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抬手,挥退了刘嬷嬷。
刘嬷嬷看着他的动作一怔。
即便她在想旁听,可主仆的身份在这摆着,也容不得她反驳,也只能躬身退了下去。
门“吱呀”一声阖上。
陆宴看着扶曼,沉着嗓子道:“说吧,你为什么会医术?”要知道,她今日若是开了个药方,那尚且还能说是在书中看的,可徒手接骨,没点身手,是绝无可能办到的。
四目相对之际,扶曼柔着嗓子道:“只要郎君今晚能来妾房里过夜,妾便什么都告诉您,绝无隐瞒。”
陆宴眉宇微蹙,正要开口,扶曼却伸出食指,指了指外面,又向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恍然明白了这瘦马的意思。
合着她和外面那个婆子,还不是一条心。
因着陆宴久久未语,扶曼有些急,道:“妾不敢拿此威胁您,只希望您看在赵大人的面子上,给妾身一个机会吧。”
陆宴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半刻。
随后道:“你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扶曼冲他摇了摇头,“妾不敢。”
陆宴推了推手上的扳指,反复思考着她方才的话,半晌后才道:“今夜你最好是从实招来,我卫家容不下身份不明的人。”
这句话,既是配合,也是敲打。
陆宴摔门而去。
——
陆宴走后,刘嬷嬷连忙进了屋,附在扶曼耳边,咬牙道:“老奴都叫小娘子不要管那秦姨娘,这下好了,郎君知道你懂医术,你当如何解释!还有赵大人交代的药,你要怎么下?”
扶曼一笑,连忙安抚刘嬷嬷,“嬷嬷还没看出来吗?郎君疼秦姨娘疼的跟心肝一般,今日我若是没管那秦姨娘,嬷嬷觉得他会来吗?”
刘嬷嬷一听,目光略有迟缓,然后道:“小娘子可有成算了?”
扶曼点点头,“我只要告诉他,曾被一个大夫收养过便成了,赵大人早已把我的身份抹去,他又能去哪里查?再者说,谁敢把手伸到刺史府上?”
刘嬷嬷觉得她说的在理,便点了点头,语气缓和,“那秦姨娘的容貌老奴今儿也算是看着了,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同郎君圆房时,记得用些香,勾着他些,不然今夜一过,只怕要前功尽弃。”
“我知道了嬷嬷。”扶曼道。
待刘嬷嬷出去后,扶曼紧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
——
陆宴离开冬丽苑之后,便随急匆匆地出了府,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沈甄正在用晚膳。
昏黄的光透过支摘窗洒在她身上,沈甄今日没有绾发,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就那样乖顺地垂着。
和她的人一样。
沈甄抬头看到他,唇角微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大人今日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陆宴低声道:“今日事少。”,随即往桌上放了一瓶药。
沈甄拿过,摇了摇,“这是给我的吗?”
陆宴点了点头,“早上的药是化瘀的,这是除疤的。”沈甄爱美,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就说那日她在扬州二十四桥留下的疤痕。其实那疤痕并不严重,只有不到一寸长,但她却经常盯着那儿瞧,瞧完了,还要再叹一口气。
一听是祛疤的,沈甄果然眼睛一亮,她连忙接过,并向他道了谢。
棠月见世子爷提早回来了,忙添了副碗筷。
沈甄本来就不饿,眼下有了惦记的,更是食欲全无。
此刻她只想立刻回屋内上药。
陆宴瞥了一眼她那跃跃欲试的模样,伸手便拍了她的后脑勺,冷声道:“不吃饭,你哪也不许去。”
这话一出,沈甄整个人都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
可她又不敢顶撞他。
沈甄用膳向来十分讲究,总是不声不响,不紧不慢。说来,陆宴还是头一次见她头都不抬一下。
一转眼,膳具便干干净净,连碗里的骨头汤都喝的差不多了。
她抬头看她,黑眸灿亮,双唇轻抿,即便一言未发,陆宴也知道她要说甚。
“行了,去吧。”
沈甄连忙冲棠月招了招手,“快来扶我一下。”
陆宴瞧着她一瘸一拐走路样子,不禁在后面摇了摇头。
都瘸了,还想着美呢?
——
晚膳后,陆宴去了书房,一遍一遍筛查着暗桩递上来的西域名单。
翻至最后一页,他用食指轻轻点了点桌案。
白家,汉人的姓氏。有意思。
抬头时,天色已暗。
他回春熙堂的时候,沈甄正坐在榻上,一手拿着烛火,一手给自己上药,时不时还要“嘶”一声。
陆宴走过去,甚是自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罐子。
他看着眼下的这两条“胖腿”,不由讥讽道:“去趟库房都能摔成这样,你也是有本事。”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冷飕飕、硬邦邦的,好似一开口,就非要把人说的无地自容才肯罢休。
若是放在一个月前。
听了这样的话,沈甄定要面红耳赤,然而同他相处多了,竟是有些习惯了。
他是何等的挑剔,她早已领教过。
他的话,充耳不闻,便是最好。
陆宴这边正给她上着药,沈甄却抬手戳了戳他的眼底,小声道:“大人,你该歇息了。”这几天他几乎是早出晚归,眼底都有些青了。
陆宴神色一顿,对着她道:“今夜我去冬丽苑那边,你不用等我,早些睡。”
去冬丽苑。
这是什么意思,沈甄自然是听出来了。
不过若问她眼下是什么滋味,大概是有些惊讶吧。惊讶于这位不可一世的镇国公世子,还是屈服了。
陆宴抬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瞧,接下来的话还没开口,就听沈甄软糯糯地道了一声好。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男人的眸色渐渐加深,手上不禁用了点劲儿。
刚好捏在沈甄淤青的位置上。
她疼地“啊”了一声。
陆宴面容凝固,直接将药罐一盖,随手扔到一边。
心底冷嗤一声。
他要去哪过夜,有必要同她一个外室解释吗?
想到这,他转身便走了。
——
夜风微凉。亥时二刻。
知道“卫公子”要来过夜,刘嬷嬷一早便在门口掌灯候着了。
他缓缓走进内室,行至桌案旁,坐下,目光定格在扶曼身上,“说吧。”
扶曼看了一眼刘嬷嬷,攥紧拳头,故作为难道:“郎君为何不等等再听?”
刘嬷嬷在一旁附和道:“是呀,老爷何必急于一时。”说完了,他转身走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陆宴立即皱紧了眉头。
依着镇国公府的规矩,主子说话,哪有下人讲话的地方?
他瞥眉道:“嬷嬷退下吧。”
刘嬷嬷自是不愿意退下,毕竟有些事,她不亲眼盯着点,始终是放心不下,便躬身道:“今儿算是小娘子头次出阁,初次难免会照顾不周,老奴斗胆留下来帮衬一把。”
依乡俗,女子初次承恩,确实有帮衬这一说。但大多都只会用男方房里的侍妾,没听过谁家会用婆子的。
能说出这样的狂言,想来就是这奴才拿赵府的身份压人呢。
陆宴拿起桌子上的茶盏,抬手就掷了地上,“啪”地一声,碎了一地。
“谁教你的规矩?”
刘嬷嬷被杯盏碎裂的声音唬住,颤巍巍道:“可是赵大人……”
陆宴打断了她话,“这是卫家!你若是想回赵府,明日便可从鹭园走出去。”
这下刘嬷嬷彻底有些慌了,她再怎么着,也只是老妇,而眼前的这位则是朝廷的四品大员,这久为官者的气势,断然不是她一个老妇能受得住的。
刘嬷嬷想解释,“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
“要我再说一次?”
刘嬷嬷见他态度坚决,到底是不敢了,老脸一红,躬身退了下去。
待刘嬷嬷走后,屋内重回寂静。
扶曼走上前,给陆宴倒了一杯水,柔声道:“还请郎君消消气。”
陆宴接过,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水,随即高抬袖口,抿了一口。
扶曼看着他喉结滑动,定了定神。
少顷,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攥紧拳头,低声开了口:“扶曼想同卫公子做笔交易。”
一听称呼变了,陆宴眼睛一眯,放下茶盏,低声道:“说来听听?”
“方才卫公子喝的水里,有赵大人吩咐我下的药,一旦喝上,便日日都要饮,不断则无碍,断上三日,便会有性命之忧。”
扶曼顿了顿又道:“我有解药。”
陆宴较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条件。”
“求卫公子给我两千贯,并放我走。”
陆宴拿起茶杯,递给她道:“西域的续灵子,什么时候值两千贯了?”
话音甫落,扶曼大惊失色。
这药无色亦是无味,又是西域的药,他一个荆州商人,怎会知晓?
“卫公子方才没喝?”扶曼的心怦怦地跳,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陆宴点了点头。
这续灵子,是京兆府里一本名为《药经》的书记载过的,虽然无色无味,但融入水后,水质则变黄,杯底会有些绿色的杂质。
这本书,是上一任京兆尹告老还乡时留给他们的。
不过有解药,他还是一次听。
他看着扶曼的眼睛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别刷花腔,不然我只能连夜送你回刺史府了。”说罢,他又指了指外面的刘嬷嬷,“连同你的嬷嬷一起。”
“告诉我,你的本名,是什么?”陆宴道。
一听这话,扶曼双眸瞪圆,面露惊慌,但仍是硬着头皮道:“我不知卫公子此言何意。”
“想好再说。”陆宴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也可以先说,你是何时从西域来扬州的,若是由我开口,白姑娘就没机会了。”
其实陆宴掌握她的消息并不多,从杨宗递上来的西域可疑名录来看,年纪、样貌、医术,唯一能对的上的,便是西域有个世代行医的白家。
白家的小女儿是有婚约在身的,但从去年起,无故失踪。
他直接道出她的姓氏,意在攻心。
扶曼跌坐在地,难以置信道:“卫公子是朝廷的人?”
陆宴不置可否。
“那卫公子可否救我哥哥?”扶曼低声道。
陆宴道:“白姑娘,交易不是这样做的,眼下你应该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才会考虑救不救你。”
扶曼擦了擦眼泪,冷静了好半天。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屋内的烛火轻轻摇曳,她小声道:“我母亲原是西域的巫师,父亲则是陕西兴平人,曾编撰过一本《药经》,赠与了晋朝的朝廷命官。父母去世后,只剩下我和哥哥经营白家,可就在一年前,白家药坊突然闯进来一伙人将我们捉来了扬州,他们用我的性命威胁哥哥替他们制毒……据我所知,扬州城里的县官,还有许多富商,都无一幸免。”
说到这,扶曼双手捂面,“我们白家行走江湖,从未害过人。”
陆宴的眸光越来越深,她说的话,的确是可信的。毕竟那本《药经》知道的人并不多。
也不知为何,他此时看着扶曼的脸,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说不上来,但就是熟悉。
西域。
姓白。
陆宴呼吸一窒息,突然哑着嗓子道:“你哥哥,叫什么?”因着他们一直在查十七岁左右的女子,所以并未留意,她还有个哥哥。
扶曼抬头,老实回道:“白道年。”
话音坠地,陆宴瞳孔收缩,心脏骤跌,再次听到了脑海中的“嗡鸣”声。
他梦境中的一切,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白道年……
第30章 恍惚(捉虫)
那随着时间淡淡忘却的记忆,忽地一下,如潮涌一般地向他袭来。
“白道年,你不是神医吗?既是神医,那世子爷的病为何会治不好?”
“世子爷于我有恩,若是能救,我我岂会不救?”
“那名为‘爻’的蛊毒,爻毒入体时不会有任何异常,可待三年之后,会瞬间吸干人的骨血,夺人性命。”
……
自己生命垂危之际的场景,一段段闪过,陆宴头痛欲裂,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
见此,扶曼连忙道:“您是怎么了?”
陆宴摇了摇头,“无事。”
头回做这梦时,他还觉得这一切觉得实在荒唐。
毕竟在他看来,那些梦境,卦象,不过就是些无稽之谈。
然而到了此事此刻,他才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他前世的果。
而现在做的一切,便是因。
陆宴定了定神,对扶曼道:“你知道‘爻’毒吗?”
扶曼面露惊慌,缓了好半天,才低声道:“您怎么会知道‘爻’毒?”
陆宴勾了勾唇角。果然,一切都对的上。
他看着她道,“这毒有解药吗?”
扶曼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爻毒是种罕见的蛊毒,其余的,只怕还得问家兄,才能得知。”
陆宴眼神一沉,并未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