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甄老老实实被他摆弄,只是每当他的指尖穿过发丝,触及头皮,心里都会撩起一阵酥酥麻麻。
陆宴帮她固定住后,语气淡淡地问她:“饿不饿?”
沈甄回过头看着他那张清隽肃然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男人,多数都是不可信的。
她这边眼神一变,立马惹来了男人的不满。
陆宴冷嗤道:“这么看我作甚?”就沈甄那样一双藏不住事的眼睛,但凡腹诽点什么,他都能从中读出字来。
沈甄连忙看向别处,小声道:“没,我确实饿了。”
小船缓缓靠岸,陆宴带着沈甄下了船。
二十四桥附近的酒楼不少,不过要说名气最旺的,还属秋映楼。
秋映楼里头的膳食不仅美味,而且精致有趣,哪怕是一碗十分普通的白粥,碗盏边上也会装饰着应季的花卉,使人心情愉悦。当然了,这样一碗白粥的价格,也是普通粥铺的三倍之高。
虽然有人说秋映楼的东西华而不实,但丝毫不影响大批的富家子弟慕名前来。
进了秋映楼,沈甄随陆宴往二楼厢房走。
也许她昨晚实在是被撞的有些狠,上楼梯时不禁放慢了速度,那个男人回头看她,心里愧疚,便来扶她的腰。
沈甄连忙去拍他的手背。眼下她一男子装束,他做这样的举动,难道不怕惹人非议?
陆宴的手一紧,淡淡道:“谁爱看谁看。”他这个人,向来不再乎别人的看法。
沈甄坐下后,便听掌柜在一旁扯嗓子喊:“二楼厢房,招呼贵客。”
少顷,十二种大小不一的碗碟便出现在了沈甄面前。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秋映楼的一道糖醋鱼,用的都是都是鲤鱼跃龙门的玉盘。
饶是一早醒来没什么食欲的沈甄,眼睛也跟着一亮。
陆宴看着她手里的木箸不停地动,不由想起了之前她挑食的模样,她果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
半晌后,停下了木箸。
沈甄见他停箸,自己便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她瞧着还没怎么动的红糖粑粑,醉虾和芋粉团,悻悻道:“我也吃好了。”
陆宴识破她道:“喜欢吃便多吃些,我们也该走了。”
沈甄听着他这句“该走了”,不由神情一顿,她知道这一声“该走了”,说的并不是离开酒楼,而是他们要离开扬州了。
二人走出秋映楼,忙寻了辆马车。
回鹭园的路上,沈甄伸手掀起了车上的幔帘,回头去看扬州热闹的街巷,这儿很美,但她不属于这里。
陆宴瞥了一眼她,又转了一下手中的扳指,道:“喜欢这儿?”
他的声音极轻,沈甄险些没听清,反应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诚然沈甄也谈不上多喜欢扬州,扬州再是繁华,又与她何干?只是这段“清闲”的日子,让她这个快要“溺水”而亡的长安贵女,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罢了。
陆宴伸手替她捋下鬓角的碎发,然后道:“再过一年,我可能要外放,届时带你去其他地方走走。”
话音一落,沈甄的心,顿时僵住了。她不敢表现出抗拒,只好回以微笑,顺着他的话道:“大人会去哪?”
陆宴幽幽道:“谁知道呢,兴许是荆州,兴许是洛阳。”
沈甄一边听他说,一边握紧落在膝上的小手。她顿时明白,他根本没有打算放她走。
他的语气看似柔和,却也没给她选择的权利,一时间,她突然有些迷茫,就像是在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她无从得知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亦是无法得知这外室究竟要做多久。
恍然间,她想起了棠月同她说过的话,“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咱们京中有外室的男子并不少,有些贵人喜新厌旧,收了个外室,几年之后用点钱就打发了,有些人则是真心喜欢这样左拥右抱的感觉,家里一个,外面一个,互不影响,不过也有那种易动情的男子,时间一久,也就把外室接进府里头了。”棠月想暗示沈甄,他们世子爷,是最后一种。
然而棠月说的这些,同他和她都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一段见不得光的外室情要复杂的多,隐于深夜、藏于湖底,不谈今后,这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马车的辚辚之声骤停,打断了沈甄的思绪。
下了马车,陆宴去了书房,沈甄则朝春熙堂走去。
几步之后,他回头去看她背影,目光晦暗不明,他不过随意试探了一句,就得到了答案。
跟了他,她还真是不情不愿。
他只听过有那种城府颇深的外室,处心积虑得了个孩子,以子威胁要进府的,却没见过她这样,避孕的香囊随身戴着,生怕同他有一丝一毫瓜葛的。
陆宴忍下了给她逮回来好生教育一番的冲动,沉着脚步,缓缓走入了书房。
书房内。
杨宗递上了几本账册,然后道:“主子,这是咱们运盐、贩盐的账册,呈上去的钱,都用在这儿了。”说罢,杨宗从身后又拿出来一张纸,递给了陆宴。
纸上写着——铁精粉、焦炭、萤石、耐火泥、耐火砖、铁口用泥,稻壳。
这都是冶铁用的东西。
陆宴靠着椅背,手放在桌案,一边摩挲着杨宗递上的证据,一边回想着昨日梦中圣人的话,不禁喃喃道:“还真是一样的。”扬州这些贪下来的钱,果然都用来冶铁,囤私兵了。
可到底是谁呢?三皇子,还是六皇子?
依照梦中圣人的话来看,那些证据、账册,都被一把火烧了。
对,烧的是船。
思及此,陆宴连忙抬头道:“上元节那日的船备好了吗?”
杨宗连忙点头道:“都备好了。”
陆宴思忖片刻,才道:“再去备马,也许,水路、官路,我们都不能走了。”他的那些梦境,早就不单单是梦了。
杨宗疑惑道:“主子,可是咱们露出端倪了?”出了扬州城,不走水路,不走官路,怕是要绕一个大弯。
陆宴摇头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对了,咱们送去的人,大寺里那边审的如何了?”
“聂远什么都招了,只是他不得赵刺史重用,说的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至于庞术,起初是怎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还是周大人给他用了药,他才说出账册的位置。”杨宗顿了顿,低声道:“据他所言,账册就在县衙里。”
县衙。
不在刺史府,那便只能分头行动了。
半晌之后,陆宴道:“派付七付八守着县衙,上元节一同行动。”
“是。”
——
掌灯时分,陆宴从书房走出去,他望着春熙堂的大门,许久都没有走进去。
反观沈甄,则是规规矩矩地等他到亥时,见他未回,便默认了他在忙,独自回了榻上。
紧接着,陆宴便看到支摘窗里的灯灭了。
光影消失,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母亲,靖安长公主那样贪眠的一个人,不论多晚,都会等他的父亲回家,十年如一日。
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幕,到他这,倒是强求了。
陆宴自嘲一笑,很多东西,是他想多了,是他想错了。
第38章 火光(捉虫)
莹白的月光,将男人的身影拽的很长。
春熙堂的内室的烛火虽然暗了,但悬廊上灯火却依旧亮了,他缓缓走进去,里边儿一片静谧,床头银钩落下,帷幔已经垂地,她呼吸平稳,显然是睡着了。
陆宴用眼睛丈量着沈甄的背影,不禁扪心自问:就这么大个人,十六岁的姑娘,就真值得自己上辈子,这辈子,都栽她身上?
想到这,他莫名感到牙根痒痒,连喝两杯凉水,都压不下去心头的火。
冷静下来后,他便一一回想起自个儿近来的举动,不论是用扶曼身上的香试探她,还是今日用言语试探她,其实都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也不该是他做的事。
男人的眉头凝起,脸色比外面的夜色,要沉重的多。
话说陆宴这脾气,其实也赖不得他。他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的一直是要天上的月亮,别人都不敢给他摘星星的日子。若不是走科举入仕这一条路让他吃了些苦头,还不知他会是怎样的秉性。
说起来,沈家这位三姑娘,大概是头一个让他无法招架的。
别说无法招架,陆宴甚至觉得自己惹不起她。
其实一个小姑娘,他能有甚弄不明白的?京兆府狱里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见了他都不敢起歪心思,他若真想收拾沈甄,也不是做不到。
威逼利诱他样样都会,只要狠下心,他亦能叫沈甄乖顺地如同笼中的鸟儿。
然而他做不到。
况且真给她弄哭,到头来遭罪的还是他自己。反观她呢?擦擦眼泪,她还是早睡早起身体健壮的那个。
枉他还一直认为自己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对沈甄的这份特殊,也不过是因为他这心疾罢了。结果呢?上辈子他没这病,他的结果也没好到哪去……
二十七岁离世,她另嫁他人,真真是极好。
陆宴行至床边,解开腰封,退下华服,略重起躺在她身边,连翻两次身。
沈甄自打成了他的外室,便练就了闻弦知雅意的本事,他稍一皱眉,她便知道,这人的古怪脾气又上来了。
她心下一动,转过身子,忙将自己的被褥挪到了他的身上,柔声道:“大人,夜里凉。”
这五个字,也不知道是有一股什么魔力。好似天边仙泉里的一股暖流,直接灌入了他的心口,滋润了他的心肺。
他面色不改,低低地“嗯”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方才吹了风,陆宴喉咙微痒,便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
沈甄闻声而起,趿鞋下地,忙到了一杯水给他端来,“大人可是累病了?”
在沈甄眼里,陆宴的脾气虽然不忍直视,但他的“业务能力”,她还是认可的。他忙起来的时候,时常觉来不及睡,饭来不及吃,她一度认为他的身子也许是铁打的。
陆宴坐起身子,接过来,喝了两口,沉声道:“倒是给你吵醒了。”
听听这冷肃的语气,谁能想到,里边儿还装着别扭呢?
沈甄确实也没听出来。对于睡觉这个事,她还真是一脸的无所谓。毕竟她大多时候都是在春熙堂内不出门,闲来无事,下午还能补眠。
想到这,沈甄不由真心实意道:“我无妨的,还是大人的身体比较重要。”
陆宴低头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好像有星光映在湖水上。然而越是清澈,越是让他有一种在唱独角戏的滋味。好似喜跟怒,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有气无力的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叹气道:“睡吧。”
二人一同躺下,齐齐入睡,他将手习惯性地放在了她的腰上。
——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上元节。
扬州过上元节的气势虽不能媲美长安,但至少万家灯火的盛景还是瞧的见的,自南门起,到万岁桥终,会挂满祈福的燃灯。
二十四桥的装扮则更为华丽,桥与桥之间用粗麻绳连接好,上面挂起了各色的旗帜和彩带,有胭脂色、绛紫色,黛蓝色、翠绿色、秋香色,每个彩带旁边,还会配个同色的灯笼。
一同亮起,无比震撼,好似真的来到了九重天上。
今日赵冲在家中设宴,特意请了陆宴和扶曼前去。
他们上了两辆马车,刘嬷嬷四处张望,低声问扶曼:“娘子,今儿怎么不见杨管家呢?”杨管家,说的便是杨宗。
扶曼撇嘴道:“嬷嬷还不知道老爷吗?想必他是放心不下秦姨娘吧。”
见此,刘嬷嬷笑一声,安慰扶曼道:“娘子也别生闷气,我瞧着,老爷现在心里是有你的,不然除夕时也不会赏那么些东西给你。”
真是话音一落,扶曼就红了眼,“嬷嬷不提除夕还好,一提除夕,我便又想到爷带着秦姨娘偷偷出门的事了。”
刘嬷嬷连着“哎呀”了两声,忙道:“除夕陪那位,这上元节不是来陪娘子了吗?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扶曼轻拭了眼角,“嬷嬷是我最亲的人了,尽管说便是。”
刘嬷嬷连忙道:“这男人啊,向来都喜欢有分寸的女子,平是小醋一下,是情趣,娘子若是日日都和春熙堂那位对着干,保不齐哪日便招了厌,像卫公子这样的男人,挑花面,出手又阔绰,院子里的人注定会越来越多,娘子今日气得过来,明日还气得过来吗?”
扶曼点了点头,半晌后才道:“谢嬷嬷点拨。”语气里,说不出的辛酸。
连刘嬷嬷听了都直摇头。
不得不说,扶曼的演技最近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去春熙堂那边截人,比如当着刘嬷嬷的面找陆宴哭诉,比如抢管家权,好似所有能令宅子里乌烟瘴气的事,她都做了。
所以在刘嬷嬷心中,小娘子是相当上进的。不然她也不会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前,陆宴带着扶曼进了刺史邸。
——
春熙堂。
杨宗对着沈甄道:“主子让我带沈姑娘即刻就走,不用等他,说到戸城在一同汇合。”
沈甄有些紧张。
若是说他怕自己拖他后腿要送她走也就罢了,怕就怕,是因为有危险,才让她先走的。
思及此,沈甄便道:“今日的事,可是会有危险?”
说没有危险,那便是假的。赵冲此人多疑,自打聂远和庞术入了京城,他便对身边的一切格外敏感,就连府兵都比往日多了一倍。
称兄道弟倒是没变,就是不知道这兵是在防着谁。
眼下皇权正盛,圣人虽然不许刺史过度招兵买马,但赵冲手上驻扎在扬州的兵也不容小觑,更何况,据他们所了解的,赵冲手上还有不少私兵,和优良的军械。
硬碰硬,自然是不行的。
“圣人派的援军眼下就在戸城外,咱们过去了,便安全了。”杨宗说话也是够能避重就轻的,明明沈甄问的是今日可会有危险,他却偏偏加了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