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民和冷哼了一声。
云南之事温次辅本不想管,也不该他管。
可明显太子不知道此事的深浅,这些个大臣不仅不尽心帮他,还明显在为难他。
温次辅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道:“依老臣之见,不若就再派使臣前往云南,视察一下事情的深浅,再和云南督府好好商议一番,看此事到底该如何解决。”
“好,孤觉得这个主意......”
“怎么商议?”
赵允炜的声音未落,就听到一直没的杨首辅沉着脸冷冷道,“是要依从云南督府的意思,将云南的赋税拨上七成为云南的军饷用度,还是要将云南的驻军从五万调升到十万,二十万?还是要允许云南自己开采铁矿,铸造兵器?”
温次辅的脸一下子红了下来,脸红脖子粗道:“云南的情况到底如何我们都尚不清楚,自然是要派人去视察一番再作定夺,首辅大人扯这么远是做什么?上次先太子殿下提出派御史和钦差去云南,怎么不见首辅大人这么多意见?”
朝堂上吵了个热火朝天。
不仅是为云南之事吵,北疆的事,福建的事,西北的事,江南的事,还有该当如何处置大皇子的事,甚至地方官员升迁的事,总之什么事都能拿出来吵上一吵。
没人理会赵允炜这个“太子”的权威。
赵允炜脑袋炸裂,简直想甩手走人。
他也说不上话,他一说话就被人用愤怒又鄙视的目光毫不留情面的怼上一番......这些个老臣,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想发脾气,可他也很清楚,这些个老臣不是他发脾气就能制住的,他若是发脾气,怕是最后自己会更下不了台。
他真想直接走人。
可这是他第一天上朝。
第一天以太子的身份上朝。
他痛苦又愤恨的看着这些大臣......以前他又不是没上过朝,可什么时候见他们吵成这样过?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就在他几乎要崩溃之时眼角余光却突然看到了大殿门口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一怔,以为自己眼花了。
眨了眨眼。
没有看错,真的是那个人!
那一刹那他不是惊慌,不是害怕,不是恐惧,怔完之后竟然像是看到了一个救星,激动的差点从金銮座上扑下来。
“二皇兄!”
赵允炜大声唤道,然后真的就跳下了金銮座,直直冲向了殿门口的来人。
众臣本还在赤口白脸的争吵着,被赵允炜这么大声一唤,这么一个动作都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的就跟着他的动作往门口看去,然后......就都呆住了。
一瞬间殿中由原来犹如集市般的争吵突然就定住了,变成了雅雀无声。
赵允炜奔到了赵允煊前面几步远时才发现好像有些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
想起来赵允煊的身份。
他心里咯噔一声。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完全不知道自己这皇位是怎么来的?
就算不清楚细节,这里面有些蹊跷他还是心知肚明的。
但他抬头看着前面满身气势的赵允煊,再看他后面全部身挎着大刀的侍卫,再想想后面那群口沫横飞,恶言恶形的大臣们......他一咬牙,直接就跪了下来。
然后就在众臣或目瞪口呆或一言难尽的眼神中哽咽道:“二皇兄,你可终于回来了!”
开了第一句后面就顺溜多了。
他道,“二皇兄......还好你没有出事,你不知道,这些时日你不在,宫里宫外都出了许多事,你回来了就好了!”
杨首辅:......
温次辅:......
众大臣:......
杨首辅率先反应过来。
他可差点是老泪纵横,撩了朝服衣摆就跪下了,哽咽道:“老臣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后面的众大臣也都齐刷刷的跪下了,齐声道:“臣等恭迎殿下回宫!”
四皇子回头看向这么一群变脸变得比天还快的大臣,又是恼怒又是委屈,愈发的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简直眼瞎。
这个时候温次辅才是彻彻底底后悔了。
又恐惧又后悔。
他惨白着脸,跟着众人一起跪着,脑袋却是“嗡嗡”的,差点支撑不住。
完了,他脑中只剩下这一句,他完了,温家也完了。
不是死了吗?
不是死了吗?
*****
乾元宫内殿。
贞和帝看着走进自己殿中的赵允煊犹如看到恶鬼。
他这是出现幻觉了吗?
赵允煊走到贞和帝面前,看见他看着自己的表情恐惧又狰狞,扯了扯嘴角,道:“父皇,你看到我是很惊讶,还是很失望,抑或是很害怕?”
“你,你......”
贞和帝颤抖着,手哆嗦着似乎想要举起来。
赵允煊转头看向身后一个手捧着药碗,悄无声息跟着进来的小太监,道,“把药端给他。”
贞和帝面上一下子又浮现出惊恐和挣扎的神色。
赵允煊冷笑了一下,道,“放心,父皇,儿臣不会要你的命,这是儿臣特地命人从北疆弄来的补元之物,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你用了,应该就可以有点力气骂人了。”
说完他又看向站在床头的德庆,道,“德庆,你来喂吧,想来父皇会比较放心你来喂他。”
德庆应了一声,上前接过药碗,有些哆嗦的先自己尝了尝。
这个一辈子威风,皇帝最信任的心腹內监大总管,此刻神色憔悴萎顿,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数岁,哪里还有以前的精神元气?
他尝完之后就上前对皇帝道:“陛下,奴婢尝过了,是无碍的,您就用些吧。”
皇帝不理会德庆,手紧紧抓着床单,眼睛还是死死地瞪着赵允煊。
赵允煊嗤笑了一声,道:“父皇,看来你果然还是比较喜欢温淑妃喂你的毒-药......以后就让她陪着你,好好照顾你好了。”
“还有,你以为我为何费心思要帮你弄这东西?不过是皇祖母入宫了,她要过来看你,我不想让皇祖母看见你这副样子,让她老人家伤心罢了。喝不喝随你。”
说完他也不再继续留在这里,转身就离开了。
*****
赵允煊离开,贞和帝见德庆试药之后并无不妥,反说是精神力气好上了许多,贞和帝这两日已经受尽折磨,求生的欲望到底大过了自尊,最终还是喝了那药。
这日午后纪老夫人,不,纪太后就踏进了贞和帝的寝宫。
这还是自四十四年前,纪太后假死离开当时的皇子府之后第一次踏入宫中。
当年她离开时,贞和帝还只有三岁。
那之后,他们只在贞和帝登基之后在外远远的看见过几次。
贞和帝看着踏进自己殿中的母亲,神情麻木,眼神中先是茫然,但慢慢的,最后那茫然却全变成了冷酷,甚至带上了怨毒。
一直到纪太后坐到了他的床前,他才冷冷道:“你来做什么?当年父皇曾经求过你,以母后庶妹的身份入宫,你不是说过,永不会踏入这宫中吗?现在却又为何入宫了?是为了那个孽子吗?为了让他名正言顺的坐上皇位?让他不要在史书上留下弑父篡位的骂名?”
说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怨愤。
纪太后看着眼前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实际上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儿子。
当年她离开时,她的儿子还只是个软软糯糯的小皇子,会赖在她怀里撒娇,在外面摔疼了,会扑到她怀中嚎啕大哭。
她的儿子到底去哪里了?
是她离开了。
留了他们姐弟在那刀光剑影的深宫之中挣扎生存。
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吗?
可是,她可以不离开吗?
她唤不出他的乳名,只能僵硬道:“陛下,这么多年你都不肯见我,就是因为你心底实际怨恨着我,怨恨着我只顾着自己,把你留在了深宫,应对岑氏,应对岑家,是吗?”
皇帝眼睛阴森森的。
是的,他怨,难道他不该怨吗?
纪太后惨笑了一下,道:“可是,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难道还不明白吗?”
“当年,我若是不走,必死无疑,难道你觉得我就是该死,也不该离开吗?”
“还有后来,你父皇让我换一个身份入宫。可是,且不说那时不管是宫里宫外,都是岑氏和岑家一手遮天,那岑氏曾和我相交多年,这种粗劣的替换身份入宫,你觉得她会看不出来吗?”
“届时,你觉得我能有活路,甚至你和你的皇姐,能有活路吗?她容你坐上储君之位,是因为她以为我早就死了,若我还活着,你觉得她还会容下你吗?”
皇帝咬着牙。
他其实知道。
他当然知道。
但他还是想要怨。
因为他心底总要为他曾经受到过的苦难,痛苦寻找一个怨恨的出口。
纪太后说到这里话音却是一转,冷声道,“就算你怨我,那也无妨。可是你皇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当年我离开之时,她才七岁,可从那时候起,她就护着你,照顾着你,说身代母职都不为过。之后为了你,她又做出了多少牺牲?”
说到这里纪太后眼中滚下泪来。
若说亏欠,对女儿她才是真正的亏欠。
为了这个弟弟,她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忍辱负重,左右逢迎,讨好岑氏,讨好岑家,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婚姻,以身侍贼......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是遽痛。
她其实完全可以不必的,可都是为了这么一个东西,为了这么一个东西!
可最后他是怎么对她的?!
在她为他以身犯险,亲往江南赈灾之时,这个孽畜,他为了除掉比他能干,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的儿子,就要让女儿和陵江城十数万的百姓灾民一起坑杀在陵江城!
第95章 新元二
她道:“在你下达命令给梁和兴之时, 你可有想过,你要坑杀的是为了你, 几乎牺牲了自己一生的皇姐, 坑杀的是十数万的江南百姓,你的子民?而且你为大周天子数十年, 你不知道梁和兴的底细吗?下达那样的命令, 你完全就没有想过梁和兴可能会借此谋反,说你残暴不仁不配为君,举出反旗吗?”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贞和帝眼睛气得血红。
他喘着粗气, 低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不是死了吗?在我小心翼翼活在岑太后的脚下, 胆战心惊, 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她害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小心算计着, 谋着储君之位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纪太后悲哀地看着他。
“你委屈?可你有没有想过, 你父皇他或许懦弱无能, 或许对不起我, 甚至, 他也是对不起岑氏的,但他为了你却是殚精竭虑的,为了保住你,为了你的太子位,他可以说是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害掉岑氏腹中的胎儿, 让她终身不能有孕。”
“你皇姐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应该有数。”
“就是岑氏,不敢她怎么对不起我,但她为了你父皇,为了那个贤后的名声,说实话,也没有怎么薄待你。”
她不想再说下去了。
是,这皇家所有的人,谁不是负重而行?
可谁也没有你这么丧心病狂,为君不仁,为父不慈,为弟不知恩。
她闭了闭眼,道:“你下诏书,将皇位禅给允煊,退居养和宫吧。我会求允煊,寻北疆良医,替你医治,调理身体。”
说完她转过了身,不想再看他扭曲的神情,道,“其实你知道,你下不下诏书都是一样的。因为玉玺已经在允煊那里,不仅是玉玺,这皇宫,朝堂,还有人心,整个大周,都已经在允煊的手中。你下不下诏,又有何妨?”
贞和二十一年九月,贞和帝因病退位,下诏通告天下,立皇太子赵允煊为帝。
新帝翌年改年号为定熙,史称定熙帝。
*****
阮觅自梦到赵允煊出事之后几日神色都有些郁郁不安。
嘉宁长公主自是注意到了。
这日阮觅从城外回来沐浴之后,正在房中慢慢泡着茶,长公主就进了屋,先是静静地看着她泡茶,待阮觅奉了一杯给她,她慢慢喝了一口,才开口问道:“这两日看你神情郁郁,可是有何事?还是在为时疫的事情担心吗?”
阮觅摇头。
她道:“现在城内城外的秩序井然,时疫虽不能说是完全控制住了,但每日感染的人数却是越来越少,再过一段时间,想来就会好了的,师傅不必担心。”
“那你为何这般神色?”
长公主道,“是在担心京城的事,还是在担心允煊和玄凌?”
阮觅抿了抿唇。
她轻声道:“师傅,你信人有托梦预言之能吗?”
嘉宁长公主握着茶杯的手就是一顿。
她仔细看了阮觅一眼,缓缓道:“这世上之事,无奇不有,我虽没见过,却也不能就说完全没有......不过你若说托梦,预言我是不知道,但大部分的情况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你心里担心什么,梦中就会出现什么,这都是常见的。”
你心里担心什么,梦中就会出现什么。
阮觅怔了一会儿。
她低下了头,看着桌上青瓷杯中碧青碧青的茶水,闻着那浓郁的香气,低声道:“师傅,你知道当年为何我会在太子殿下出征之前突然提出和离吗?”
嘉宁长公主皱了皱眉。
她心里隐约闪过些什么,但定了定神,还是只柔声道:“不是因为你发现南阳侯府有异吗?”
“是,也不是。”
阮觅道。
她抬头看向长公主,这些天来,她和长公主朝夕相处,一个人对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还是能感觉到的。
长公主无子无女,对她可以说是爱护有加,倾囊相授,是当真把她当成弟子和继承人来培养的。
而并非只是因为赵允煊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