不多时,一张白嫩的芙蓉面上便泛出浅浅的红来。
严褚不经意间瞥见这一幕,在她再一次伸手拿起跟前酒杯时,狠狠皱眉,冷着脸扫了一眼与罗笙举杯的高忻,心道他这个兄长真是心大。
元欢极少饮酒,且酒量实在惊人。
就算是果酒,一小杯就足够让她难受闹腾一整晚。
她若是再喝下去,今晚就该请太医看诊了。
严褚心里突然生了一团郁气,她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像是开了闸的水,怎么收也收不回去了,那些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担忧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
太医开的药,她还有没有继续服用?是不是又怕苦偷偷将药倒在了院里的老树底下?来月事的时候,还是蜷缩在被子里一声不吭捱到天亮吗?
根本不能深想。
严褚薄唇绷成一条透明的线,他招来了元盛,哑声吩咐几句。
于是元欢便发现,笑意盈盈的侍女来回穿梭,斟酒时哪家都没漏下,唯独避开了高家。
梅子酒没什么后劲,但一小杯下肚,她尚意识清醒,身子却软了,甘冽的酒香里掺杂着玉兰的馥郁,她脑袋歪在高薇的肩膀上,神色慵懒,眼眸半张半合,高覆低眸瞧她这幅模样,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了?”
高忻看了她一样,有些疼惜地道:“随她去吧。”
若是酒真的能除烦解忧,喝一些也好。
此次春猎,主要目的是缓和君臣关系,因此比起在朝堂上的果决狠戾,今日的严褚,便显得格外平易近人,渐渐的,有曾经跟着严褚打过仗的武将借机敬酒,严褚挑眉,一杯饮尽。
武将们不拘小节,也不知是谁突然拍了拍唐尚书的肩膀,醉醺醺的竟将话头转移到了唐四的亲事上,唐尚书一听,气得翘了翘胡子,“只愿我有生之年,能与孙儿见上一面。”
他话中的不满之意未加掩饰,唐延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面对这等场景,他早习以为常,但见帝王深邃如鹰隼的眸子,他突然笑着拱手,声音不大不小:“皇上曾说,若有一日臣遇到想娶的姑娘,您会亲自赐婚,不知这话,如今可还作数?”
他这么一说,不止几个武将提起了兴趣,就连唐尚书和其夫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用意。
严褚挑了挑眉,将小巧精致的酒盏不轻不重放到案几上,发出一记闷响,方才掀了掀眼皮,笑:“自然作数。”
唐延突然敛了一脸的玩世不恭,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绕了半圈,而后在文武诸官的注视下,一撩衣袍跪在地上,声音里满是凝重与认真:“臣心悦高家嫡二姑娘已久,求皇上成全赐婚。”
满室哗然。
所有的目光都随着他,落到了元欢的身上。
唐四难道疯了不成?不说身份真假,单单就这幅相貌容颜,敢娶她的人,满京城只怕寻不出第二个来。
面对这样的变故,元欢有些茫然地抿了抿唇,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醉了睡了,这才又开始做噩梦了。
直到高薇低低的抽气声响起,她才像是被一瓢雪水从头淋下,瞬间清醒了。
难怪……难怪昨夜唐四会突然说那些无厘头的话。
元欢气得身子都细微地抖了起来。
高忻和高覆对视一眼,下一刻,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但上头的成武帝还未开口说话,他们也不好先表态。
严褚漠着脸收回了手,小巧玲珑的白玉杯上,密密麻麻的裂纹缠绕,他心底蓦地冷笑两声,也不知道是上回这唐延没被收拾得脱一层皮长教训,还是自己的暗示不够明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事到如今,以严褚的睿智敏觉,哪里还不明白,年轻人心高气傲,设了个自以为是的局,这是,想让他骑虎难下,顺着一口答应下来呢。
唐延还真不是这么想的。
显而易见,元欢是被抛弃了,身为皇帝,严褚找到了更合心意的美人,日后还会有很多,身为一国之君,应该没有什么顾旧情吃回头草的习惯。如此,他当众请求赐婚,一有君子之诺在先,二则站在高家两父子的角度上考虑,元欢这样的情况,嫁到唐家,已是最好的结局。
严褚只要应下,便可传就一段佳话美谈,还能笼络人心,让高家父子朝他归心。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严褚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着跪在大殿地上,不卑不亢的男人,唐延才二十出头,有抱负有理想有能力,也算得上是洁身自好,最重要的是,他的相貌,确实俊朗。
是元欢会喜欢的类型。
他还记得,初下徐州时,他脸上戴了层不太好看的人/皮面具,她见了他,都恨不能躲出十米开外去。
严褚掀了掀眼皮,竭力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戾气,原先声音里的微末笑意都冻成了冰渣子,他目光淡淡扫过面带绯红的元欢,最后钉在了高覆身上。
“此事,还需问过高卿意见。”
高覆苦笑,隔着一个唐延,他与对面被气得气息不匀的唐家夫妇交换了个眼神,缓缓道:“臣以为不妥。”
就在这时,一直稳稳坐在文臣首位的罗笙目光微闪,也跟着站了出来,白衣儒雅,声音清润:“皇上,臣亦早心悦二姑娘。”
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夜星空很美一样,“请皇上赐婚。”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严褚身边的沅嫔听到这话,身子克制不住地轻轻颤了颤,眼泪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来,她很及时地偏头望向另一边,垂眸不言不语,神色黯然。
好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去注意她。
元欢死死地咬着唇,指甲都嵌进了掌心细嫩的肉里,手指头冰凉得仿佛没有知觉了一样。
面对唐延如此荒诞的行径,她虽然恼怒,但并不觉得有多诧异,他的意图,早在几年前就已初现倪端了。可罗笙,他在朝堂上一向是最沉稳冷静的首辅,除了随帝乱指婚那一回,她和罗笙几乎没有任何接触,甚至因为那件事,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听着他的名字,就如同看到了蛇蝎毒物一般,避之不及。
所以今日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欢觉得许是自己方才饮了酒的缘故,她竟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理也理不清楚,心里有些东西呼之欲出,但元欢看着罗笙那张温润如玉的脸,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严褚气极反笑,对上罗笙淡然的眼神,眸中的墨色浓得有若实质。
行,才来了小的,又来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赐婚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第59章 和好
有些见过元欢的人皱眉望着殿里这堪称戏剧的一幕, 久思不得其解,同朝为官多载,他们知道唐四秉性不羁, 冲动行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但罗笙却绝不是鲁莽之人。
这高家二小姐的相貌, 与前朝那位一等一的像,大家都是浸淫朝堂的人精, 这样巧合的事, 显然没多少人会信。
既然如此, 避而远之才是上策, 这两位……是在干什么呢?
同样吃惊的, 还有高覆和高忻。
任他们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时候, 罗笙开始对元欢上了心。
罗笙到底比唐四沉稳,首辅做久了,他声音里自有一股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意味,“臣年四十, 府中无妾无子,若得二小姐应允,必珍之爱之,相携一生, 不胜欢喜。”
他说话声不轻不重,但自有一股力道,在帝王的威压下尚能镇定自若, 泰然处之。
这话落到高家人的耳里,便成了另一种意思。
一,他罗笙知道元欢与成武帝的旧事,但不介意。二,罗府上无父母,下无姬妾子女,元欢嫁过去,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纯享清福。三,他将自己的年龄放在第一句挑明,也算是极有诚意,且成为了让高覆的定心丸。
一个年过四十丧妻无子的男人,哪怕是当朝首辅,皇帝身边的红人,想娶高门贵族的嫡女,也非易事,毕竟他的年龄,比高覆也小不了几岁。
高忻目光微动,眼底有了片刻的闪烁。
罗笙是他在朝中为数不多的钦佩的人之一,此人看似温润随和好说话,但极有原则,说过的话必不食言。
若是欢欢没有意见的话,这门亲事,看着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父子两心意相通,这回高覆没有像方才拒绝唐延那样直接回绝罗笙,而是侧首,缓声问元欢:“欢欢,你觉得如何?”
唐延挺得笔直的脊背瞬间僵直。
高家人居然放着他不选,对一个足以做元欢父亲的人动了意?
都疯了不成?
严褚流畅的下颚绷成了一条直线,他身子稍往前倾了倾,以往时时刻刻蓄着威严的剑眸里墨一样的浓深,沅嫔终于忍不住,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抿唇,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严褚现在哪还有功夫去理会她。
男人绷着一张脸,眉头紧锁,目光落在那个大半个身子躲在兄长身后的女人身上。
什么冷静克制,任她自己选择的念头早飞到了天边,严褚转了转手腕上的佛串,这佛串还是他回宫后去太后宫里讨的,听说很有静心敛神之效,但此时此刻,就是给他搬来助佛祖得道的那棵菩提树,也无甚作用。
元欢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气力,头脑却十分清醒,她望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隐晦或探究的目光,最终一一略过,与高座上的男人对视,心跳骤然一停。
元欢垂下眸子,一字一句道:“臣女蒲柳之姿,当不得两位大人厚爱。”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高忻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他看上去有些歉然,朝罗笙和唐延拱了拱手。唐尚书沉着一张脸,很快将满脸阴霾的唐延扯着拖了下去。
拖这个不孝子的福,丢人丢到家不说,还不知道有没有遭到成武帝记挂。
好好的晚宴被这么一闹,谁也都没了继续吃喝的心情,严褚和沅嫔离场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元欢默默地跟在高覆与高忻的身后,气氛一时之间,既压抑又沉闷,就连一向多话的高薇都沉默下来。
先前在殿里饮下的酒,这时候现出绵长的后劲来,迎面的夜风一吹,元欢几乎都要站不稳,高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率先开口道:“欢欢先回去歇着吧,今夜发生的事别放在心上,只要你不想嫁,没人会勉强你。”
元欢牵强地笑了笑,没有逞强,与高薇虞葶一起回了她们的院子。
待彻底看不到她的身影了,高覆才咳了咳,皱眉问:“你说罗笙,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这事不像是他的作风。”高忻摇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许是心血来潮,凑个热闹吧。”
罗笙对亡妻一片深情,在夫人故去的二十年里,不仅没有再娶,府里就连个侍妾都没有添,身在人上人的高位,过着和尚一般清心寡欲的日子,这事大家都知道。
夜路不好走,园林大,岔路十分多,提着灯笼的小太监走得谨慎,三人不说话,脚踩在落叶和枯树枝上,便是一阵沙沙的响。
虞葶皱着眉,率先开了口:“欢欢,你与唐四是熟识?”
元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苦笑着回:“十三四岁时,在宫里为他指过一回路,之后只见过两三回,至于罗首辅,确实是一点也不熟。”
“唐延那个人我也听爹说起过,恃才傲物特立独行,不是个好惹的,你今日拒绝了他是好事。”虞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令我疑惑的是罗首辅,你是不知道,他站出来说那话的时候,我爹的眼都直了,张嘴想说话,愣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元欢听她这么一说,头更疼了。
更令人头疼的在后面,三个姑娘的小院篱笆前,元盛捏着拂尘翘首以盼,好容易见到了元欢,急忙上前,挤着笑道:“姑娘,请跟奴才走一趟。”
元欢默了默,她现在的状况,全身上下的骨头至少软了一半,提不起什么劲来,又怕等会跟着去了,那人一句朕准备赐婚这样的话出来,她连头脑也不清醒,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抬了抬眸,道:“有劳公公带路。”
元盛同她是老熟人了,因此一路上倒也没干沉默着,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她的脸色,眼看着前边拐了个弯,他突然道:“姑娘,按理说奴才不该多嘴,可您和皇上毕竟四年的感情,这哪是说没就没的呢。”
“皇上心里可在乎姑娘呢。”
今夜殿上,别人没看清严褚的神情,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面上看似不在乎了,可哪有不在乎的人,一回去就连砸了两个茶盏,沸水泼了一地,又命他巴巴来请人的?
元欢见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当下也缓了步子,久旷的黑暗中,灯笼的橘光照亮了周围方寸之地,她声音下意识放低了些,“你同我说说沅嫔的事吧。”
元盛不做声了,过了好半晌,才道:“沅嫔娘娘是徐州知县之女,因鹿邑之事,父母双故,皇上念其父有功,才将沅嫔娘娘带进了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