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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宴蹙着眉头,踩着星月回了鹭园。
杨宗站在马厩前,毫无意外地眼看着自家主直奔春熙堂而去。
陆宴走进院子,见周围幽阒无声,灯火皆熄,忍不住薄唇微抿。
他伸手推开了内室的门。
她蜷着身子,是睡去模样。
陆宴奔走了整整一日,早已疲惫不堪,他看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前襟,自己脱了衣裳。
他下意识以为她是故意装睡,便捏了捏喉结,轻咳了两声。
男人的咳嗽声骤然响起,沈甄安逸的小手一抽,连忙睁开了眼睛。
她趴在黛色的绸缎上,揉了下眼睛,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冰肌半露,迷茫地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的男人。
他的目光平淡,丝毫没有发怒的样子,但沈甄就是看出了里面的一簇暗火。
她连忙坐起来。
刚要唤他大人,忙改了口,“爷。”
听她换了称呼,陆宴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盏,一边喝一边睨着她,喉结一寸寸下滑。
越看她,他看的越是清楚。
这幅睡眼惺忪,和困倦的模样,并不是她装出来的。
沈甄以为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又上来了,只好趿鞋下地走到他身边。
她思忖片刻后,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怎么回这儿了?可是曼姨娘,惹您生气了?”
话音坠地,陆宴手指暗暗用力,杯盏边沿突然碎了一块。
见他拇指出了血,沈甄连忙回身燃了灯,拿了张帨巾,轻轻擦拭。
他仍是一言不发。
昏暗又柔和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纤长的睫毛随着她流转的目光一颤一颤。
沈甄抬头问他,“疼吗?”她的目光澄澈,丁点儿杂质都没有。
陆宴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她的目光里尽是疑惑,无疑是想问他怎么了。
可他想问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第28章 退步
月色绕梁,两人四目相视。
沈甄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原地,轻咬着下唇。
陆宴看着她双眸里溢满的忐忑不安、战战兢兢,突然觉得愈发刺眼。
她就这样怕他?
难道他对她还不好吗?
替她还债,护她安危,安置她的家人。陆宴自认为,他无一处对不住她。
可他越是这样想,越是能回想起——十月初九那日,他在城门口逮住她,逼她就范时,她的模样。
是何等的心不甘、情不愿。
这般想着,他喉结微动,胸口仿佛有千斤重,压的他一时间难以喘息。
他狠狠地推磨着手上的扳指,动作反复,那被划破的指腹,再次涌出血来。
好似这样的疼痛能叫他冷静下来。
这时,沈甄连忙拿起了一旁的帨巾。
虽然她不知他为何不悦,可伤口总还是要处理的。
沈甄未施粉黛,乌黑柔顺的长发垂于身后,一靠过来,他就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那股淡淡的香。太乖了。
他不可控地伸出手,揉了下她的发丝。
她替他擦拭干净后,抬头小声嘱咐他道:“大人,别再用力了。”
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不过是一遭风月,露水的姻缘,短短几何的外室情罢了。他想。
见他神色缓和,沈甄不由松了口气,默默地跟了上去,躺在了他身边。
这两日他不在,她便又习惯性地睡到了里侧,眼下突然换了位置,自然又有些不适应。
她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
须臾过后,沈甄一会儿抬手拽下耳朵,一会儿掖下头发,再一会儿,她又自以为很轻地翻了个身。
来来回回数次之后,身边那个蹙着眉的男人,彻底被她折腾醒了。
“你睡是不睡?”他的声音凛冽又平静,辨不出喜怒。
这会儿,沈甄刚好是面冲他躺着的,陆宴侧头,两人的目光又再一次对在了一处。
“我睡不着。”沈甄小声道。诚然她是真的很努力在睡了。
陆宴难得地,用聊天的口吻问她,“为何?”
沈甄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口。
见她这幅期期艾艾的模样,陆宴忍不住眉头轻挑。
他一边回想着方才进门时她的睡姿,一边又看了眼身下她死活都要从长安带过来的黛色绸缎。
忽然道:“沈甄,你是不是认床?”有的人确实如此,别说是换个床了,就是换个位置,也一样睡不踏实。
不然她总往里面拱什么?
被他一语道破,沈甄面露尴尬。
再三犹豫下,只好点了点头。
陆宴没想到她都十六了还有认床的习惯,不禁问道:“那你之前都怎么睡的?”
沈甄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个方形,然后道:“我原给自己调了个安神的香囊,可这回出来的急,忘带过来……”
不得不说,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
骄傲如陆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女人,在他身边,竟需要用安神的香才能入眠。
沈甄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便用极小的声音道:“大人,您睡吧,我不发出声音了。”
这话一出,陆宴如噎在喉,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只觉得眉心连着太阳穴一同突突地跳。
得。
他坐起了身子,回身直接将她平移到了里边去,沉声道:“以后你睡里面便是。”
沈甄错愕地看着他。
其实,她认床的毛病从小就有,母亲在世的时候就警告她,最好早点把这习惯改回来,不然以后出嫁了,少不得要熬几次天亮。
可她身边的嬷嬷惯着他,清溪也惯着她,见她死性不改,一个一个都替她遮掩,好似谁都不想让她长大一般……
思及此,她的眼神不禁又暗了暗,低声道:“可这不和规矩。”
陆宴蜷起食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规矩都是人定的。”
烛火熄灭,室内又是黑黢黢的一片。
换了位置,很快,她的呼吸便均匀了。
陆宴侧头看了她一眼,终是阖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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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亮,陆宴便穿好了衣裳,盥洗完毕。
棠月正在门口打瞌睡,一见陆宴出现在门口,立马站直道:“老爷可要用膳?”
“不必了。”说罢,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鹭园。
眼下年关降至,全扬州各行各业都跟着忙了起来,随着酒坊开业,陆宴同赵冲的接触也越来越密集,和他身边的心腹也渐渐熟络起来。
陆宴跑外,沈甄这边就负责替他迎来送往,隔三差五和各家的女眷打个照面。
按说这些事轮不到一个妾室来做,但因着“卫公子”的大夫人不在身边,这位“秦姨娘”又素来得宠,所以几家的夫人也十分给她脸面。
当然了,能有这份脸面,也得益于沈甄那颇有一套的为人处世。
毕竟沈家的女儿,从小到大见得都是长安城里顶尖的贵妇人,处理眼下这些事,对她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西侧间。
棠月拿起一个稀罕玩意,对着礼单念道:“姑娘,这鎏金飞鸿球路纹银笼,是作甚用的?”她摆弄的好半天,都没看懂。
沈甄顿笔,对棠月道:“这是制茶时‘焙茶’所需的器物,茶叶经过蒸、捣成型的团茶,很难做到全干,十分容易发霉,说白了,这银笼就是用来烘干茶叶的。”
棠月又道:“那这个鎏金摩羯纹三足架,又是作甚用的?”
沈甄道:“这叫‘鹾簋’本是用来装盐的,但由于眼下兴起用盐来去茶叶中的苦,来增甜味儿,边将这物件,当成了茶具。”
棠月点了点头,着实是佩服起沈甄来。
沈甄看了看手里的账册,感叹道:“这周家不愧是扬州第一茶商,这样一套鎏金茶具,在京城都是罕见的很。”
棠月:“那回什么礼呢?”
沈甄想了想,道:“我听周家夫人提起过,周老爷子极其喜爱花卉和字画,你一会儿随我去库房,把咱们带来的那幅李鬃的绝笔之作花篮图找出来,明日派人送去。”
记录各家的礼单虽然不难,但选什么回礼,可就不是易事了。
一来要考虑到对方的喜好,二来,还要考虑到物件本身的价格,既不能比旁人高太多,也不能低太多。
这里面的门道,真是多了去了,
沈甄点完了别家送来的礼,便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去了一趟库房。
库房在鹭园的最左边。
穿过曲径幽深的长廊,沈甄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她招呼着棠月搬瓷器,自个儿则拿了两幅字画。
这花篮图高足有六尺,以沈甄的身量,抱着确实有些费力。
正准备原路返回之时。
也许是刚下过雪,地还很滑,沈甄抬脚就是一个趔趄,直愣愣地向下栽去……紧急之下,她下意识用双臂把画举高,于是摔得就更为惨烈了。
见此,棠月连忙把手中的瓷器放下,喊了一声,“姨娘,没事吧!”
摔得很重,沈甄的腿完全不能动,疼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眼下这情况,令棠月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
这边动静不小,很快就引起了扶曼的注意。
要说这曼姨娘也是安分,一脸几天过去,她的沈甄连照面都没打过。谁也没想到,初次相遇,竟然会是如此尴尬。
扶曼一看就知道,摔在地上的那位,就是秦姨娘了。
她扔下手中的手炉,连忙跑了过来。
她蹲下对沈甄道:“秦姨娘,疼的可是左脚?”
沈甄也管不了那么多,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
扶曼挽起袖子,轻轻捏了捏她的骨头,细眉蹙到一处。
片刻之后,她指了指空中,喊了一句“快看。”
人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会条件反射地抬头。
沈甄的小脸刚仰起来,就听到了“咯吱”一声,这一下疼的她灵魂都跟着出窍了。豆大的泪珠了,扑簌簌地往下掉。
棠月在一旁厉声道:“你对我们姨娘做了甚?”
扶曼未接话,只同沈甄道:“秦姨娘,您左腿用点劲,看看能动吗?”
闻言,沈甄轻轻动了一下,哽咽道:“好像是好些了。”
扶曼叹了一口,道:“秦姨娘这一跤,刚好硌在石阶上,骨头错了位,不过现在应是没事了。”她说完,顿了顿,又道:“方才骗了姨娘,还请见谅。”
这下,就算是痴儿都能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棠月脸色尴尬,磕磕绊绊道:“奴婢方才顶撞了姨娘,还望姨娘见谅。”
扶曼摇头,“不碍事的。”说罢,便伸手便将沈甄扶了起来,“那我送姨娘回去吧。”
沈甄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麻木的腿脚,也没逞强,连忙道:“那就劳烦姨娘了。”
也许沈甄也觉得方才实在丢脸,所以接下来的一路上,再怎么疼,也没吭声。
扶曼将沈甄送到春熙堂之后,也没多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冬丽苑。
自沈甄摔倒始,都用不上半个时辰,陆宴就沉着一张脸,出现在了鹭园门口。
屋内的沈甄正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发愁,男人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
陆宴睨着沈甄通红的眼眶,和脏兮兮的衣裳,低声道:“怎么弄的?”
沈甄道:“方才我去库房取给各家的回礼,不小心摔了一跤。”
陆宴躬身掀开了他的衣裳,只见平日里光洁如玉的两条小腿,尽是骇人的青紫,左膝盖处横着两条长长的血印,侧边已经有了肿平的架势。
检查完伤势,他又看了一眼沈甄脸上的泪痕。
顿时明白,他为何会在赵冲府上胸口钝痛,差点没疼昏过去。
他吁一口气,然后将手掌放到了膝盖上,道:“动动,我看看你伤没伤到骨头。”
听到这话,沈甄连忙在陆宴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你说,是那瘦马给你接的骨?”
第29章 过夜(捉虫)
那个瘦马竟然懂医术。
这的确是陆宴没有想到的。
他在确认沈甄无碍,并给她上完药之后,便起身去了一趟北边的冬丽苑。
自打陆宴接任京兆府少尹以来,郑京兆同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除了证据,谁也不要相信。
倘若扶曼真是无意间救了人也就罢了,最怕的是她有意而为。
陆宴暗暗观察着这条小路,在脑海中勾勒这沈甄来库房的过程。
路窄而幽深,地上有融雪,且她手里还拿着画卷,无意滑倒并非没有可能。
思及此,陆宴蹲下身子,伸手摸了一下青灰色的石阶,又搓了搓。
并无异常。
他继续向前走去。
眼前松竹亭的后面,便是冬丽苑。
陆宴一进门,刘嬷嬷当即放下的手中炭火,笑着喊了一声,“老爷。”
陆宴站在不远处,冷声道:“姨娘呢?”
刘嬷嬷原是赵府的人,她见过的显贵,不说成百上千,但只要是扬州城的贵人,上至总督府那位,下至所有的富商,她都见过。
可这些人里头,无一个有卫家公子这般俊美的。想来,扶曼也是个有福气的。
她忙笑着道:“曼姨娘在里头呢。”说完这句,她还觉不够,便又加了一句,“姨娘天天盼着您能来,您来了,她指不定要多欢喜。”
说着,刘嬷嬷便向前走了两步,替陆宴推开了内室的门。
行至屋内,陆宴毫无意外的,看着了正坐于榻上的扶曼。她的目光十分从容,就像是一早知道自己会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