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撒。
带着刚运动完的气喘,他火炉似的横在她面前,还偏要捏着她又白又嫩的手腕玩似的捏两把。
还挺凉的。
舒服。
姜鹤被他带着汗热乎乎的掌心捏的脸也跟着升温,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看周围,收获无数女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后,她唇角抖了抖:“顾西决,真的撒手……你你一手都是汗!”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终于撩起眼皮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放开手。
最后一下没忘记用手指头勾一下她戴在手上那个黑色运动手环,他的。
她被他这个小动作弄得耳朵都快冒烟,立刻缩回去,假装低头翻书包里的湿纸巾。
他也不阻止她,也不生气她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逃避,看着她掏出湿巾擦手,压低了嗓音:“钱你收着,要给韦星涛住宿费,就给这个。”
算老子赏他悉心照顾老子未婚妻的钱。
……未来的。
还没追到手的。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我住的他家里,干嘛要你给钱,”姜鹤捏着那沾满汗的五百块一脸莫名其妙,“更何况五百块,你当人家讨饭的啊,我住了那么久!”
“李子巷那破地方,五百块都算给多。”
顾西决穿上随意搭在篮球场台阶上的外套,顺手接过她的书包,甩自己背上,见她一脸犹豫地望着他欲言又止,他“……”了下,嘲讽地裂嘴:“看什么,穿上外套了,背上没汗。”
那一口森白的牙,是暗示人适可而止的前兆。
姜鹤尴尬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
两人并肩往学校外面走。
“说好的给韦星涛卖包钱当住宿费,哪有临时反悔的的道理,我爸都同意了,我妈那个包我也联系好卖家了,都准备给店里送过去了,卖都卖了啊,”姜鹤说,“总不能让我灰溜溜又把包拿回家吧,当我什么,拿包砸我我还给她送回去?”
“……”顾西决无语了下,“你还真卖了。”
“嗯,八万六。”姜鹤冷静地说。
“八万六够把韦星涛那破房子买下来了,”顾西决无情嘲讽道,“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物价概念,那种拖拉机经过都能震碎窗户的筒子楼?”
气到他难得语速那么快。
“我都计划好了,八万六给他一半,剩下的四万三里,四万上缴我爸,还有三千……”她说着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
“剩下三千怎么?”他面瘫着脸。
“你下个月不是过生日了呀,”小姑娘清了清嗓子,“给你买礼物?”
她说完,用余光去瞥他。
看了半天,没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这回就轮到姜鹤纳闷儿了,怎么回事,反应呢?这他妈哪里像是在追求人,你追求对象要送你礼物呢!欢呼雀跃呢!?万分期待呢!?不知所措呢?!
姜鹤眨眨眼睫,干脆转头无声地望着他。
顾西决其实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会儿他瞥了她那双毫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眼眸一眼,顿时心头火起。
但是他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他如果不说出来,哪怕气死了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少年怒极反笑,嗓音嘶哑:“怎么,拿着送给野男人十四分之一的钱给我买生日礼物,当我讨饭的啊?”
原话还给她。
姜鹤傻眼了。
卓越的数学能力到这时候直接卡壳,瞠目结舌半天,就憋出一句:“……你算得挺快啊?”
顾西决简直懒得理她这小白眼狼,加快步伐走到前面去。
没走出多久就听见她噔噔噔一路小跑追上来,他适当放慢脚步让她追上,听她气喘吁吁跟在他身边:“不是,我都跟我爸说好了这个钱怎么分配,到时候把钱都还给他他肯定要问我为什么没给钱给人家,是不是那人不要,品质多高的一朋友啊,肯定是个德智体美劳的好青年,说不定比顾西决还好,爸爸要见一见——”
姜鹤说到最后自己都快信了。
“五百块给韦星涛,四万六拿来给我买礼物好了。”
姜鹤的滔滔不绝一顿,她瞪圆了眼。
“你买什么玩意儿用得了四万六,迈克尔·乔丹原味球鞋?”
“aj1怎么样,”她说到鞋,他就无所谓地顺杆子往上爬,“那双薄荷蓝黑脚趾我喜欢很久舍不得买,生日礼物不就得送人家喜欢的么,就那个好了,我穿41码。”
……一双破球鞋能要多少钱!
姜鹤瞪着他一会儿,然后转身掏出手机登录app,翻来翻去翻到了类似他描述的那双鞋子,点进去一看,41码,42999。
……42999!
我杀你姥姥的!
黄金镶钻啊!
她“啪”地锁上手机屏幕,转回头望着他,特别认真地说:“顾西决,你不要脸。”
被她骂的少年面不改色,脚下一顿转过身,做了今天惦记一天没做成的事——两根手指捏着她软乎乎的脸蛋拧了一把,在她疼的眼泪汪汪时放开她。
“不许给韦星涛钱,要给就给我给你这些。”他盯着她泪眼朦胧的双眼,认真道,“听见了吗?”
“……”
没听见。
“你再说一遍。”他微微眯起眼。
“我什么都没说。”她吓了一跳。
“都写脸上了。”
他指了指她的脸。
“……”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天黑之前,姜鹤到小炒店,在顾西决嗤之以鼻的不耐中打包了晚餐。
出来的时候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月亮挂在云层后面。
顾西决陪着姜鹤到了李子巷,哪怕是黑暗中,她也轻易找到了那栋熟悉的破旧楼房,对于这里的熟悉度让她自己都微微诧异。
站在楼梯口,她回头看了眼顾西决。
少年将她的书包随手往台阶上一放,站住不动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说:“我去找个地方吃东西,你好了给我打电话。”
停顿了下,补充:“别太晚,超过八点半我就上去抓人。”
姜鹤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还是有一点体贴的,她纠结了一路,很怕见到韦星涛,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这两人就先一个眼神不对打起来。
“我很快下来。”姜鹤说。
说完,她转身上楼。
韦星涛在家。
敲响门后,好一会儿他才把门打开,那橙色的光从门缝里洒在她的脸上,屋内还扶着门把手的少年愣了愣,而后淡道:“是你啊。”
他让开了些,让姜鹤进了屋,她站在门口就闻到了泡面的味道,果然看见茶几上摆着个刚泡的泡面,上面还压着一盒烟。
“就吃这个?”
“不然呢?一个人怎么吃不是吃?”
姜鹤把她带来的外卖打开,犹豫了下,还和前几日一样,在韦星涛各自占据茶几两边,吃饭。
“听说上次停电出了点事,”韦星涛伸手把泡面推开,打开一盒米饭递给她,“你没事吧?”
“嗯,楼下的邻居打小孩,我报警了,”她说,“顾西决来接我了。”
听到顾西决的名字,韦星涛只是打开外卖盒的动作顿了顿,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看上去也不太惊讶……大概他也早就对顾西决知道姜鹤在他家里这件事心中有数。
他把手里的筷子递给她。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饭,本来他们的话题就不太多。
只是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倒不是尴尬,就是好像他们都知道姜鹤今天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当姜鹤吃饱了开始低着头认真数碗里的米饭时,韦星涛也放下筷子。
往后倒了倒,少年一脸慵懒,打开了话匣子:“不是让你别回来李子巷了吗,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回来给你送住宿费,”姜鹤半真半假地笑着说,“谢谢你那时候收留我啊!”
她说着,掏了掏口袋,把那折叠得很好的五百块放在桌子上。
韦星涛看着那钱,没有动,也没有拒绝。
姜鹤屈指敲了敲桌子:“你最近怎么样?”
“跟着陆鸾做事。”点了只烟,开口时有些没头没尾,他半阖着眼,“陆鸾你应该不知道,顾西决肯定知道,连荣街的人,他姐姐在七星区又买了一条街的商铺,又新开了很多场子,需要维持秩序。”
新买了一条街的商铺?
一条街?
买商铺还能以“一条街”作为计量单位?
姜鹤犹豫地看向桌子上那五百块钱,心想,都怪顾西决,她要被人看不起了!
“陆鸾叫我去帮忙,给我了一些新场子的股份。”韦星涛说。
姜鹤不太懂这些,所以她没搭腔,只是抬眼看着他认真地听着,过了会回过味来:“场子?”
韦星涛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姜鹤这种乖乖牌,哪里懂这么多街头上的黑话。
“就是夜场,夜店,ktv之类的……但都是正经生意,”韦星涛轻笑了声,“陆鸾也是有病,他说分红可以照拿,但要我白天先好好读书,晚上再过去帮忙……因为他姐姐喜欢读书好的孩子。”
姜鹤“哦”了声。
吞云吐雾间,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模糊。
“我马上就会有钱,”他嗓音很淡,“然后离开这里。”
这话像是在同她讲,其实也更像是自言自语。
姜鹤听到韦星涛说会离开李子巷,最初有一点点惊讶,但他的声音听上去不期待也不厌倦,只是平铺直述……
“怎么突然去了七星区?”她问。
“没怎么,”他简单地说,“突然不想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已。”
姜鹤不知道是什么让韦星涛决定要开始一些新的人生,她只是觉得这样也很好,抬起手将耳边的发挽至耳后。
想了想,她又问了一个今晚来到这里,她最想问的问题。
“韦星涛,你一直一个人。”
“嗯,”咬着烟屁股的少年微微一笑,含糊反问,“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偶尔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父母找上门来,跟你说对不起,希望你原谅他们,你会怎么办?”
韦星涛沉默了,仿佛这个问题难到他。
过了一会儿,他嗤笑着,带着慵懒的双眸对视上姜鹤,说:“我不知道,这种事没发生过,谁他妈知道当时的情况,和当时的心情……我从来没做过这种假设,也从来不说‘如果’。”
“跟着感觉走,姜鹤。”烟雾缭绕后,少年的声音很淡,“打断骨,连着筋,血缘这种东西断不掉,但是它也不能绑架你去做任何事……我说过,并不是所有的父母生来就是合格的父母,他们也可能终其一生学不会如何做好这件事。”
她动了动唇。
又听见他说。
“给不给机会,有没有耐心,都可以。你的任何决定都不会有人责备你——做错事的人会不会得到原谅,自古以来都有两个答案,它不会因为做错事的一方是父母,就变得答案单一。”
窗外有秋风吹过,从破旧的窗子吹进来,拂过那依然邋邋遢遢的窗帘,室内有些冰冷。
姜鹤坐在茶几后面,伸手打开了那个放置在一旁的电暖炉,她有点冷,所以整个人缩到了火炉后面。
红色的灯管将她的脸照的红扑扑的,她盯着屋子内一处斑驳发呆。
——她以后可能会想念这里。
这个想法最初钻入脑海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韦星涛说准备出门去七星区那边了,意思是就是让姜鹤先走。
姜鹤也不多留,磨磨蹭蹭地关了电暖炉站起来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坐在那张破旧沙发上的少年……后者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头冲她笑了笑:“五百块收下了,看来我家比招待所值钱一点。”
他双腿一蹬站起来。
“楼道暗,送送你。”
她将她一路送到楼梯口。
她下了几个台阶,忽然又听见他喊她的名字。
“小炮仗,”少年半边身体隐藏在楼道的阴影中,声音有些突兀,“你想过以后要上哪个大学没?”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知道啊,”站在楼梯上,姜鹤回头冲他笑了笑,“可能是江市医科大吧。”
江市医科大,985 211工程,坐落于江市北边,全国最好的医科大学。
依靠在墙边的少年没说话,摆了摆手,示意她走吧。
姜鹤冲他点点头,身着江市一高校服的身影逐渐被吞噬在楼道的阴影中。
这是姜鹤最后一次和韦星涛说话。
后来,对于这个人,她只是偶然听闻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别人的嘴巴里。
听闻韦星涛确实搬出了李子巷,住在距离澜景花园不远的一个中档小区,小区不会停电,禁止叫卖收破烂,有物业,有电梯。
也曾经在路过五中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他,少年身穿校服走在一群同龄人的中间,乍一看不太起眼,其实又有点惹眼。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很精神。
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的时候他笑了起来,站在斑马线旁的红绿灯下,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看着像是很温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