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僵立在原地,泪水凝结在眼眶中,没有落下来。吉贞对着她缓缓摇头,寿光眼睛一转,忽而如盛放的芍药般绽放笑颜,她不服输地对吉贞扬起娇艳的脸庞,说道:“阿姐,我去送他。”如翩飞的蝴蝶般便追了出去。
“去送送你叔父吧。”吉贞看着这一场闹剧,却没有要笑的心思,她阴郁的眼眸看向戴庭望,带点温柔的意味,“你有两年多没有见到家人了。”
“殿下,臣会看着寿光县主,不让她跟着叔父乱跑的。”戴庭望不知道吉贞突然的忧郁从何而来,只能自作聪明地抚慰她。
吉贞被他逗笑了,“傻孩子,”她微笑着说,“他要走了,快去吧。”
戴庭望满腹心事地走到宫外,正见寿光和戴申在告别。红纱灯笼散发出的光晕笼罩着两个人,如梦如幻,寿光清脆刁蛮的声音也添了柔和的情致,少年暗藏情思,突见这一幕,心中萌动,也定住了。
寿光皓白的牙齿轻咬殷红的嘴唇,连日赶路,她也消瘦不少,多了点楚楚动人的风姿。妩媚的眼眸不躲不闪地盯着戴申,她调侃他:“你这么急着甩脱我,是要去看什么人么?”
戴申黑眸看她一眼,摇头道:“臣没有家人了。”
“没有家人,有情人。”寿光偏过脸,眼眸在睫毛下悄悄地观察他。
戴申没有否认,声音却温和了些,“县主一路吃了不少苦,早点回去歇着吧。”
“我送你。”寿光见戴申要上马,从他手里抢过缰绳,她亲自替他牵马,走了两步,回首笑道:“在广州时打南诏人,九死一生,你把马让给我,我铭记在心,替你牵马算什么?等回京,我要请我的父王亲自去你府上致谢。”
这样热烈的情意,戴申也不好再冷着脸,他微微地笑了一笑,没有像寿光那样滔滔不绝,把满副的心意急巴巴地捧到人前——他只是顺从了她的心意,踩镫上马,垂眸看她一眼,“县主,京城再见。”
这寥寥几字,已经十分难得,仿佛突然有了某种秘而不宣的约定,寿光眸光一亮,将缰绳往高里轻轻一抛,戴申稳稳抓在手中。
寿光的笑声如欢快的清泉,穿透了浓重迷离的夜色,“京城见。”
戴庭望被她的笑声提醒了,他走下台阶,快步到了戴申马前。戴申勒马,这才留意到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的少年,看着那张逐渐清晰,青葱英朗的脸庞,他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写信让你父亲要你回去吧,在这道观里混日子,你开心得很么。”
戴申一来就要摆起叔父的架子教训人,戴庭望不仅不肯听,还梗起了脖子,他也快和成人一般高,退后两步,沉着又坚定地看着戴申,“我不回去。”
戴申哂笑一声,怜悯地摇头。傻,他想。可是戴度和自己分明已经决裂,此刻唯有仇恨,没有亲情,戴庭望要被清原利用,又与他何干呢?这么想来,戴申顿觉自己多事,只说一声“再会”,便率士兵策马而去。
戴庭望怏怏走回宫中,满腹少年心绪无处宣泄,他在殿前徘徊了了一会,抬眸看去,殿内烛火煌煌,却已经空无一人。他举目四望,见吉贞正在环廊上徜徉,夜风牵动她的裙裾,如斩断红尘御风而去的仙人,又如一抹恋恋不舍彷徨无依的幽魂。
她停下来,远远看着他。戴庭望看不清她的面目,又莫名觉得她的眼神忧郁又怅惘。
少年的思绪如波涛,在胸中猛烈地激荡,一股熊熊的火自胸腔烧到了脸颊,他快步走过去,昏头昏脑,莽莽撞撞,展开双臂将吉贞紧紧抱住,大声说:“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陪着你,保护你!”
吉贞错愕了一瞬,仓猝后退,要把戴庭望的手推开,戴庭望抱得很紧,她情急推不开,怕他还要造次,冷声斥责道:“戴庭望,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什么人!”
戴庭望混乱的眼神终归恢复清明,那声毫不留情的斥责让他有些难过,又有些愤懑。他沉默地放开手,低声道:“殿下。”
吉贞余怒未消,瞪了他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转身往殿内走。
夜色掩饰了戴庭望发烫的脸,他执拗地跟在她身后。这环廊又长又弯,吉贞越走越快,戴庭望也跟着她东绕西绕,到了殿前,他又扯了下她的手臂,随即放手,“殿下,你别再想着他了。”他赌气似的说:“他对你不好。”
一看他满脸孩子气,吉贞的怒气也消弭了。她哭笑不得,睇他一眼,“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我知道!”戴庭望埋怨地看她一眼,架不住窘迫,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吉贞和戴庭望在廊上拉拉扯扯,桃符看了个七七八八,咋舌之余,难免觉得好笑,见吉贞一脸烦恼地坐在灯下,她送了一盏茶来,还没说话,憋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怕吉贞要骂,她忙捂住嘴,假咳几声,总算端正了脸色,说:“这孩子今天也是疯了。”
“别说了。”吉贞微恼。
“哎呀,”桃符看一眼刻漏,“娄焕之还没回来。”娄焕之好歹也是丹州刺史的庶子,若真走失了,也不是玩笑的,桃符不等吉贞发话,忙命左右出去寻找,嘴里犹自嘀咕,“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她满肚子的话,百爪挠心似的,哪憋得住,高举烛台走进室内时,又聒噪一句:“殿下,估计这几天庭望都羞于见人了,看他可怜,你可别骂他呀。”
吉贞“唰”一声将帷帐扯下,合衣卧倒,桃符隔帐听了一会,没有丝毫动静,以为她是熟睡了,便悄然离去。
翌日,吉贞用过早膳,才又想起娄焕之来,问桃符人找到没有。
“昨夜回来了。”桃符逡了吉贞一眼又一眼,那股促狭劲还没过去,她拖着长长的调子叹气,“可怜的焕之,殿下昨晚只想着我们庭望,都把他忘到脑子后头去了。”
吉贞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只说:“他是走回丹州去了吗?”
“倒也不是,是去找蒲城令的路上出了点事。”桃符在额头上一拍,不胜烦恼,“说起来……殿下,咱们宫里又多了位不速之客。我传他和焕之一起来见你吧。”这一个“又”字,余韵悠长,桃符苦于宫中寂寥,对最近的人来人往,简直兴奋难耐。
“叫他来。”吉贞满腹疑窦。
桃符才收起碗筷,娄焕之便来了,他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却走得飞快,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跨过门槛,正要叫殿下,背后却被人一把抓住,丢到一边,那人越过他先走了进去,跪地叩首,“殿下!”声音如云外的青雀般雌雄莫辨,清亮悦耳。
“你是什么人?”吉贞猝不及防,劈头便问。跟随娄焕之闯进来的少年,还跪在地上,仰头对吉贞咧嘴一笑,吉贞审视着他比中原人深刻的轮廓,不禁拢起眉头。
“殿下,奴的名字叫做包忽里,从小被包春收养,是他的儿子。”少年丝毫不畏怯,朗朗地说,“武威郡王说殿下最喜欢英俊听话的小子,所以叫奴来服侍殿下。”
吉贞漱口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她将茶瓯重重地往案头一撂,怫然道:“滚回去!”
“殿下!”娄焕之见包忽里被骂,立即诉起苦来,“学生昨日要去蒲城县衙搬救兵,路上遇到这个蛮子,他非要学生先领他来玉京宫,学生说不可,玉京宫被强敌环伺,急需救兵,他说自己可以一敌百,完全不把郭罡那些人放在眼里,定要先跟学生来宫里驱敌立功。”
包忽里也气呼呼的,转脸责备娄焕之,“你磨磨唧唧话好多,要是乖乖领我来,那些人必定被我三拳两脚全都赶走。”
娄焕之反唇相讥,“你怎么不跟殿下说,你把我打晕了,自己也迷路了,害的我没搬来救兵,殿下险些罹难……”
吉贞深深吸口气,打断他们两个的童言童语,“都下去。”见那包忽里麻利地起身,一副到了自己家的姿态,吉贞声音冷得像冰渣子,往门外一指,她说:“你,回范阳去。”
包忽里眨了眨眼睛,“殿下,郡王把奴送给殿下了。”
“你们郡王的大礼,我不敢收,”吉贞对桃符喝道:“去叫庭望把他丢出去!”
“殿下,”桃符忍俊不禁,“庭望从一早就没出过房门,饭也不吃!”
“那叫别的侍卫……”吉贞话还没说完,那包忽里已经眼睛一转,窜出门外溜得不见人影,只有满脸委屈的娄焕之立在面前,吉贞闭眼,揉了揉额角。“桃符,”她气若游丝,“去打听京城的人什么时候到,把寿光和伏大娘子接走。还有,伏沛的病到底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一百个美少年我也能消化掉!
第33章 今夕何夕(六)
信使自京城而来, 果然伏沛突染恶疾,缠绵病榻, 伏大娘子慌了神, 草草收拾了行装,跟随着伏氏的奴役, 被禁军护送离开蒲城。寿光也随行返京。
这两人一走,无疑去了不少麻烦,桃符暗自庆幸, 见包忽里整日在玉京宫上蹿下跳,也懒得去理会他了。这日澄城公主又遣家奴来,请清原公主赴宴,桃符得了信,一边往跨过门槛, 颇有先见之明地宣布道:“殿下, 若这次去了还是像上回那样, 奴可不要去了。”
澄城公主上次造访玉京宫时已经提了这事,是要借机把秦住住引荐给众人。吉贞心里有数,笑道:“她要唱戏, 我们只是去搭台子,看看热闹也好。”
“咱们宫里还不够热闹吗?”桃符嘟囔。
吉贞顺着她的目光, 看见包忽里和娄焕之两个狗撵兔子似的满院子撒欢, 娄焕之狼狈逃窜,奔到戴庭望门外喊叫他救命。包忽里插着腰哈哈大笑。
吉贞凝神看了一阵包忽里。疑惑连日不散,她独自思索。
桃符在门外看了一阵热闹, 笑得直打跌,她讲给吉贞听:“包忽里说焕之是女孩儿,非要扒他的衣裳,被庭望和焕之两个合力把他按倒在地上,要扒了他的单袴看个究竟呢。”
“他肯出门了?”吉贞瞥一眼窗外。她说的是戴庭望。
戴庭望于她而言,还是个孩子,当时觉得尴尬,此时再提起,已经波澜不惊了。
“毕竟小呢。”桃符犹带笑容,“憋不了几天。”
戴庭望嘴上嚷嚷得厉害,其实心不在焉,把包忽里按倒后,任娄焕之和他撕打,视线早不由自主飘到了殿里。见桃符站在门口,面朝里面说话,不时看过来一眼,戴庭望立即明白她是在说自己,脸上又烧起来,丢下两个同伴,独自走开了。
翌日,吉贞要往澄城公主府去,戴庭望鼓起勇气,一早便在殿外候着,岂料吉贞没有露面,桃符来说:“殿下不带侍卫随行,你在宫里玩吧。”戴庭望一颗心好似遭了痛击,又沉重,又酸涩,低头嗯一声,便闷闷不乐地走回去。
吉贞只做没有看见,上了马车,才叫启程,忽觉车身一震,包忽里爬上了车辕,回头笑道:“殿下,奴护送你去。”
吉贞一看他自作主张,眉头先拧了起来,包忽里若无其事,催促车夫道:“快走,快走。”
“殿下,”桃符压低了声音,包忽里整天装的天真无邪,但桃符总觉得这个孩子是个鬼精灵,而且爱偷听偷看,桃符很头痛地对吉贞抱怨,“武威郡王送你一个男孩子……这样好奇怪呀。外面闲话已经挺多的了……”
吉贞一哂,“他可能觉得我的名声还不够坏吧。”
再次到澄城公主府,吉贞见到那些赤膊短打的健仆,已经见怪不怪。澄城公主是依旧的纵情酒色,秦住住坐在她下首,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戴着满头珠翠,穿着锦绣衣裳,她淡然面对着来来往往的突厥奴隶,无比的镇定和自如。桃符是深知她是什么货色,凑在吉贞耳边啧啧道:“殿下你看,果真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吉贞莞尔,“你是该向她学一学。”
桃符啐了一声,以示鄙薄。
席至一半,澄城公主放下金瓯,目视娄氏笑道:“夫人看我这位新认的阿妹如何?”
娄氏恭维道:“殿下的义妹,自然金玉之质,不是我等俗人可以比肩的。”
“既然觉得好,夫人可否替她保媒?”澄城公主神色认真地问。
娄氏一僵,停了筷子,“殿下?”
澄城公主笑道:“听闻戴将军暂居丹州时,得娄太守庇护,颇感念太守恩德。我想要把这个金玉之质的阿妹许给戴将军,不知道夫人能否出面说和?”
娄氏一脸为难,“太守只是与戴将军有旧,但并非人父母,这种事如何做得了主?况且妾也不知道这位秦娘子的出身来历……”
澄城公主既然开了口,便不允许她推诿,“她的相貌气度,夫人已经亲眼目睹,至于身份,是我的义妹,还不够吗?”
娄氏被她逼得左右支绌,迫不得已,只能暂且行缓兵之计:“待妾回家与太守商议……”
“夫人想知道秦娘子的来历?”一阵笑声传至堂上,寿光穿过人群,走到澄城面前,将秦住住打量几眼,她转而对娄氏道:“平康里南曲十字街,有户姓秦的人家,豢养了一名女儿,教习了她琴棋书画,本打算靠着她攀龙附凤,谁知她十多岁时就随外面的野男人私奔了,置假母的养育之恩不顾,我听着秦母的描述,似乎和阿姐你新认的义妹有几分相似呢。”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秦住住饶是脂粉涂得厚,也能看出微微变了脸色,身躯抖动了一下,她一言不发。澄城公主见寿光来搅局,唇边扯出一丝冷笑,“茂英,我有请你来吗?”
寿光撇嘴道:“你请了蝉姐,为什么不请我?”她看向秦住住,笑得娇艳:“北里的官伎都堂而皇之坐在你的宴席上,我不能来?”
澄城公主是真动了怒,讽刺道:“哦,我这个阿妹出身清白,你说什么北里,什么官伎?堂堂县主,未出阁的娘子,把这些词挂在嘴上,你不嫌羞耻吗?”
寿光面有不忿,随即往澄城身边一坐,挽着她的手臂笑眯眯道:“阿姐,我跟你说笑的,你怎么当真?”她饱满的红唇微微一弯,那是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我是听说你认了义妹,才特地来道贺。你的姊妹,不就是我的姊妹?于情于理,她该敬我一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