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张公公便当她是哪位官家女眷,兴许是受牵连才入宫为婢,否则这般样貌便是做皇帝宠妃也不为过。
张公公对她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又加之徐公公的面子,故直接将饮溪安排为御膳房内的二等宫女。二等宫女便不必再做粗活,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住所便在甲字房,除她以外还有另外四个二等宫女。
自饮溪入宫以来,接触的宫女诸如点翠仔姜一类,都是一等宫女,服制不同,待遇自然也不同。况且伺候的是饮溪,整日里只需陪着她,至多端茶倒水讲讲故事,旁的不必做什么。
是以饮溪以为自己去御膳房也是端端果盘子,递递甜汤的日常,谁知与她所想竟完全不同。
张公公忙,将人交给下头的管事李嬷嬷便匆匆走了,话一道道传下来,李嬷嬷已不如先头的大总管恭敬,只当她在宫中有些什么旁门左道的亲戚,故而问她:“你原在太清殿做什么?”
饮溪如实回答,杏眼晶亮极为诚恳:“看话本子,打马吊与双陆棋。”
李嬷嬷瞧她的眼神登时便变了,仿佛她脑子不好,也怪不得从太清殿贬到御膳房这等地方来。
饮溪一无所查,摸着鼻子四处瞧,哪里都好奇。
“罢了,你便跟着寒香她们学吧。”说着李嬷嬷拢了拢袖子,昂首看她:“只不过我这御膳房可不养闲人,你若再偷闲看话本子打双陆,我定是不容你的。往后你便与寒香她们好生相处,切忌不可惹事,御膳房不比别处,膳食是要送到陛下面前的,若出丁点纰漏,便是斩了你我的脑袋也全不够看!”
当她说道“定是不容你”时,饮溪不知为何想到了萧嬷嬷从前对点翠说的“仔细剥了你的皮”,这两句话细细对比一番,不知为何有种异曲同工之不妙,饮溪抖了一抖,摸摸脖子,当即重重点了点头。
饮溪终于被带去见甲字房同住的寒香等人,四个丫头,高矮胖瘦占了个全,皆是面相平平无甚特点。
伺候饮溪的宫女也不是随意安排的,无论点翠抑或是仔姜,都有几分不凡姿色。她在天上见惯了花容月貌,来皇宫后身边围绕的也不是俗女,乍一见到这四人,还有些发愣,辩不清彼此。
李嬷嬷来时四人表现的极为乖巧腼腆,尤属寒香,似乎是甲字房最大的侍女,应对李嬷嬷的问话对答如流,李嬷嬷颇为满意,将饮溪从身旁带出来:“往后她便也在甲字房了,初来我们御膳房,许多事不得要领,你们平日里多提点着,她若出了差错,也跑不了你们的!”
寒香飞快的看她一眼,笑着便上前拉她的手:“甲字房只有四人,我们巴不得多来几个姐妹作伴呢,寒香在此谢过嬷嬷,自会将她教导好。”
而李嬷嬷一走,寒香脸上的笑容便收了收,她一瞧天色,继而轻飘飘瞥一眼饮溪,道:“进来吧。”说着率先进了屋子。
跟着进了屋子,刚跨进门槛,面前一黑,便迎面罩来一套衣裳。饮溪从头上扒拉下来,是一套二等宫女的宫服。
适才仔姜为她梳头梳了半个时辰,这么一弄,头发便有些乱了,饮溪有一丁点不高兴,毕竟她只会绑丸子髻。近来她有些爱美,仔姜与点翠手艺都巧,簪出的发髻她是顶顶满意的。
这屋子与她住的地方全然不同,不分里外间,靠内便是一床大通铺,足以睡下八个人,靠外有两个大大的八仙桌,剩余的便是些常见物什。
靠窗处有一把椅子,饮溪正要坐下去,便听寒香说:“且慢。”
饮溪懵懵瞧她。
寒香盯着她的脸,半晌没有挪开,她扬了扬头,介绍一旁的三个丫头:“这是寒梅,怜香与惜玉,看你年岁不大,往后要叫我们姐姐。”
九重天上神仙不知凡几,太清蚨泠境大大小小也有几十位神仙,饮溪作为潜寒宫的仙人,常年来顶着仙寿最小的名号,便是丹房内瞧着只有凡间十三四岁孩童大小的仙童都要比她大上几十岁。
任谁允她叫一声姐姐,这姐姐也是受得的。
这凡人倒好生有趣,竟要做她的姐姐。
饮溪想了想,决心好心告诉她实话:“你的年岁想必还没有我的零头大,你称我一声姐姐,这还使得。”咳咳,小仙饮溪,认真算起来要比这小丫头家中的老祖宗还要大上许多岁,这一声姐姐着实占便宜。
谁知寒香竟瞪大了眼,满脸写着不可思议,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饮溪自己也有些心虚,摆了摆手,决定先人一步故作大方:“罢了,不叫也使得,我们太清蚨泠境的仙没有那般多规矩。”
若真论起规矩,以她生事的程度怕是早就被帝君逐出山门了。
寒香瞪她:“当真是没有规矩!你从前在哪里当值的?究竟是哪位嬷嬷,竟教出你这样不懂礼数的!”
如何就是不讲礼数?饮溪有些生气了,她们太清蚨泠境的仙是最最懂礼数的!
那胖胖的寒梅突然起身关上了门窗,回过神来恶狠狠瞪她:“寒香姐姐问话呢!你若是不老实答,日后且有你好看的!”
怜香一拍桌,声调拔高极为尖利:“就是!我们姐妹在宫中当值五六年也没有见过你,你究竟从何而来?”
惜玉紧跟着愤愤道:“我们几个都是从三等宫女做起,如何你什么都不会,嬷嬷便许你直接来甲字房当差?这世道当真不公平!”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饮溪从没有被这般烦扰过,略蹙了蹙眉,原想与她们好生理论一番,又思及自己大小是个仙,如何能与这些凡人小辈计较?
寒玉颇为高傲:“我问你,你究竟从何而来?”
饮溪盯着她脸颊两侧的麻子看,神色天真懵懂,答曰:“天上啊。”
寒玉恼了:“你耍我不是?!你怎不说你是天上来的仙子!”说罢啐了一口,恨恨瞪她:“小浪蹄子当真不要脸!”
饮溪不知何为小浪蹄子,只听蹄子二字,便想到鹿蹄,倒是可爱。
她轻叹一声,只道做长辈难:“本仙确然是天上来的仙子。”如假包换的呢。
寒玉气急了,指着她便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饮溪着实不懂她为何这般生气,但是这个问题她会,于是乖巧对上她的双眼:“太清殿。”她日日住在太清殿,可不就是太清殿里的。
谁知对方一听,眼睛瞪的更大,一双瓜子眼愣是瞪成了汤圆,指着她你你你半晌,面红耳赤,瞧着像是立马便背过气去。
饮溪舔了舔嘴巴,忽的想吃汤圆了。
几个人忙做一团,又是为她添水,又是为她拍背。寒香饮了一杯水,将杯子往桌面一置,翻了个十分大的白眼,这一口气方缓上来。
惜玉讥讽的看向饮溪:“骗谁呢!当我们是好哄的不成?太清殿从不许宫女伺候,你生着什么了不得的本事?难不成真是狐媚子,连陛下也骗过去了不成!?”
狐媚子俗称狐狸精,饮溪见过的狐狸精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臭味,远远不如小鹿可爱。
她皱了皱鼻子,认真道:“我不臭。”每日里有香香的沐浴呢!
寒香气得不轻:“你们莫与她争辩!这还看不出来吗?一时说自己是仙女,一时又说自己从太清殿出来,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说罢她恶狠狠与饮溪道:“我娘不让我和傻子玩!”
这半晌又是说她不懂礼数,又是说她臭,饮溪都忍过来了,可这傻子饮溪是万万不能忍的!这关乎他们仙的尊严!
一时气冲大脑,对着寒香便脱口而出:“我娘还不让我和丑八怪玩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的炮灰们啪嗒啪嗒迈着欢快的步子出场了~
封戎:那个男人至今活在旁白中,出场率不及朕十分之一,你们这就倒戈了??徐德安,给朕拖出去(微笑)
第14章
一时呈口头之快,说完便有三分悔意。
说谎便是破戒,堂堂太清蚨泠境饮溪仙子什么(经书)都有,偏生就是没有娘。她是天地孕育而生,生来便是仙,无爹无娘,养大她的是九天玄女娘娘。
若要认真算起来,那九天娘娘便是她的娘,清宵帝君便是她的爹,自然这二人并非道侣,况帝君清风霁月,作为仙界第一英俊之人,上赶着想要与他结伴做道侣的女仙能从山门排到南天门去,上赶着做他便宜闺女的也惶不多让。
横竖以什么身份自居,都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故而,一时不免有些心虚。
然而丑八怪一次显然令寒香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不敢相信这小宫女竟然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竟然说我是丑八怪?!”
饮溪将头别过去,不理会她。
眼见寒玉气的面红耳赤,可是对着她的脸偏生反驳不出什么来,气着气着,嘴一扁竟然就这么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这可把怜香三人吓到了,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寒玉哭哭啼啼的骂:“我未入宫以前也是我们村里一枝花!如何就成了丑八怪?你这狐媚子凭什么说我是丑八怪!你美!你赛天仙!你有本事嫁个官老爷,何苦来跟我们一道为奴为婢供人使唤?”越哭竟是声越大,极为委屈似的。
饮溪也是一时气恼,反驳回去便消了气,断没有非要将人惹哭的意思。她在天上没见过什么人哭,连丹房里的小仙童都一副极为稳重的模样,只有她是正正经经哭过几回的,皆是因些莫须有的理由,不过每一回她都印象深刻,总之心里头不爽利。
看她哭得这般难受,饮溪想到自己每一次掉泪,后悔又加深些许。容貌乃天生,父精母血天然孕育,她本不该这么说。
况且与她拌嘴着实有欺负小辈之嫌,掉仙的面子。
她轻咳了两声,努力弥补一下:“……其实也不是那么丑,还是有几分清秀的。”但是这不代表她接受自己是狐狸精,于是又认真说道:“我不是狐狸,我不臭。”
这几句话在寒香放肆的哭声中淹没了,几个人轮番冲着饮溪翻白眼。
怜香说:“寒香姐姐快别哭了,若是叫嬷嬷听到,少不了一顿板子!”
想来打板子是个极为严酷的刑罚,几个人哄劝半天不得休停,一听打板子,哭声立即止住了。
惜玉分外及时说了一句:“是啊姐姐,估摸着时间是要下早朝了,这会子别处的小蹄子们想必都将地坤宫的好位置抢占了,长孙将军好不容易回来呢!姐姐可是念叨了半个月,如今这事才是正当紧!”
长孙将军四个字一出,竟然比挨板子还好使上几分!莫说哭了,寒香慌忙一擦眼角,那颧骨以令仙叹为观止的速度染上一片绯红,倏然便眼中含羞带怯,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语气也急切起来:“正是呢!竟然险些将这等事给忘了,快走快要,莫要耽误了!”
说着三人风风火火凑做一团,抹口脂的抹口脂,贴花黄的贴花黄,理着千篇一律的发髻,插上一根压箱底的玉簪子,一团娇羞。
全然将饮溪忘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三人你推我赶欢欢喜喜的出了门。
嘁……谁还没有个将军啦?他们九重天上的天蓬元帅也威风的很呢!定然不比那个什么长孙将军差。
又听她们说下朝了,饮溪便想去找封戎玩。地坤宫她也知晓,与勤政殿十分相近,跟着几人走便能走到勤政殿去,顺道也瞧瞧那将军长什么样。
心里思慕着勤政殿今日有什么点心,饮溪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欢快的迈着步子便跟出去。
三人许是过于兴奋,半点没发觉饮溪就在身后,三个脑袋挨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路上经过旁的宫殿,陆陆续续又出来一些行色匆匆的宫女,瞧着倒像都是在往地坤宫的方向走。
她跟在人群后,不紧不慢,鼻尖仿佛已经闻到梅花糕的气息,脚步十分轻快。
及至到了地坤宫,她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多,饮溪在宫中住了大半月,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宫人,仿佛整座皇宫的宫女都聚在此处了。
她们三两站在一起,鬼鬼祟祟的躲在地坤宫门外。那大门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恰好可以看到些里面的场景。
而有些人便更夸张了,竟然还搬了几张凳子摞在一处,晃悠悠踩在上面,扒着墙头看。
许是知道若叫管事的发现定然少不了处罚,故而谁都没敢出声,便是说话也压低着声音。几个人冒头看了一会儿,便被下面的宫女拽着裙角摇,急着要换上去。
处处都是人,饮溪也瞧不见,她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只见那些宫女突然间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去抢那缝隙,有几人甚至被推到在地,看口型,是在说那长孙将军没错了。
寒香三人早掩在人群中分辨不出。
嗳,此刻不免又怀念起有仙法的日子来,虽说修炼清苦,可使起来当真顺手。譬如现在,明明就是一个穿透术便能解决的事,非得要她亲自上手才能看。
身旁人还在兴奋的讨论着:“长孙将军归朝了!听说是打了胜仗,连连捷报,将那猢狲人打的落花流水呢!今日回朝面圣上报军情,往后便要一直留在京中啦!”
另一人也是万分激动:“那岂不是日日都能见到将军上朝了!将军尚未婚配,如今打了胜仗,不知陛下要如何嘉奖呢?更不知哪家的小姐这般有福分,能入主将军府做正头夫人!”
“正头夫人花落谁家也与你我无关,我已不思慕着能做个妾室,哪怕能去将军府做个小小婢女也是愿意的!”
旁人嬉笑:“我看你是看中了将军的那张脸吧!若要看脸,陛下论第二,大胤谁人能得第一?陛下才是真正的风光霁月,那日远远瞧见一回,我的腿都软了。”
那宫女啐她一口:“天颜你也敢说!不要命啦!”
几人还在说着,饮溪却等不及,她拨开人群走过去,直直便推开了那扇门。
谁都不防她做出这样的动作,顿时犹如惊弓之鸟轰然散开,纷纷面露惊恐躲去一旁。
这样一来寒香便瞧见了,当即瞪大眼:“她是疯了不成!怎的也叫她跟来了!”
饮溪揉一揉肚子,没有瞧着身后各异的脸色,迈着步子正大光明便往勤政殿走去。
勤政殿前一片空旷,路上有三两太监。饮溪还来得及分辨哪一位是长孙将军,就先瞧见了徐公公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