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旬搂着她的腰,嘴角带了一股子痞,“你也坑我,是不是?”
骊娘笑道:“骊娘不敢。”
吃了点小菜,骊娘端上来一坛好酒,随即对陆宴恭恭敬敬道:“这桃花酿是红袖楼的招牌,陆大人一个人喝,是不是有些虚度良宵?”
骊娘这话是何意,陆宴再是清楚不过,男人向后靠了靠,深邃的眉眼带了一股风流,“如何不算虚度?”
骊娘同楚旬对了个眼神,起身推开了门。
红澄澄的灯笼纵横交错,婉转动听的娇音萦绕耳畔。
一位姑娘缓缓走了进来,她姿容清丽,明眸善睐,四目相对,陆宴那双愈发世故疏离的眼神,到底还是恍了一下神。
他这才明白,今儿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眼前的女子,与那人,足足有六分像。
须臾,那女子坐下时,男人的眼神再无波澜,他问她,“叫什么?”
小姑娘有些怯懦,攥了攥拳,低声道:“回禀大人,奴名唤珍儿。”
陆宴嘴角噙上一丝笑意,“哪个甄?”
珍儿道:“珍珠的珍。”
陆宴又道:“多大了?”
珍儿双颊瞬间红透,“十六。”
陆宴把玩这手中的杯盏,随后立住,挪到她面前道:“倒酒吧。”
珍儿尚未出阁,还没伺候过人,眼睛里的那股青涩,做不得假,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位高权重,却不知他如此温柔俊朗。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身上的一丝颤栗如春风袭来,在心间打了个圈,又转瞬即逝。
随钰和楚旬握着杯盏的手皆是一僵,仿佛在说,他陆时砚,不该是这个反应。
世人以为他眼里只有权势,以为他儒雅的皮囊下是日益澎湃的野心。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二十有六不娶妻、不纳妾,不是放不下那人是甚?
回想沈甄离京后,初春时分,也不知从哪个酒楼传出了一个消息——别看昔日里的长安第一美人,沈家女沈甄与长平侯有了婚约,其实她啊,还给陆京兆做过外室。
罪眷之女,天之骄子。
一夜之间,沸沸扬扬。
随钰以为,以陆宴的脾气,不论明里还是暗地,定会给那人一个教训,未曾想,他只是轻飘飘地揭过了。
随钰同他道:“陆宴,此事若是你不便出手,我来。”
陆宴回道:“何须理会?反正流言蜚语大多都是这样,你越是在乎,传的便越是久远。”
随钰道:“那你不在乎吗?”
陆宴蹙眉笑了一下,“她既然决定去做苏家妇,我为何还要在乎?”
随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眼神不由一顿,他的疑心,死在了陆宴风淡云轻的语气里,“随佑安,我这人,没你那么长情。”
随钰又道:“那你与白家的婚事,怎么又……”
陆宴直接道:“待我进中枢秉政,自然会成婚。”
随钰有那么一瞬间,十分钦佩陆宴。
钦佩他从未沉浸于任何风月之中,又或者说,他沦陷过,但他生性薄凉,放下的模样竟是那般容易。
可谎言就是谎言,总有大白的一天。如今两年过去,他陆宴手上的权利绝非昔日可比,到头来呢?他仍是这个样子。
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随钰这才恍然大悟,他的性子,本就是难露心声。
随钰回神,看着珍儿,故意道:“陆大人觉不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
陆宴凝眸,饮了一口酒,沉声道:“是么,好像是。”
楚旬长呼了一口气,一脸认真道:“你抬起头来。”
珍儿在一旁垂着眼眸,谨慎作礼,听了这话,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楚旬点了点头,直接道破,“别说,她与沈甄,确实有几分像。”
沈甄。
说起来,陆宴不知有多久,没有开口说这两个字了。
楚旬看着外面如柳絮般的雪花,幽幽道:“时间真快,一晃两年,长平侯身上的孝期,好似也该过去了。”
随钰随声附和,“若我没记错,已是过去小半年了。”
楚旬又道:“届时你是不是要去漠北喝顿喜酒?”
随钰点头,“若那是京中无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宴的唇角冷却,弧度忽然转平,将手中的杯盏“噹”地一声掷到地上。
珍儿一个浑身激灵,被男人身上的戾气下了一跳,倒酒的手臂一僵。
潺潺的水流声戛然而止。
她连忙掏出两张帕子,手忙脚乱地去擦拭陆宴被酒水溅湿的衣角。
“大人。”珍儿抬眸唤了一声。
陆宴一把推开她,起身看着随钰一字一句道,“走了。”
“陆宴!”楚旬喊了一句。
陆宴头也没回。
随钰临窗而坐,看着陆宴萧瑟的背影,道了一句,“果然,同你料的一样。”
楚旬低头饮了一口酒,缓缓道:“两年,我从没听他喊过沈三娘的名字,一次也无,便是我有意提起,他也是面露无奈,很快就转了话锋,那怎可能是放下的模样。”
随钰点了点头,道:“今日这仇,他定要记在你我二人身上了。”
楚旬道:“随他去吧,总比憋在心里头强。”
陆宴走出平康坊,如鹅毛般的大雪,一片一片地落在他肩膀上。
杨宗将一柄伞置于他头上,陆宴弯腰上了马车。
车轮踩着皑皑白雪,缓缓转动。
陆宴忽然喊了一句停。
车轮骤暗停住,发出了碾压积雪时“吱”地一声。
沉默良久后,陆宴颤着胸腔呼了一口气,“去澄苑。”
杨宗眨了眨眼,连忙道:“属下明白。”诚然,杨宗也有许久没听过“去澄苑”这三个字了。
陆宴踩着清冷的月光,推开了澄苑的大门,这里一切如旧,谁也不知道,澜月阁的灯,每天都这样燃着。
听见动静,棠月和墨月楞在当场,手里的扫帚“啪”地一下坠在地上,陷入厚厚的雪堆中。
“世子爷?”棠月低声道。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墨月搓了搓手,小声道:“世子爷可是要备水。”
陆宴摆了摆手,说了一句不必,棠月和墨月对视了一眼,一齐躬身退下。
整整两年,他从未踏进过这个地方。原因无他,这里的一砖一瓦,皆有她的影子。
陆宴信步走进内室,心脏疯狂跳动之后,眼底又涌上了层层叠叠的失望。
一张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一张剔红短榻、一个铁梨四屉厨,一张夔龙纹方桌,两个红漆木镂空样式的圆凳……除了这些死物之外,还有三两株她爱的山茶花。
纵然他再三嘱咐,这屋内不得变样子,嗯,也确实没变样子。
可没了那人,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他行至屋中央,看向铁梨四屉橱,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瞧见了一幅画。
他一愣。
缓缓展开,瞧见了右下角注的日子,有些尘封于心底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元庆十七年,十月二十五。
这是他的生辰。
那日傍晚,夕阳刚好。
他只身来到澄苑,本以为能从她这收到份生辰礼,什么都好,哪怕是片叶子都成,却不想她根本不记得此事,她性子乖巧柔顺,见他面露不满,立马拽起了他的袖子,用几分讨好的语气道:“我给大人画幅画可行?”
他板着脸点了下头。
他知道沈甄的画工极佳,画出来的人像跟真的一般。看着她认真落笔的样子,坐在她对面的他,不免有些期待,她会给自己画成什么样子。
哪成想,这纯良无害的小人肚子里也有坏水。
她竟画了自己方才恼怒时的样子,蹙着的眉头,抿着的薄唇……眼里的不悦画的一清二楚。
他怒极反笑,便掐着她腰的问,“沈甄,我在你眼里就这幅样子?”
小姑娘在他怀中回身,抱着他的腰一脸狡黠,“大人说句公道话,像是不像?”
往事不可追,锥心刻骨。
她用漫长而又短暂的三百多个日夜,攥住了他的心,随后一笔一划地刻下了属于她的名字。
试问,他能何如?
她离开了长安,同长平侯去了她口中,天很蓝,云很低的漠北,他每每在心里恨她的那份决绝,耳畔都会想起从前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沈甄,你不是不愿意吗?”
“你当我非你不可?”
“你这挑食的毛病不知道改改?”
“你这么矜贵吗?”
“嗯,上次是你弟弟,这次是你父亲,你觉得,本官是你什么人?”
“以后若是无事,别叫棠月往我这递消息。”
“长平侯,你见他作甚?”他气得咬牙,“你拎的清自己的身份吗?”
每一回,她都不敢顶嘴,每一回,他说完便后悔。
只是三年前的他不知道,自己会为了一个人疯魔至此,不敢思,不敢念,他怕愈陷愈深,怕回忆里,还残留的她的余温……
陆宴抬手轻轻抚着案几上的山茶花,一瓣一瓣,那个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男人,倏然自嘲一笑。
这株你留下的山茶花,在你离开的第二个冬,悄然绽放,沈甄,我陆宴承认,我确实舍不得,你嫁别人。
他坐回榻上,随意摆弄了一下玉枕头,忽然看着了一封信,一封没拆封的信。
他瞳孔一震,将信攥在手中,想打开,却又放回原处。
就她那点心思,她会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会不清楚吗?
感谢他救过她。
感谢他帮了她的弟弟、父亲……
最后再加一句,若有来生?
男人苦笑了一下。
可他从不信来生。
陆宴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信,放到了怀中。
算了。
见字如面,又是摧心肝的疼。
长久无声,陆宴忽然觉得这屋内,若是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实在过于冷清。
一股寒风透过窗牖飘进来,幔帐摇摆,他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她站在自己面前,朱唇黛眉,顾盼神飞。
“大人。”她轻声道。
陆宴想,醉意微醺便是这点好。
他拍了拍身侧,笑道:“坐。”
陆宴将手放在她的腰上,隔着七百多个长夜,隔着数万里路,再一次,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喉咙苦涩,隔了好半晌,才道:“漠北严寒,可还习惯?”
怀里的人没答。
他无法抑制地哽咽道:“同他一处,欢喜吗?”
“他会不会介意,你陪了我那么久?”
“他的母亲,会不会给你立规矩,嗯?”
沈甄不再动,也未回应他。
二十六栽,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这漫无尽头的长夜,到底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低声下气道:“没护住你,我后悔了。”
更后悔,从未对你说上一句,想娶你为妻。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不知怎的,坐在他身旁的姑娘忽然泪流满面。
他手足无措地去用指尖轻轻替她擦拭。
抬起的手臂近乎僵硬,“别哭啊。”
漠北离我那般远,若你真哭了,我都不能知晓。
旋即,眼前的沈甄骤然化成了一缕烟,消失不见,陆宴蹙起眉头,捂着胸口,大声喊了一声,“沈甄!”
“沈甄!”
浓浓的黑雾在眼前消失,陆宴猛地睁开眼睛,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
环顾四周,这不是国公府,亦不是澄苑……这是哪?
还没等他缓过神,沈甄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嘴,给他摁回到了榻上。
屋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姑娘?”是苗丽的声音。
“嗯。”沈甄开口道,“怎、怎么啦?”
“姑娘,奴婢方才听到声响,可方便进去瞧瞧。”苗丽道。
沈甄的心肝噗通噗通地跟着跳,她清了清嗓子,“不、不用进来了!方才不过是我梦魇了。”
苗丽皱眉,“奴婢还是进去看看比较妥当……”
沈甄大声道:“真不用进来!”
就在这时,清溪敛了衣襟,疾步走过了过来,里面有什么动静,她怎么会不知道!
清溪打哈哈道:“苗姐姐,咱走吧,姑娘打小就有说梦话这个毛病。”
苗丽犹豫了一下,可见里面的外面的人统一了口径,只好点了点头。
待脚步声离开后,沈甄美眸瞪圆,一边怒视着陆宴,一边压低声音道:“大人半夜叫我名字作甚!你是生怕旁人不知你在这儿?”
沈甄在上,陆宴在下,男人这回,一点没反抗。
沈甄低头看他,忽然皱眉,抬起了小手,磕磕绊绊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第107章 (捉虫)
沈甄低头看他,用指尖去抚摸他的眼底,磕磕绊绊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四目相对,男人的眼眶湿润,哽着嗓子低声自语:“沈甄啊……”
沈甄嗯了一声。
她从没见他这样过,一次也无。
陆宴侧头看向窗外,月匈膛微微起伏,道:“眼下,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