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美貌,的确比晁贵妃胜出不少,怪不得一个寡居的女儿,晁延寿也好意思塞给他。温泌摇摇头,丢下她秉烛夜读,这女人虽然柔弱,却真有耐心,脸皮也厚,只装做看不见温泌的冷淡,守在他身侧不时端茶送盏,温泌不好骂她滚出去,半夜闹出动静来,更要落人口实,遂从她手中接过笔来,对着素笺沉思许久,忽而微微一笑。
一封信写完,温泌吹干墨迹,放入怀中,起身又和晁氏撞个正着,他宛如沉浸在美梦中的人突然被惊醒,极不耐烦地皱起了浓眉,忍着气道:“娘子不肯走?那我走吧。”
丢下晁氏便开门出去,恰有一名亲兵来报讯,瞧见晁氏,眨了眨眼睛,才急忙道:“郡王,晁家的小郎君被韩将军从敌军手中抢了回来,韩将军肩头中了箭。”
在晁氏惊喜的呼声中,温泌匆匆赶来韩约处,医官才从韩约肩头将箭头取出来,包扎完伤口。韩约自去岁秋天开始,从朔方转战陇右,眼看着老了几岁,这会更是面如金纸,温泌不悦道:“你又急着去救晁延寿的崽子干什么?”
韩约咧开干裂的嘴唇,“我怕这个崽子落在戴申手上,晁延寿要倒戈。这老东西滑得跟泥鳅一样,得把他捏在手里啊。”
温泌一笑,将晁氏那事说给韩约听。韩约精神不济,调笑几句,便昏睡过去了。温泌这一夜与他抵足而眠,待到翌日,因爱子失而复得惊喜交加的晁延寿又带来一个好消息,正是姜绍投诚,耶律率蛮军夺取西川,进袭江淮的消息。
温泌大喜,连韩约也从床上翻身坐起,一面皱眉,摩拳擦掌道:“妙啊,巴蜀一线被控,戴申在北,戴庭望在南,大军拦腰截断,一分为二,我们只消一年半载,就能把戴申困死在河西。”
温泌笑着将他按倒,“你先养伤吧。”
第71章 旧涧新流(四)
戴申不费吹灰之力夺了武威, 召集昔日部将,很出了口恶气。一顿酒喝得脸颊发烫, 他登上武威城, 缓缓呼吸着河西犹带硝烟余味的空气。
贪狼星照耀着广袤的土地,熟悉的山川河流, 他前所未有地笃定,这一仗一定会胜。
姚嵩带来一个让他扫兴的消息:姜绍叛逃,西川沦陷, 得知耶律渡江的打算,戴申宛如被兜头浇了一桶雪水,初战告捷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亲自率军去秭归阻击,还能拖一段时间。”姚嵩道。
“庭望年纪还小,”戴申难免有些焦躁, “这边得速战速决了。”
“陛下要戒骄戒躁。”姚嵩语重心长。
“我知道。”戴申点头。
“还有件事……豫章王逃走了。”
“逃走?”戴申愕然。
“陛下宅心仁厚, 但难保有别的人想要他的命。”姚嵩笑眯眯。
“是茂英?”戴申暗自猜测。
“兴许是, 兴许不是。”姚嵩跟随戴申走回衙署,酒席散尽,堂上寂静无声, 他添上灯油,踞案沉思了片刻, 姚嵩道:“豫章王废人一个, 是生是死不打紧,只是他莫名其妙在岭南失踪,清原长公主和他情同手足, 怎么能不怀疑?她但凡一怀疑,温泌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戴申顿悟,“你说,把这事栽到温泌头上?”
姚嵩笑道:“豫章王自己揭破萧劼的身世,温泌怎能不怀恨在心?况且陛下你不把此事推到他头上,恐怕他要先推到你头上,借此大兴所谓正义之师了。”
戴申颔首:“就照你说的办。”
秭归来的消息,给双方营寨都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果然不出姚嵩所料,耶律以戴申加害豫章王之名,痛斥其残暴无道,大军所向披靡,戴庭望且战且退,最后固守扬州,耶律围城两月,毫无寸功,不得已偃旗息鼓,戴申得知了消息,一颗提起的心暂且放了下来。姚嵩手持一封书信,满面喜色地闯入室内,大声道:“陛下,你看这是什么。”
戴申“哦”一声,将信取出,还未读完,姚嵩已经等不及揭晓了,“这是温泌给晋阳的信,途径秦州被清水县丞所获,以此来向陛下邀功的。”
戴申看到一半,猛然起身,“韩约伤重?”
“正是。”姚嵩笑道,“怪不得温泌最近都没有动作。他在信里命杨寂在晋阳择选良医,速往陇右为韩约疗伤,看来这次韩约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戴申一扫郁卒之气,振奋道:“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决胜良机?”
“陛下莫急,”姚嵩按住戴申,“我有良策,可兵不血刃克敌制胜。”
戴申催促他,“快说。”
“晋阳此地,既有京都来的前朝旧臣,又有范阳来的温泌下属,两派明争暗斗,人尽皆知。再有豫章王失踪一事,清原长公主和杨寂怕早已势成水火了。他们到现在还能勉强相安无事,不正是因为温泌?要是温泌有个好歹……”姚嵩眼中精光四射,“晋阳一乱,所谓精兵强将,也如树倒猢狲散,不战自退了。”
戴申奇道:“伤的是韩约,不是温泌,于千军万马中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姚嵩哈哈大笑,“又何必要取他性命?陛下不知道这世上谣言最致命吗?”他挽起袖子,高声唤人送来笔墨纸砚,“我有一手绝活,陛下还没有见过呢!”
他伏案提笔,故技重施,模仿信上笔迹书写完毕,呈给戴申,“陛下能看得出不一样吗?”
戴申凝眸细看,满纸遒劲的字体,果然临摹得如出一辙,只是将韩约换成温泌,末尾又有温泌私印,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戴申大喜,选一名机警的士兵,扮做信使,快马加鞭,赶往晋阳。
曹荇接到信,惊得面无人色,又不敢声张,只悄悄将杨寂请来要跟他讨个主意。
杨寂亦是浑身一震,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急传信使来问话,那信使将战场上情形一五一十说来,杨寂慢慢落座,心神不定地挥了挥手,命信使退下,“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怪不得战事停了两月,我心里总觉得不大妙。”
曹荇急得满地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得好?”
杨寂攥着手心的冷汗,定了定神,安排道:“先去择选良医,命他即日便赶往陇右。”不等曹荇答应,他忙道:“切勿走漏了消息。”
曹荇点头,“这我自然知道。”
“还有一事,”杨寂叫住曹荇,攒眉思索起来,“你容我想一想。”
普贤奴追着拂林犬进了假山的山洞。桃符与宫婢们拎着婆娑作响的裙裾,在洞口轻声呼唤。
吉贞坐在石案边,脸上有些淡。
固崇颤巍巍地在她身边躬身施礼,“殿下,豫章王之事有内情,殿下要为豫章王做主啊。”
吉贞沉默地看着袅袅晴光,回首时,眼角仍有些发红,“阿翁,冬郎现在下落不明,先找到他人再说吧。”
固崇用袖子拭泪,犹豫了一会,道:“但凡殿下肯求一求武威郡王,请他手下留情……”
吉贞道:“这事跟武威郡王又有什么关系?”
“岭南街头巷尾都在传,是武威郡王……”
“阿翁!”吉贞猛地拔高了声音,惊得固崇仓皇后退,抬头一看,吉贞秀丽的眉宇中微含愠怒,“现在河西正在打仗,你难道要我为这种没有影的事,召武威郡王回来兴师问罪吗?即便我要问罪,他会认吗?”
固崇深深叹口气,“殿下说的是,奴心系豫章王,一时情急了。”
“阿翁别急,”吉贞安慰他,“我已经命包忽里去四处打探冬郎消息了。”
打发固崇后,吉贞走回殿中,微风吹拂着落花飘过窗棂,落在素色的信笺上。她目光轻移,不禁将信笺拾起。这是两月前的书信了,温泌略略讲述了河西战况,仿佛不经意般,又提及晁延寿那名孀居的女儿是何等温柔体贴,简直是女子中的楷模。
一副沾沾自喜的嘴脸,跃然纸上。
吉贞想到那双闪闪发光、坏笑连连的双眼,出了一阵神,又念及生死未卜的萧侗,顿时心乱如麻,一把将信丢开,咬着唇道:“混账。”
“姑母。”普贤奴迈着利落的步伐跑进殿中,他不足三岁,渐渐通晓世事,性情十分倔强自负,最不耐烦被别人抱着围着,但偶尔也有温柔可爱的时候。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吉贞,爬上她的膝头,软软手指抚了抚她的脸颊,问道:“姑母,你想郡王了吗?”
自懂事后,他便只称呼温泌为郡王了。
吉贞下否定道:“没有。”
“我想郡王了。”普贤奴喃喃道,小脸上有些落寞,“郡王一定也想我啦。”
吉贞看着他英气勃勃的眉眼,一时来气,笑道:“郡王有温柔体贴的晁娘子陪着,怎么会想起你?”
“姑母,你在说什么啊?”普贤奴不解,但下意识地皱眉,他不高兴地推了一把吉贞,“不要晁娘子!”他的脾气是很大的,从吉贞膝头跳下来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吉贞无奈地一笑,任他去了。待到黄昏,还不见普贤奴身影,问起桃符,桃符答道:“陛下要去看马,被乳母们伴着去御苑了。”吉贞没有理会,直到暮色将至,普贤奴竟还不见影子,吉贞这才觉得不对,说:“去御苑领陛下回来。”
桃符走出殿没多久,又折返回来,大惑不解道:“殿下,外头多了守兵,不许奴出宫。”
吉贞眉头一拧,“哪来的守兵?”
桃符说不出个所以然,吉贞猝然起身,走到殿外,廊檐下执戟的侍卫口称殿下,却分毫不让。宫婢们见蓦地出现这一队守卫,明摆着一副要软禁人的架势,都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
吉贞在夜色中伫立半晌,冷声道:“叫曹荇,不,叫杨寂来!”
她脸色极难看,侍卫不敢耽误,忙去禀告了杨寂,杨寂慢吞吞来到宫里,见吉贞在明亮的烛光下肃然而坐,杨寂心虚地垂下头。“殿下。”
吉贞开门见山,“杨寂,外面是你的人吗?”
杨寂推诿道:“殿下,晋阳宫留后是曹荇,不是臣。”
吉贞冷笑,“曹荇何时不对你言听计从?”
杨寂忙道:“臣不敢。”
“陛下去哪了?”吉贞的声音隐约发抖。
杨寂迅速瞥了她一眼,待要搪塞,却被吉贞一双幽黑的眸子看得脊背发汗,最后直起腰,正色道:“殿下只是陛下的姑母,天下哪有姑母抚养侄子的道理?臣已经同曹荇商议过,将陛下安置在前殿了,有乳母和宫婢们照料,殿下不必担心。”
“你是要软禁我?”
“臣不敢。”
吉贞和杨寂对视片刻,她忽道:“是武威郡王出事了吗?”
杨寂眸光一凝,“殿下说什么?”
“是不是武威郡王出事了?”吉贞镇定道,“你怕陛下年幼,我要挟天子以令群臣,所以才将陛下带走了。武威郡王是受伤了,还是死了?“
杨寂张口结舌,诧异于吉贞的敏锐,“殿下,臣此举,只是权宜之计。即便殿下无心,殿下身边的人,郑元义,崔屹他们,也会借机生事,“他面色一紧,态度很坚定,“臣不得不为之,请殿下恕罪!”
话说开了,吉贞并没有大发雷霆,杨寂凝神一看,见吉贞的脸庞在灯下如白瓷般,疏无异色。僵了许久,她睫毛微微一颤,提起声音道:“武威郡王如何了?”
杨寂将怀中的密信放在吉贞面前,叹道:“殿下请看。”
吉贞看信的时候,杨寂道:“臣已经和曹荇商议过,选派良医往陇右去了,不到一月,就会有信,若是到时郡王安然无恙,臣自会撤去这些守卫。这段时间还请殿下不要声张,否则,”他慢慢道:“臣也不得不效法汉武帝杀钩弋夫人的故事了。”
吉贞心头一颤,屏息将信看完,慢慢放回案头,凝眸不语。
“传信的人呢?”吉贞道。
“臣恐怕他四处宣扬,走漏消息,已经将人关押起来了。”
吉贞道:“你想得很周到。可你莫名其妙把我关押起来,难道崔屹等人不会生疑?”
皇帝在他和曹荇手上,崔屹等人闹起来又能怎么样?杨寂心想,但这话他没敢出口,只敷衍了一句:“战场受伤,也是常事,有御医去了陇右,必能药到病除,殿下不必忧心。况且这消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吉贞走回殿后,从案头拾起两月前温泌的来信,目光在字里行间停驻。那时他的语气是何等轻松得意,丝毫感觉不到战场上的腥风血雨。
他受伤了,怎么会不告诉她呢?他不知道普贤奴挂念着他吗?
默默将两封信放在一起,良久,吉贞轻喃道:“我不信。”
杨寂道:“这的确是天泉的字迹,绝无虚假。”
“戴申身边的姚嵩有一个本事,你大概不知道,我却是亲眼见识过的。”吉贞摇头,“当初徐度仙被贬斥,便是他从中作祟的。”
这个杨寂当然是不知情。虽然觉得这机会微乎其微,但也希望侥幸如此,“若真是姚嵩作祟……恐怕没几天晋阳就要流言满天飞了,还好臣将那信使关押了起来。”
“你做事周到。”吉贞嘴角一翘,“否则怎么会得信当天,就雷厉风行,把我软禁起来?”
杨寂难堪,只得又道:“臣并不是提防殿下……”
“你是提防着我,何必狡辩?”吉贞道,虽然愤怒,但心知此刻不是置气的时候,她把嘲弄的眼神收起来,称心诚意地恳请他,“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你放我去陇右吧。”
杨寂脑中警铃大作,“臣不能放殿下走!”
“放我走又有何妨?”吉贞微笑,“若是武威郡王安然无恙,当然皆大欢喜,我也不会追究你冒犯之罪。若是他有事……想必你也不会容我再回晋阳来。这样,总好过我不明不白被关在宫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