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含蓄得很, 但宫里的人都是人精, 谁听不出呢?
但凡太皇太后是一寻常的老太后, 听了她那一番说辞, 就绝对再容不下阮觅的。
只可惜太皇太后不是寻常的老太后。
皇帝也非寻常的皇帝。
此时阮觅听了赵允煊这话侧头看他。
她不管他这话其中朝堂的汹涌,只是很敏锐的抓住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称呼魏老太爷和西北都督魏令绪为外祖父和舅舅,但称呼魏老夫人却不是外祖母,而只是,魏老夫人。
那便是在他心里, 那位老夫人的位置其实已经只是魏老夫人而已了。
她心里有一些微妙的情绪涌过。
原先对他刚刚一回来就这样一番抱着她乱亲的恼怒消散了去,看着他的侧脸,因着烛火的跳跃,他脸上的阴影好似也跟着跳动般......他一直都是那样,明明手上身上的温度都很热,但你若看他,何时都会让人觉得冷寂。
她突然有些心疼,就好像自己偶然出现在荒漠中,看到荒漠里,那个早已对荒漠习以为常的孤单的身影般的心疼。
这样一个人,他是皇帝,可是很多时候,她并未看到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志得意满,她看到的,一直都是他沉着脸,在刀光剑影中,无止境的处理着那些繁冗的政事,尽着他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责任。
她从小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也会大声说出来。
可是他呢?
她按住了自己心口,勉强按去那荒谬的感觉,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些笑意,突然换了话题道:“陛下,以前我以为你只是侯府庶子,听说勋贵世家的庶子不过就是有一个名头,待以后侯府分家,就什么也不是了。我就想着,我那么有钱,我嫁给你以后我们就从侯府分出来,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岂不是好得很......陛下,如果,如果你不是现在这么个身份,这样的生活你喜不喜欢?”
赵允煊一愣。
再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说出这番话,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他垂眸看着她,看到她犹如水漾过的眸子,脑中闪过她尚未嫁时,灿烂如星光的笑颜......那样的生活吗?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克制了一下像往常一般拉她入怀的冲动,而是冲着她柔声道:“过来。”
阮觅仰头,也不知为何,虽则他还是没有换衣裳,味道也还是不是她喜欢的,但此时对上他温柔的目光,怔愣之下,竟是顺着他手上的力量靠进了他怀中。
他搂着她,没有用力,只是圈着她在怀中,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将她的小手整个包在了掌心中。
她靠在他怀中,听得到他的心跳,也感觉到他就在她头顶的呼吸。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两人中间经历了那么多的起起伏伏,而他在床笫之间一向热烈,但两人这样静静相拥的次数却好像很少......也不是没有,在情-事之后,他也会抱了她睡,但那又和现在不同。
他抱着她,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他道:“给我一些时间......等这段时间过去,我陪你做些其他的事情。”
他慢慢道,“觅觅,你并不是就喜欢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喜欢做的事情很多。你看,虽然在江南的那段日子很辛苦,你被束在陵江府城,所行之事皆是为江南百姓考虑,但是你从未觉得束缚,一直都做得很开心,这些日子回来,你整理着江南的笔记,那样繁复的工作,你也做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此次过来猎场,你更没有排斥。”
“其实,你不是那么讨厌做皇后,也不是不愿意承担作为一个皇后的责任,你不喜欢的只是,你以为的,那种要一年四季都在深宫中,管着大小妃嫔的争风吃醋,那样的生活......你只是不喜欢做那样的皇后而已。”
阮觅心头一动,抬头看他。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道,“其实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你会喜欢的。不用管别人以为皇后就应该怎样,你可以试着做自己想成为的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阮觅心中一阵一阵异样的情绪翻涌。
甚至鼻子都有些泛酸,约莫是为了掩饰住这样的情绪,她侧开了脸,轻吸了一口气,看了他一会儿,就眨了眨眼睛,道:“真的可以这样吗?师傅说开年后想要去福州一趟,我也想回家看看......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回过福州了。”
赵允煊:......
他伸手掐了掐她的腰,道:“这就是你迟迟不肯让我现在就立你为后的原因吗?因为你觉得作为明禾郡主,去福州一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为后,别说是去福州,想出一趟宫,都可能不是件易事?”
阮觅被他掐得难受,笑着让了让,嗔道:“可不可以?你自己刚刚才说过的话。”
“再等等,”
他紧了紧揽在她腰上的手臂,道,“福州那边正在追查海贼之事,明年应该都不会太平,等剿灭海贼之后,朕打算设官贸,开官运码头,届时我们一起过去。”
*****
且说回京城。
魏老夫人见过了太皇太后就安下了心来。
她回到府中之后就吩咐孙子魏泽桉去刑部打点,看能不能先把朱义从刑部给捞出来,道是朱义受了重伤,就算要审,也要等他养好伤,待陛下回京再说。
可惜她这心还没有安上几日,就接连遇到了一连串的挫败。
先是魏泽桉往刑部打点的事。
结果别说是把朱义给捞出来,他甚至想见他一面都见不着。
再接着十天之后刑部就上了魏家大门,要求带走祝嬷嬷,钟母,甚至祝嬷嬷的孙女祝枝去刑部审讯。
之所以上的是魏家大门,是因为祝家和钟家在京城都没有宅子,所以她们跟随魏老夫人来京城就一直住在了魏家院子里。
魏老夫人大怒,杵着拐杖出来,强硬道,他们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在魏家大院问,除非是踏着她的尸体强行拖人,否则人是不可能让他们带走的。
可惜跟着刑部来的还有一人。
旁人不认识,魏泽桉却是认识的,这位正是刚刚新上任不久的千机卫统领墨五。
所谓的千机卫,前身其实就是皇家暗探营,干得不知道有多少阴私的事情。
过来的竟然是千机卫统领本人。
墨五扫了一眼魏泽桉,目光就定在了魏老夫人身上。
他给魏老夫人行了一礼,动作做到,但神色却是冷漠,言语更是强硬道:“老夫人,祝嬷嬷涉及多年前明禾郡主诞大皇子时难产一案,而这位祝姑娘和钟夫人,她们暗中传出明禾郡主不能生养之不实之言,更多方诋毁明禾郡主,似意欲干涉陛下立后,用心十分叵测。陛下已下旨,命下官带走她们审问,还请老夫人不要为难下官。”
魏老夫人气得发抖,重重捶着拐杖,怒斥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魏老夫人还在盛怒中,她甚至还没细思墨五那话中的深意,但一旁的魏泽桉却是一下子惊得面色发白。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祝嬷嬷,就见到祝嬷嬷一向温和慈善的脸上就跟见了鬼似的煞白,然后竟是直接瘫到了地上。
他心中更是升出了不祥之感。
魏老夫人还在发怒,魏泽桉却是突地大喝了一声:“祖母!”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像往常那般对自己祖母百依百顺了。
他跪了下来,忍着心头一阵一阵的慌意,道,“祖母,既是陛下旨意,就让洛统领带走她们吧。我们魏家,世代忠良,如何能为私情,纵容家仆,抗旨不遵。”
洛统领就是墨五。
每说一句,魏泽桉身上的寒意就更甚一层。
祝嬷嬷和钟母都曾是他祖母的心腹侍女。
就是嫁后也仍和魏家有绕不开的关系,她们的丈夫和儿子都是魏家的下属将领。
可若洛统领所说都是真的,那代表什么?
祝嬷嬷在明禾郡主生产时害她难产。
祝枝和钟母在背后构陷明禾郡主,让钟大同当真那么多朝廷官员勋贵世家的面说明禾郡主不能生养。
意欲干涉陛下立后,居心叵测......
她们只是仆妇,只是下人。
就算现在身份变了,但在世人眼中,本质其实还是没变。
谁会信她们做这些事只是自作主张?不是受魏家主使?
更何况,他们魏家还是皇帝的外家。
历来世人的印象中,皇帝的外家就是喜欢往皇帝的后宫塞人,巴不得下一任的皇后仍是出在他们家的。
若洛统领说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他们魏家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
更何况,十几天前,他祖母还跑去了太皇太后宫中,把祝嬷嬷和钟母她们身上的罪名都往她身上揽了,现在再说,她们所做的一切,都跟他们魏家无关?
得了魏泽桉的话,刑部的人就直接上前将祝嬷嬷等人拖了下去。
祝嬷嬷和钟母等人自然不甘,尤其是钟母,早在她儿子死了的时候她就已经半疯魔,此时被拖走,更是疯了一样的嚎哭着求魏老夫人,求她救命,说她们是被人陷害的,明明她们说的都是事实,那明禾郡主本就不能生养,本就和那姓郑的有染,说着奸妃当道,求魏老夫人定要给她们作主......
魏老夫人被刑部的人粗蛮的手法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晕厥过去。
魏泽桉却是被钟母的话又是惊得一阵一阵的冷汗,只恨不得直接上前塞了她的嘴......这个时候,他真的是后悔,当初钟大同出事,他不该一心想着的只是如何维护他们了。
他到底,也仗了他们魏家是皇帝外家这层关系,心底总觉得皇帝会对他们魏家不同。
此时事情一步一步恶化,才惊觉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嬷嬷等人被带走之后,魏老夫人便瘫倒在了床上,她稍缓过来些后,就嚷着要换了衣裳进宫去见太皇太后娘娘。
这一回,魏泽桉跪在了她床前,却绝不肯应允了。
他红着眼睛道:“祖母,陛下就快回京了,您去见太皇太后娘娘也是没有用的,不若待陛下回京,直接求见陛下吧,祝嬷嬷她们那里,孙儿会小心打听的。”
决不可再节外生枝了。
如此又说了一些利害关系,这才好不容易把魏老夫人给劝消停了下来。
三日后,皇帝甫一回京,魏老夫人就递了牌子,要入宫见驾。
这回魏泽桉没有再阻拦她,因为他自己也想见驾。
第117章 了结一
魏老夫人递了牌子入宫请求见驾。
不过皇帝却并不想直接见她。
他召了魏泽桉去后大殿仪和殿, 至于魏老夫人,则是命人将她请去了慈恩宫去和太皇太后说话, 道是陛下随后也会过来慈恩宫。
魏老夫人心道这样也好。
她今日来寻皇帝是过来请他给祝嬷嬷等人公道的。
这两日魏泽桉跪在了她面前说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若是闹大对魏家的影响可能很恶劣,但魏泽桉不知道的是, 魏老夫人听了那些话反而是完全起了反作用, 心里也是愈加恼怒。
她觉着,他们魏家世代忠良,有前面女儿的前车之鉴在, 家中也根本没有送孙女入宫之意,可自家的外孙却受了一个女人的蛊惑, 将魏家推到了现在的境地, 魏家数代子孙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荣誉竟然可能因此被玷污, 她如何能不厌恶阮氏?
她认为这分明就是阮氏记恨钟大同在群臣面前揭出了她不易生养之实,又以已心度他人之腹, 对魏家心生忌惮, 这才蛊惑了皇帝捉拿了祝嬷嬷等人, 报复她们把她的事说了出去。
至于祝嬷嬷, 祝嬷嬷自幼服侍她,后来更是背井离乡陪着她远嫁西北,魏老夫人对她的品性再清楚不过,她生性良善,对自己忠心耿耿,对她奶大的女儿魏后疼爱胜似亲女。
彼时阮氏怀了陛下的孩子, 爱屋及乌,就算她不喜阮氏,也不会对她有丁点不利的。
所以,她怎么会害阮氏?
当年若不是她,阮氏能不能保下大皇子都不知道,阮氏现在此举,着实是忘恩负义!
所以她要见皇帝,是要求他还祝嬷嬷等人的清白的。
可她也知道皇帝正盛宠阮氏,哪怕自己是他的嫡亲外祖母,此事怕也是不容易。
是以皇帝命人带她过来先见太皇太后。
她觉得这样也好。
她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祖母能容得了自己孙子被一个狐媚子蛊惑成这样......更何况这孙子还是皇帝,更不该为一个女人失了分寸至此。
而她若能有太皇太后相助,事情也会解决的容易些。
魏老夫人怀着满腹的话语进了慈恩宫。
她跟着宫人甫进入慈恩宫大殿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气色和神色都和上次她过来时没有什么不同,温和淡然,气定神闲,好像世上万事都惊扰不了她。
不过此次她两侧的下首位还坐了两人。
左边是一位气质雍容的贵妇,虽无盛装却仍令人觉得华贵逼人,容颜已不是顶盛之时,但却自有一股气势和矜贵的美艳。
右边则是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年轻女子。
原本这女子应是正在和太皇太后说着话,见到魏老夫人进来就转过了头来。
她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尽,魏老夫人只扫了一眼那心就是一突。
这女子......当真是好颜色,说是好颜色都轻了,那眉眼,那浅笑,竟是那种让人看上一眼,竟有失魂落魄之感的风华,只仿似心都被攫住了。
因着这一眼,魏老夫人晃了一下神,待醒过神来,心就重重地沉了下去。
魏老夫人从没见过阮觅。
上次入京正是赵允煊恢复皇子身份之时,她来京中不过是住了一段时间就走了。
彼时阮觅只是赵允煊在未恢复身份前娶的一女子。
说的好听点是原配夫人,但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一位未得宗室认可的外室夫人。
她知道外孙宠她。
知道她必然貌美......可原也以为就是貌美而已。
哪里会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模样......真可堪称绝色了。
若只是清丽至极如仙子,或也不可怕。
偏偏她转眸启唇之间,无不浮着让人难以抗拒的丝丝艳色......
不怪得,不怪得外孙迷她迷成这般。
“魏老夫人。”
魏老夫人身旁的大宫女看到她神色有些恍惚,便低声体贴地给她介绍,道,“太皇太后娘娘旁边两位,就是嘉宁大长公主和明禾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