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预想的一样, 随帝沉迷声色,高贵妃的温柔小意令他沉迷不已。十多年的相伴, 高贵妃育有一儿一女,大公主鹿晨曦与六皇子鹿邑深得宠爱, 前者随了其母,性子温柔和善, 后者却与随帝一样残暴荒诞,怎么教都无所改变。
那个时候,各地频发祸乱,随帝不管不问,反而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寻欢取乐,他身为国家重臣,日日愁得嘴里起连串的水泡,然君主不为,他也是有心无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样浅显的道理,真要实践起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大和摇摇欲坠,风雨飘摇,可笑的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却听信谗言,一意孤行挥兵攻打漠北。
那日夜里,高覆捶胸顿足,及至天明,方才长叹一声,备了马车前往罗府。
过了段时间,前方战线的噩耗一个接一个传回京里,这样的要紧关头,高覆却从外头接进了一个长着绝美脸蛋的女子,安排好了身份,转头孝敬给了随帝。
漠北大军压境时,随帝终于从美人乡中清醒过来,忙活着与群臣商议对策,割城让地,献金纳贡,一个比一个离谱。
高覆终于死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怜他善解人意的妹妹,到底错付了人。
再后来发生的事水到渠成,随帝残暴,高家与罗家叛国,斩下旧主头颅,迎漠北王进了皇宫。
万幸,诸多努力,他好歹算是保住了自己妹妹的性命。
等他赶到皇宫接人的时候,高贵妃气息奄奄,她身子靠在桌椅上,很是不解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
这一刻,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诸多解释话语一句都说不出口,面对着嫡亲妹妹的质问,高覆只能颤抖着万般艰难地朝她伸出了手,说,跟哥哥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他们两人心知肚明,以前的日子,那段美好的青葱的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高贵妃没有跟着他回高府。
她说:哥哥,我从未想过,会是你。
是啊,谁也想不到,那个信誓旦旦要护妹妹一生的男人,最终会亲自设计,毁了她的一生。
高贵妃到死,也没舍得责怪兄长一句。
书房一静下来,外边的雨声便越发的清晰,像是沉闷的鼓声,又像是极远处传来的萧声,明明近在耳畔,却又听不真切。
高忻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天气,确实会令人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来。
父亲与姑姑,就如自己和欢欢一样,但凡还有一线希望与办法,谁会想伤害至亲呢?
他该庆幸,成武帝是个好皇帝,他将来并不会面临那种艰难的抉择。
“父亲还有机会,将来,送双双出嫁。”高忻接着道:“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便不应该拘泥于过往,姑姑在天之灵,也希望看到双双安好。”
风疾雨重,高覆无声颔首,拍了拍高忻的肩,语重心长:“朝堂与后宫一刻也分不开,如今皇上有情,但情意会变,皇后与太子都需要一个有力的娘家撑着。”
高忻面容坚毅,神色淡然,“儿子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家父子间的谈话传到严褚耳里时,男人眼也不抬,坐在黑檀椅上把玩着手里的两颗琉璃珠,而后不轻不重地往桌案上一磕,元盛知他心情好,不会同这父子计较,于是将茶续上,道:“照奴才说,高大人太过小心了,皇上对二姑娘是何等的心意,就连奴才都看明白了。”
心里却是暗暗咂舌,这高大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后宫虽然人少,也不见皇上宠幸,但未必以后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二姑娘,高家这话,说得实在是有点早。
严褚似笑非笑地掀了掀眼皮,“都是混迹朝堂的人精,你真以为他们是在自说自话?”
不过是以此试探他的态度罢了。
他揭开茶盏,浅抿两口,而后皱眉,元盛忙上前笑着解释:“这是二姑娘近日爱上的珠兰茶,茶里加了珠兰花蕊,香气比别的要幽静出众些。”
严褚敛目,不动声色又抿了两口,方搁到一旁,道:“既然皇后喜欢,往后宫里就多备些。”
“奴才知道,一切以娘娘喜好为主。”
“嗯。”严褚颔首,长指点在椅背上,他朝南窗外看了一眼,突然问:“今日是几号了?”
“回皇上,今日是八月十二,再有两日,皇后娘娘就该进宫了。”这样的问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频繁,元盛答得尤为顺口。
严褚如玉的食指摩挲着茶盏边缘凸起的纹路,紧接着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捧于掌上的明珠,终于正大光明归他所有,从此以后,他们荣辱与共,同喜同忧,携手白头。
这些字眼,怎么听起来就这样美妙呢。
严褚愉悦地眯了眯眼。
夜半,雨声终于慢慢停歇,万物褪下喧闹,变得沉寂冰冷起来。
严褚处理完政务,合衣歇下。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又朦胧的梦境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梦里,是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场景。
没有太后的授意,没有苏四姑娘那失手一推,他放话再不踏入琼玉楼之后,那边的消息便再也没有传到他的耳里过。
他也曾偷偷去看过她几回,小小的姑娘同身边的两个丫鬟说话,一笑,脸上便是两个甜软的小梨涡,她对别人,总是笑得这般没心没肺。
这样的日子,一晃过去三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再也没有去过琼玉楼,她也从未想着找他服软,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一日接一日,他重复着平衡朝堂,处理琐事,渐渐的,心思也当真淡了下来。
偶尔恍惚放纵一醉的时候,他也曾动摇了念头,他想,这样拘着她做什么呢?
留在宫里,留在他的身边,她那样不开心。
真正下决定的那一日,是她二十三岁生辰。
苏太后乘着轿辇来了建章宫,那日天气极好,微而不燥的阳光落在琉璃砖瓦上,流动着七彩的霞光。
岁月仿佛总是善待男人些,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他却越见矜贵清隽,往常的七分锋利尽数收敛沉淀下来,模样一点也未变。
他将手中的笔搁置在砚台上,朝着苏太后拱手喊了声母后。
这三年里,苏太后与自己的哥哥斗智斗勇,劳神劳力。只是苏俞最终也没妥协半分,他素来雷厉风行,说过继一个嫡子就过继,谁劝都不管用,就在一年前,终于得偿所愿,将顾町过继到了镇国公府的名下,恨得苏太后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操心完了兄长的事,还得操心儿子的。
只是她这个儿子,也是一根筋拗不过来的痴情种,从前为了那个不识趣的女人,许久不临幸后宫也就算了。可这都断了三年了,他仍是半分觉悟都没有,每日在这建章宫死守着,知道的说他是皇帝,不知道的,说和尚也情有可原。
苏太后面色不虞,但也心疼他肩上背负许多,先是关心了他的身体,紧接着苦口婆心地劝:“我知你还念着她,母后也不要求你立时放下,只是你当知道,作为这一国之君,三十有三而膝下无子无女,这叫朝臣如何安心,天下百姓如何看待?”
这些话,朝臣翻来覆去的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奈何他这个皇帝就是不为所动,时间久了,劝的人也少了。
“母后,儿子都明白。”严褚眼也不眨,应得快,又敷衍。
“哀家今日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这样下去,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自己过得舒心吗?她又快活吗?”
严褚薄唇紧抿,狠狠皱眉,隐有一丝动容。
怎么舒心,怎么快活?
苏太后抚了抚他的手背,声音有些细碎的哽咽:“母后老了,等不了多少年了。”
严褚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苏太后的脸上,那张脸施了脂粉,却还是有皱纹接二连三的从眼角,额心冒出,一根接一根,看得人心酸不已。
“今日是元欢二十三岁生辰,将她放出宫吧,就当是送她一份合心意的生辰礼。”
苏太后走后,严褚挑开靛青的首饰盒,里边静静地躺着两支玉兰簪,一支羊脂玉,一支木簪,都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件,但经了他的手,刻了小半个月,也还算是能看下去。
时隔三年,他再一次踏进了琼玉楼。
小姑娘一见到他,脸就冷了下去。
她生得好看,时间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乍一看,仍是心动。
两两相顾,半晌无言。
严褚将首饰盒推到她的跟前,缓声道:“生辰礼。”
元欢挑开看了一眼,又飞快侧首望向远处,“拿回去吧,我不喜欢,也不会簪的。”
“欢欢。”男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如果,朕放你离开,你会觉得开心吗?”
“你会吗?”小姑娘盯着他反问,那双漂亮的秋水眸中亮起了一点点星光,望得他心尖发冷。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默然起身,声音已恢复以往清冷自若,“收拾收拾东西,朕会命人送你出宫。”
元欢讶然,一时之间竟猜不透他这话是真是假。
直到她人坐在一辆素色小马车上,远远看着关上的宫门,才恍然回神。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困了她二十余年的牢笼。
元欢出宫的时候,严褚在城墙上看着,元盛在一旁作陪,他负手而立,哑着声音问:“你说她这一走,还会想着回头吗?”
不会的。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明日,把查到的那些东西丢到高府。”他闭眼,听见自己甚至有些冷静地吩咐。
那是他最后能给的庇护。
元欢被接回了高家。
一年后,她由高家父子做主,与一个丧妻的三十岁男人成了亲。
严褚混迹人群中,被那大红的喜字刺得红了眼,拳头几乎要捏出血来,然他最后什么也没说,顶着风雪回了宫。
后来,他立了后,纳了妃,有了子嗣,苏太后终于满意,朝臣也不再揪着这个点死谏,每次午夜梦回,他却一身汗地惊醒。
他做了无数的梦,梦见她好,梦见她不好,梦见她哭了,又梦见她朝着自己的夫君笑,她终于还是像一个初嫁人夫的新妇一样,学会替夫君更衣,熬汤,素手抚琴。
撑起她天的那个人,不是他。
日子一晃二十年,成武帝五十三岁,鬓边开始长了银发,元欢也不再年轻,但仍是端庄秀丽的模样,眼角也有了细碎的纹路,一笑,脸上依旧是两个小梨涡。
可他的丈夫早在十五年前就开始花天酒地,一面供着她攀着高家的高枝,一面寻花问柳,肆意快活。
后来被一个青楼女子迷得颠三倒四,带回府上做了妾,被人好一通笑话不说,更是闹得府上鸡飞狗跳,再到后边,甚至开始动手打起了人。
家/暴这种事,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一日,元欢被他扯着推到墙角,脑袋上磕了好大一个包,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是冷静的。
她说,和离。
元欢的背后到底还站着高家,高忻亲自上门接的人,在房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丈夫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低三下四地求,各种保证。
从始至终,元欢半个字都没有说,已是下定了决心。
及至门前,那人面容一阵扭曲,他恶狠狠阴恻恻地道:“你日日装着这幅样子给谁瞧呢,高家的嫡女,哈,若不是只破/鞋,如何轮得到我头上?你们高家做事不厚道,还要我给你留面子?”
元欢静静地瞧着他,像望跳梁小丑一样,声音轻柔,没什么力道,却一字一句的扎到人心里,“我记得成亲前,哥哥亲自与你谈过,你若是觉得冤,便去外头与哥哥当面说。”
那人瑟缩一下,到底没敢闹大。
是他自己的心思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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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欢身子不好,和离之后就养在高府的小院里,又怕麻烦别人,渐渐的连门也不怎么出了。
弥留之际,高忻匆匆出府,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又到底已经陌生了的男人。
她抬眸,抿起一个极秀气的笑来,满园春光瞬间失色,她还未说话,便见男人半蹲下身子,眼里有光影掠动,元欢再一转头看,高忻眼里亦是如此。
她心里便有了些数。
“欢欢。”
几十年不见,他轮廓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有些局促,元欢便弯了弯眼睛,唤了声皇上,是极心平气和的口吻。
严褚瞧着她的模样,心里翻涌着一股戾气,怎么也不是滋味,因而出口的声音也自然而然低了不少,“他弄的?”
真是奇怪,隔了这么多年,她几乎还是能下意识察觉到,他这是不悦发怒的前兆。
元欢微楞,摇头,低声道:“没有,是我自己身子一直不好。”
“高忻都同朕说了。”严褚声音里带上一丝痛意,“朕会请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
这话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元欢头一歪,虚虚地靠在椅子上,唇色苍白,仍有六七分年少的影子,她瞧着眼前半蹲着的高大男子,开口认真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还是那么俊朗好看。”
老都老了,哪里还同这些美好的词扯得上关系?
严褚:“这还是头一回,你说朕俊朗。”
“我不说,也是如此。”元欢眼皮子有些重,这春日暖阳洒在身上,又惬意又困倦,她从一侧的石凳上取出那个陈旧的首饰盒,轻而坚定地塞到他的手里,咳了几声,道:“皇上拿着,留给陪您最久的娘娘吧,我这么个人,来时无牵挂,死后亦不想留个牵挂。”
“我不值得。”她稍稍坐直了身子,认真道:“这些年,我知道的,皇上在暗中护着高家,护着我,我都能察觉得到。”
因为无法再装聋作哑,所以觉得亏欠,觉得不安,觉得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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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情绪,滋生在一日又一日的黑暗里,一旦说出来,便玷污伤害了彼此。
严褚手背上暴出几根狰狞青筋来,他嗓子哑得不像话,大有再说几句话,就要冒青烟的架势,“你亦为朕做过许多,鹿邑之死,太子坠马,狩猎那次也是你回去找的高忻,这些,朕,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