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听到那人的声音,高山流水,清朗雅致:“回来了,急什么?”
饮溪莫名就高兴起来,也不知自己在高兴什么,许是见到他便高兴。而见到一个人便无缘无故打心眼里高兴,这在她短短三百年的仙生中并不常见。亲近的道友日日都在一处修炼,便是不亲近的,御风而行或转瞬千里,若要见一面也与吃茶饮水无异。
仙寡欲,更寡情。诸法空相,五蕴皆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是以数百年里,若有一对仙家成了道侣,都是极难听到的事。
凡人的话本子里男女爱的魔怔痴狂,仙界也并非没有,只是都成了传说,或者说她年纪小经历少,是以从未见过罢了。
她自小便被教导修身养性,因一身稚气未脱,令帝君每每啼笑皆非,拿她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没有料到,有一日会对一个凡人生出这种奇妙的感情。
来不及细想,饮溪扶住了他的手臂,指了指头顶发髻,笑眯眯道:“明日还要这个!”想了一上午,想着晌午见到他时必定要告诉他,万万不能忘了。
仔姜听到这话,这才看到饮溪的发髻,与晨时梳妆全然不一致。她惊了惊,自是听出了她话中的玄外之意,只觉心跳都漏了两拍。在外间停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恨不能将脸压入地中去!
封戎失笑,手臂滑落,顺着便将她的手囊括入掌中。
“依你。”
她得了满意的回答,笑意更是下不去,两手牵着他的一只手,紧紧裹着,来回晃。裹了裹,她忽的想起什么,力气也松下去不少,问他:“尚未成亲的凡人可以像我们这样吗?”
她还记得凡间有凡间的规矩,话本子里写发乎情止乎礼。
封戎唔一声,眉头浅浅蹙起:“不行。”
饮溪讪讪,便要收回手,时刻谨记入乡随俗。
可封戎一用力,她的掌心又被收起来。
听他一本正经道:“若是旁人不知,左右没什么大碍。”
她是极为听话的,封戎说什么便信什么,四顾一望,只有仔姜在。
她喊着仔姜的名字,认真发问:“适才你可看到我与封戎牵手了?”
仔姜低着头打了个哆嗦,极为惶恐:“奴婢不曾看到!”
饮溪高兴了,兴冲冲回头看封戎:“仔姜不曾看到!没什么大碍呢!”
封戎本肃着脸,对上她真诚的眼神后,到底是没忍住,朗声笑出来。
徐公公在内殿候着,心情颇为复杂。
晨时递了几道折子,皇帝看过后便沉着脸,仙子出其不意来打了岔,倒是将勤政殿压抑的气氛缓和几分。
若要换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想必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新帝是天生的帝王,要美人,也要江山,在仙子这里讨来的情绪并不会代入到朝堂之上。
短短一个时辰,扔出去两道折子,数人生死,就在这么一念间。
一盏茶功夫前,皇帝眸中尚且没有半分暖意,可这厢见了仙子不过区区片刻,就能这般放开情绪。
徐德安跟在这位少年皇帝身边满打满算三个年头了,他常笑,可那笑背后都带着深意,断不会令人感到亲切,只会令人感到恐惧。
喜怒不形于色,谁都无法看透皇帝真正的心情。
仙子来了月余,几次三番令皇帝笑、令皇帝怒……这哪里是对待一个玩物的态度?
一日如此,日日如此,只怕他尝到了甜头,再舍不得放她回去。
可他又有何不敢的?若此女当真从九重天而来,那他便是逆天道而为之!一道又一道封印下去,瞒天过海!囚禁一个真正的神仙在身边,只因他喜欢……
徐德安不敢细想,越想,后脊越是生凉。
……
说笑间,饮溪已重又握着他的手进来,这回再没了负担。
仔姜知晓她于吃食上片刻都等不得,怕惹得皇帝不悦,急急忙忙令宫人们传膳。
今日的主食颇为有趣,一个个巴掌大的碗中盛有一卷面,清汤飘香,味道浓郁。巧的是那面颜色不尽相同,细数之下竟有七种,而每碗面又添置了不同的配料,红红绿绿,香气四溢不说,食相也叫人胃口大开。
饮溪一个一个吃过去,很快七只碗就见了底,吃的意犹未尽,恨不能一日有八餐才是。
甜点有一道金丝卷,糖浆裹成了长丝缠绕在糕点之上,又酥又脆,咬一口便溢出满满的豆沙和牛乳。
诚然,御厨的钻研十分起作用,今日这一餐饮溪甚是满意。
用完正餐,她靠在榻上吃冰粥,终是想起了方才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正事。瞧瞧封戎,又收回视线,表情显出踟蹰。
一日里他总要陪上她一会儿,并不急着走,见她顾自天人交战着,也不急着问,以清茶漱口。
饮溪是个憋不住的,捏着扇子把儿,想了想还是说出口:“书上说天下男子皆薄幸,我也知你们凡间一个男子可以与数位女子成亲,诚然我们仙并未有这样的说法,数千年数万年,若是结为道侣,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封戎挑眉看向她。
饮溪与他四目相对,拧着眉小纠结:“是以……是以……我断断不会与一个已成亲的男子结为道侣。”
他手中还捏着茶杯,玉质清透,与那修长的手指相得益彰。
而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黑眸幽幽,态度不明。
饮溪一咬牙,此时连手中的冰粥也顾不上了。
“晨时我听旁人说,太清宫已然有了一位娘娘,据闻你对她甚是宠爱。帝君断不会允我与一个已有妻妾的男子结为道侣。”
终是说出来了,并非也就是她要抵赖,不愿对封戎的清白负责。只是一想到那女人,心中不免怅然,总觉抢旁人东西一般。
啧啧,这情且欠着,总归凡人历一世不过转眼功夫,待他来世再为人,届时再还上便罢了。
若是凡间成亲不作数,那她返还天庭还能与长夜仙君结为道侣,如此一来前些时日她常常感慨遗憾不能占长夜便宜这事也得以解决,两头都不耽误,真真是完美!
她可真真是个极机智的仙!
作者有话要说: 封戎(面无表情):那你真的好棒棒,不如试试?
第18章
封戎似笑非笑,他抬了抬手,身侧便有人将桌上的书卷都收拢下去。
“那么你此番是为何意?只因朕宫中已有了娘娘,是以不愿负责了?”他敲了敲桌面,轻声道:“朕早便与你说过了,朕最不喜的就是不守承诺之人。”
饮溪生怕他误会自己不愿负责,从而丢了他们仙的脸面,忙摆手:“我没有要不守诺。”她神情坦然,极为真诚:“我想过了,你们凡人寿数短,我且先记着,待下辈子你再转世为人,我自会对你负责。”
“哦?”封戎好似浑不在意这下辈子的说法,定定问她:“若朕下辈子投胎做了女子呢?”
饮溪挠了挠头,约莫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她很快想到什么似的,双眼澈亮,一拍手:“届时我便使个幻形术,变作男子娶你,总归你们凡人寿数短,我做几十年男子也无妨!”
又被自己机智到了呢!
虽说她现在的幻形术还使的很一般,不甚得要领,不过假以时日,定能等到她顺利变作男子而非蛇的那一天!
封戎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开口:“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太清宫并没有什么娘娘,朕也不曾有过妻妾。”
他慢悠悠的,似是心情极好:“不过宫里虽没有受宠的娘娘,却有个朕极为喜爱的仙子,不知你听来的,与我口中的是不是一个?”
这番关系绕了又绕,饮溪怔怔然,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那传闻中住过栖鸾宫又搬入了太清殿的娘娘竟然是她!
一时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这也太叫仙难为情!她何时就成了娘娘??果真人言可畏啊人言可畏。
封戎好整以暇问她:“可还要等着下辈子变作男子娶朕负责?”
饮溪讪讪:“……自然,男子也并非那么容易做的。”
原想着回九重天上躲个懒,如今看来却要一气呵成了。
闹出这么大的乌龙,饮溪自觉无面,自觉身上为仙的包袱更重了,也不愿再留在殿内与封戎独处,此时倒想起了她现今乃是御膳房的一位二等宫女,午歇够了是要做事的。
因此她利落的下了美人榻,抖落裙角,冰粥也不吃了,决心回御膳房继续看炉火去。
封戎微微一笑,眉目精致好似画中人,那双眼剔透玲珑,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似的。饮溪只瞧了一眼,再不敢对视,出门时双脚都不听使唤了。
仔姜送她出宫门,路过侧殿时余光扫了一眼,一扫吃了一惊,寒香等人竟然还在!
嬷嬷也站在殿门处,不敢乱动,脚步微微一挪,伸出手动作极小的捣了捣腰。
不知是谁与嬷嬷说了一声,嬷嬷的眼神儿就往这处瞧,瞧见了仔姜,倏的瞪大眼,三两步踏出殿门,也不管饮溪如何,陪着笑与仔姜道:“仔姜姑娘,贵人们今日用膳可好?”说着搓了搓手,当是极为不自在。
仔姜第一眼见她便诧异,微微蹙眉:“你们怎么还在此处?”
这几日伺候饮溪下来,她已然知晓了,皇帝的喜好并不要紧。御膳房一年贡菜三百六十五日,菜品要日日不同,皇帝从未对哪道菜产生过特别的兴趣,更未在膳后夸奖过一句“御膳房今日用心了”。
如今御膳房讨好的重点已然放在了饮溪身上,可饮溪是个十足的吃货,每一顿饭都胃口极好,且雨露均沾,从不冷待哪个。可以说凡是御膳房出品,她都爱。
是以一番分析,这嬷嬷的寒暄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仔姜古怪的瞧一眼身旁的饮溪,道:“贵人们还算满意。”
那嬷嬷一笑,脸上的褶皱更深,语气极为和善:“今日有个宫女第一次当值,许是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待回去了我定会好生管教,还请姑娘宽宏大量,万望饶恕她这一回!”
仔姜眼神更怪了,一瞄饮溪:“嬷嬷说的,可是这位?”
嬷嬷笑容一僵:“正是呢!”
饮溪开始没听明白,后来见二人的关注皆转到自己身上来,终是明白了,她指了指自己,看上嬷嬷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不解:“我何时惹祸了?”
她今日乖的很呢!顺利完成了当值,路上没出半点儿岔子!莫说惹祸了,就是半点不周到的地方都没有,何以这嬷嬷要这般训她!
仔姜怕她不高兴,忙拦住嬷嬷话头:“哪里的话!我与姑——这宫女是认识的,她断没有闯祸,也未惹贵人不悦,嬷嬷且放心吧。”
及至这一句话一出,嬷嬷的表情才松懈下来,仿佛解了什么心头大难。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劳姑娘费心了!”
二人你来我往一番寒暄,仔姜生怕这嬷嬷对饮溪生了怨,极力婉转的维护。
瞧这架势,若是饮溪当真在御膳房少了半根头发,龙椅上的那位不雷霆震怒才怪呢!
仔姜一路送御膳房众人至门口,见人走远,极长的叹了一口气。
……
饮溪倒是听不出她二人隔山打牛说些什么,只当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听着听着都打呵欠。
那嬷嬷一路不敢说什么,直到出了太清殿甚远,落慢脚步,在她身边停下:“若是早些说你认识太清殿的人,如何还叫我们担心这许久?下次若有这等事,记得提前说!今日只当你第一次当值不懂宫里规矩,再没有下次了!”
她也是怕,心中虽有怨气,可也到底是顾忌了饮溪与太清殿得宠大宫女这一层关系,是以言辞并不敢严厉,只是说教两句。
饮溪认真点了点头,虽不知为何认识何人还要与她说道,不过她素来不爱动脑子,旁人说什么,若不损什么事,照做便是。她在宫中认识的人一只手便数的过来,为防下次忘了,不如现在便告诉她。
“嬷嬷。”
“你且说。”嬷嬷也上了些年纪,遭罪般在侧殿立了一个多时辰,如今早过了平日里用午膳的时候,也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耐着性子听她说。
饮溪眨眨眼:“我并非只认识仔姜一人,我还识得栖鸾宫的萧嬷嬷与点翠,徐公公,哦哦,还有封戎!”
可怜嬷嬷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徐公公甚至还想笑,直到脑子转了个弯,听到最后二字,一口气险些就这么背过去!
她一个转身,死死捂住饮溪的嘴,压低声音叱骂:“你不要命啦!!那位的名讳也敢直呼!”
饮溪睁着无辜的杏眼,又是眨巴了两下。
嬷嬷松开手,再看她时便是看傻子一般的神情,急急忙忙又往前赶了几步,嘴里嘟囔着什么……晦气!
留下饮溪在原地一头雾水。
罢了,凡人就是这般奇怪。当仙的,不与凡人计较。
这一路波折,终是又回到御膳房,寒香等人也终于可以用膳了。她们自然也见到了太清殿中的场景,一时掣肘,不敢再放肆对她,可也因着饮溪饿到了现在,心中又多了不满。
不过想到她被罚不可用午膳,心情又畅快些许。
明着不敢来,暗着还是敢用些小心眼儿的。
寒香等人领了饭,不去内殿食用,偏回了甲字房,一人端着一个盘子款款落座,白米饭喷香,两晕两素,当着饮溪的面变吃了起来,故意吃的啧啧作响,以手为扇闻饭香。
一来,饮溪已用过膳了。二来,她不食荤。
是以这四人挤眉弄眼手舞足蹈摆弄了半晌,饮溪心里分毫没有波动,甚至又靠着窗柩打起了哈欠。
寒香等人只当她装模作样,一个又一个白眼抛过来。
用膳时间一过,饮溪又要去看守炉子了。
原以为还能听嬷嬷讲几个时辰故事,谁知下午只剩她一人,左等右等没有人影,只得作罢。
到了酉时炉火终于灭了,她尚且记得答应过封戎的,至迟酉时必须回太清殿,因此也没有回甲字房,一个人便借着霞光蹦蹦跳跳回去。
仔姜早已准备好话本子与瓜果茶点,她自是一番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