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抓了抓被子,有点后悔那个时候没心没肺,根本不知道她可能已经拥有了人生最值得回忆的一瞬间。
这时候比赛开始了。
决赛一共也就八个人,每人三十六箭,每一箭还规定了时间必须要在30秒内完成一次动作,顾西决抽签排在第七个出场。
前面的比赛大概用了两个小时,护士推着车进来送了两次药,一转头看电视:“哟,男朋友比赛啊?”
姜鹤冲她无力地笑了笑。
顾西决进入比赛场地的时候,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然而姜鹤却看见了他身后那个被镜像模糊了的冠军奖杯,就在少年肩膀上方,画面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目前已经比赛的六名选手,包括了淘汰赛的第一名,全场最佳总成绩是338环,也就是说如果今天顾西决顺利地捧回了冠军奖杯,他还能拿下国家一级运动员的资格……
如果捧不回那个杯子,用330环换个运动员资格也不亏。
他的心态应该放的比较好。
电视机屏幕里,只见少年提着复合弓进入发射区,根据前面队员的表现,大多数人这时候会活动手腕或者鼓起腮帮子做个深呼吸……
他全部都没有,像是一个五感缺失的面瘫少年。
人立于起射线,身体微前倾。
修长指尖抽出箭矢,搭箭。
扣弦,预拉,少年的身躯舒展开来的一瞬间又猛地紧绷,肩部肱二头肌暴起,弓在他手中被稳稳拉开,开弓。
至箭矢离弦,稳稳钉在远处箭靶中央十环处,场内如雷掌声礼貌响起,解说员的声音阴阳顿挫,大概是在疯狂赞扬少年的沉着与冷静。
他确实沉着冷静,伴随着比赛越来越深入,他射出的箭从第一支过半,镜头不停地切换他与其老教练脸上的期颐,前面的良好表现,让他的教练越来越兴奋。
某一次,镜头捕捉到,顾西决的教练偷偷把目光投向他们身后的奖杯,看了一眼……这一眼,里面饱含的渴望,不言而喻。
然而整个过程,顾西决本人却是沉静的。
姜鹤努力捕捉解说员的解说,也只是听到了“心态好”“难得”“前途”“黑马”之类的简单词汇,大概都是夸奖。
到第三十五箭完成,顾西决成绩是329环,射完这一箭,他的教练直接站了起来,站在场边鼓掌!
之前排名第一的那个人也站了起来,来到比赛场边,有些紧张地盯着赛场上的情况。
——还剩最后一箭。
只要最后一箭不脱靶,他的国家一级运动员资格已经稳稳摘入馕中。
只要最后一箭有九环,他将和之前第一的人并列第一然后加赛。
最后一箭如有十环,那么他将成为今日的头号赢家。
此时导播给了顾西决一个镜头,原本其实也就是想要捕捉一下运动员此时可能因为紧张或者期待微妙的表情变化……
但是顾西决表情实在不太多,他只是保持着标准的站姿如一张弓本身立在那里,抬手,从身后抽出最后一支箭。
他垂了垂眼。
镜头一晃,捕捉到他这细微动作,姜鹤心中却“咯噔”一下。
因为她看见了顾西决眼中的迟疑。
别人可能并不能察觉,但是她太了解顾西决了啊,这个人在面临做什么决定之前,总是会露出这个表情,曾经无数次,她见过——
她让他来和自己同桌时。
她让他来追求她时。
生日那次于人群中跟她打着字告白时。
第一次牵起她的手。
第一次亲吻她的唇。
……
握着遥控器,手指尖有些僵硬地发冷,内心无声升起的不安笼罩了她,她死死地盯着电视机屏幕里少年的每一秒的举动……
这次他搭箭比前面的三十五次都慢了许多。
他的动作慢到计时器发出第一声临界超时的提示音。
不远处,顾西决的教练眼中的狂热也跟着猛地一顿。
压着计时器,少年开弓,然后在时限到的同时,箭脱弦。
几秒后,却并没有像是前面三十五次一样出现在不远处的箭靶上。
众目之下,那只箭跌落在少年脚边约一米开外的地方。
现场一片哗然。
……
【他还问了一个比较让我在意的问题,他说,如果以后你就这样了,那他去学医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更好的照顾你。】
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冲破眼眶流淌下来。
姜鹤抬手关了电视机,躺倒回床上。
世界大概在这一刻毁灭,从几公里外一名少年于众目睽睽之下,决定亲手毁了自己的体育生涯开始。
第117章 星星掉进海里
姜鹤伤心到中午饭都没吃, 闷头睡到下午。
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很暗。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脑子里懵懵糟糟的,都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快天黑了还是她睡了一天已经快天亮了,抬起手摸了把枕头,她记得她是哭着睡着的, 但是神奇的枕头都没湿。
脸也干爽。
神了。
翻了个身, 想看看窗外到底是什么时候了,结果一翻身视线就被床头一个巨大的金色奖杯挡住了,她愣了下, 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爬起来拖过来看了眼,姜鹤想起来这奖杯今天早上在电视上她见过,就那个,箭术竞标赛的奖杯。
……怎么在这里呀?
她眨眨眼,这时候,厕所的抽水马桶响了,紧接着有水龙头响起来的声音,没等她摆好表情, 厕所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顾西决走出来,目光平淡地看了眼趴在床边扒着奖杯的小姑娘,停顿了下, 问:“醒了?”
姜鹤脸上的迟钝还没收起来,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问“你怎么在这”还是先问“这奖杯怎么在这”。
她干脆把奖杯放回了原位,盘腿面无表情地盯着顾西决。
她没说话,只是葱白的指尖指了指那个冠军奖杯, 面无表情地问:“买来的吗?”
她的表情有点凶,顾西决都搞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什么她才是理直气壮凶巴巴的那一个,低眼看了她片刻,气到了胸口忽然散作一团,化作无奈。
他嗤笑了一声。
揉揉眉心,被荒谬到发笑。
“生日礼物,”他怕说长了句子她听不懂,尽量言简意赅地拆分了一句完整的话,“答应过你的。”
姜鹤没有严重到完全听不懂别人说话,听到了“生日礼物”这四个字的关键词,懂了……挑了挑眉,她反应过来,所以顾西决最后还是拿到了冠军?
怎么会?
她亲眼看见最后那支箭掉在他脚下,然后才哭着气炸地关掉电视机。
她满脸狐疑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后者扫了一眼她的脸,立刻就明白了什么……今天下午他参加完颁奖典礼,就带着奖杯来医院了,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结果到了医院就看见她蒙在被窝里睡觉,他掀起一边被角,发现她眼睛红红肿肿的,眼角还带着眼泪,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有汗也有眼泪的功劳。
他给她擦了脸,又把她从被窝里掏出来让她好好睡,并且十分困惑她又遇见了什么事能哭得这么伤心。
现在他好像有点猜到了。
他走过来,拖过病床边的一把椅子坐下,问:“上午看我比赛了?”
“?”
姜鹤还是一脸冷漠加狐疑地盯着他,甚至在他说话时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
顾西决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她打字。
—西行:问你上午是不是看我比赛直播了?
姜鹤拿起手机,犹豫了下,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顾西决就当她默认了,继续打字。
—西行:哭也是因为这个?
姜鹤放下了手机,无声地表达了抗拒这个话题,意思是你再问咱们就不用对话了,反正现在我眼一闭谁也别想跟我好好沟通,有本事用两根手指头把我的眼睛强行撑开。
顾西决确实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耐心的解释。
—西行:是不是看见我最后一箭掉箭就直接气得关电视了?像是你会干出来的事,你对这种自认为已经输了的事,就有扭头就跑绝不面对的坏习惯。
“……”
姜鹤觉得他是在指桑骂槐地说别的话题,而且是有点危险的话题——但是没关系,她假装没看懂他想说什么。
反正现在她是病人。
—西行:你应该不知道,比赛中有一道三米线,那道线是判定是否为有效箭的标准。
—西行:比如如果箭未射中箭靶,却过了三米线,这种情况才记脱靶掉箭;但是如果箭矢掉在三米线内,甚至是有一部分掉在三米线内,裁判员就会判当前箭的状态为:未射出。
—西行:所以那不是脱靶,你要是晚关电视三十秒,就可以看见裁判举手示意我重来。
“……”
你骗鬼。
那奥运会射击项目那些最后一环脱靶痛失金牌的大佬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这种狗血的事也在自己身边上演了呢!
你就是在骗鬼。
姜鹤拿起手机想要强行反驳他放屁,那人家奥运会运动员……
刚打出第一个“那”字,她又猛然醒悟:哦,那时候她看的是气枪比赛(……)。
子弹哪来的掉箭的说法,除非那人枪口对着自己脚底下扣的扳机。
姜鹤尴尬到整个人失去了表情,她放下手机木然地看着顾西决,安静到呼吸都没了声音。
她用自己的眼睛在质问他:这不能说明你到最后一箭突然出现这种情况。
她看见顾西决冲她无奈地笑了下。
好像是有要认输的意思。
虽然她完全不懂她怎么突然就又气势占据上风了。
她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西行:当然,掉箭也不是偶然的。
—西行:我从来没想过以后要当职业运动员,这点跟你没关系,我以为我表现的很明显了,在你给我画那些奥运会相关大饼的时候。
—西行:之前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先练着体育,准备过了高中上了大学再考虑这些事情……后来你就病了,我问了姜院长,如果我学医以后是不是能更好的照顾你,他可能有点猜到我的意思,没有正面回答。
—西行:但是我觉得我已经有了答案。
姜鹤皱眉望向他。
顾西决抬起手,在她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将她的发挽至耳后。
她反应过来后,立刻警惕地往后坐了坐。
他什么也没说,就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接着继续上一个话题,说:“就知道你会是这种表情。”
他嗓音低哑。
—西行:今天在赛场上的时候,考虑了关于以后这个问题。其实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所以训练也不算特别积极,是想着干脆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去好好学习去考江市医科大……这么想着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西行:但是后来想明白了。
—西行:人不能那么狠心断了自己的后路,万一我他妈没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死活考不上医科大怎么办?
—西行:而且我想到,如果你看见我放弃箭术,你可能也会有“没什么不可以的”这种消极思想,也跟着我有一样学一样……我不准备给你有哪怕一秒倾向这方面的趋势。
—西行:最后,最重要的,答应你了那个奖杯是你的生日礼物,我不想食言。
“……”
握着手机,姜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犹豫了一下,她才输入。
—一行白鹤上西行:可你还是掉箭了,为什么?
顾西决坐在床边,窗外的夕阳照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夕阳之下,他的正面于阴影之中,姜鹤看不清楚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是宁静的。
他微微低着头,手放松地放在椅子扶手上在手机屏幕上打字。
—西行:等我犹豫好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三十秒了,我连瞄准的动作都没做好,肩部放松肌肉发力也不对,急急忙忙瞄准 脱弦是要出问题的,所以才重来。
哦,就这样。
整个过程有着看似山崩地裂的开端,结局确实意外的平淡。
哪怕在一起很好的时候,他也很少这么长篇大论地和她讨论关于自己的未来和想法,和姜鹤一门心思就想要读江市医科大不一样。
因为这人学渣,他们又才高一还没有到要面临选择大学分别的程度,所以她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他相关的问题……
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要去的是体育大学。
原来不是。
……原来他也没那么想去。
姜鹤忽然觉得她这段恋爱谈的有点稀里糊涂的,撇开了开始她的追求,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她在向顾西决索取,对方慷慨地给予。
她从来没有安静下来问问他,那么顾西决,你想要什么?
“顾西决,”她缓缓地问,“我,是不是对你,很坏?”
她说的有点吃力。
极力地让自己的所有想要表达的词汇都放在它们正确的位置。
她看见他陷入沉默,整个人有点紧张。
虽然心里清楚自己是个懦弱的王八蛋,但是如果从他嘴巴里得到肯定,她觉得自己还是会伤心。
这大概就是作死。
过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太阳完全落山,夜幕降临,病房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坐在病床边的少年站了起来,俯身,在她以为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只是是“啪”地按亮了床头那盏阅读灯。
病房里一下亮了起来。
他直起身来:“你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