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做什么事,不忙时会与她多说几句,若是忙了,稍坐片刻就会离开。
饮溪觑他一眼,没说话。
封戎不紧不缓,饮了一口茶,笑到:“让朕猜猜,可是法力还没有回来?”
她点了点头,眉间蹙起复又松开,双手托腮:“你们凡人好生奇怪,没人信我是神仙,除了你。”
他又笑了。
这个凡人生的真是好,笑起来尤为摄人心魄,回回叫她想起朱雀神君的万千星辰。饮溪忍不住盯着他瞧,帝君是上穷碧落第一绝色的男神仙不假,她日日里对着看了二百一十九年,帝君展露笑颜的次数拢共一只手数的过来,诚然,帝君是个顶顶冷清的男神仙。
他说:“旁人信与不信有何干系?难不成他们不信,你便不是神仙了不成?”
饮溪不由挺了挺胸膛,急忙辩驳:“自然不是,我可是九重天上正正经经的神仙。”说完似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小仙掌鹿,司掌凡间所有的鹿。”
看样子封戎今日不忙,骨节分明的手掌捏着冷瓷茶杯壁,饶有兴味问道:“不知仙子如何掌鹿?愿闻其详。”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事,饮溪不免有些得意:“今日东面山头的鹿打了西面山头的鹿,明日城里的鹿抢了隔壁家鹿的娘子,后山谁家鹿抢了别家的草皮,可都是归我司掌的。”
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低着头随侍的徐公公身形晃了一晃。
封戎朗声大笑,极为愉悦:“不愧是饮溪仙子,连司掌之事都如此别具一格。”
饮溪听着,自觉这是夸她,心情也不由愉悦了不少。
“灵鹫仙子司掌鹫,那鹫凶猛的很,远不如林间小鹿万分之一可爱,吟霜仙子司掌霜花,霜花模样千篇一律,既不能言又不能吃,我看也无趣得很。”
封戎附和她,那星辰黑眸中还嗪着散不尽的笑意:“正是,还是掌鹿最为得趣。”
饮溪没想到,来凡间这么快就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她现在看封戎只觉顺眼的紧,怪不得旁人投胎能做人间皇帝,原是连眼光都比别人高出些许。
这般闲扯半晌,饮溪终于想起了正事,当紧问着:“今日可有那猎户的消息了?为何我喝了他的水,便昏迷了过去,又为何会来到你这里?还有还有,我的法力消失可与他有关?”说完边巴巴望着他。一双杏眼小鹿似的,澄澈透亮,不藏半分污浊。
当日她从皇宫的大殿中醒来,徐公公便直指她是妖女,封戎却遣人僻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宫殿给她,派了两个侍候的宫女,两个小太监,还有一位主事的教管嬷嬷。
整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御膳房也变着花样讨她欢心,还有穿不完的衣裳和戴不完的首饰。皇帝亲自下令,没人敢怠慢。
饮溪不知这些东西在凡间是极为珍贵之物,况且神仙本就身外无物,像嫦娥仙子那样爱美的女神仙毕竟是少数,多的是九天玄女娘娘那样几百年一身素裳不变的神仙。
从前在九天玄女娘娘座下,她们一众小仙童只有道袍穿,后来去了太清蚨泠境,帝君送她几身衣裳,皆是护身法器。
而这次难得与帝君出一趟远门,她便动了心思,挑了一件桃花仙子送与她用桃花织就的外衣,那是她二百岁生辰时桃花仙子送的礼物,镂金铺赤,花攒锦聚,灵鹫仙子眼红的紧,可惜压了箱底一百多年才有机会出来。
衣裳美,出门时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流萤仙子都多瞧了几眼,可惜仅有个避尘功效,没有丝毫法力护身。
流萤仙子虽老是斥责她愚钝不堪,不如吟霜仙子那般冰雪聪明一点即透,可这几日无事可做,日思夜想也琢磨出一些苗头来了。现在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法力尽失,可若是当初老实穿着帝君赐的衣裳,想必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吧。
想到此,不免又是一番悔恨的哀叹。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帝君与紫薇大帝下起棋来,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待发现她跌落凡间也不知是人间几百年之后的事了,难不成她要在人间历练个几百年?
现今世道好,自从抱素娘娘去了魔界,魔界之人就极少再惹事端。可饮溪是个对自己斤两十分有分寸的小仙,就她这身道行,届时只怕随便一个妖怪都能将她洗洗干净补了身子。
小仙饮溪,此刻遇上了仙生三百一十九年来顶顶了不得大的严峻挑战。
封戎是个坦诚之人,他对饮溪说猎户送她入宫讨赏,即便饮溪着实不知自己有何本事可以让人拿来讨赏的。
据说那猎户领了赏便离去,许是回山里去了。
听过她的诉求后,封戎便派人去追,如今已四日过去,不知有没有消息。
她一连串问了这么些许问题,年轻天子的脸上不见不耐烦,淡扫一眼旁边站着的徐公公,语调沉着:“上午传来书信,那猎户并未归家,原本山上的房子也许久不曾有人住过的痕迹。侍卫遍寻了附近的猎户,没人见过他的身影。许了拿了银子,另辟此生吧,再找,便是大海捞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消息。”
开头时饮溪还紧巴巴听着,越听到后面,眼里的光便熄灭了。
她一拱手,失落之情尽显:“劳烦你了。”
封戎像是没看出她不高兴,不动声色抬眸:“不知饮溪仙子有何打算?”
饮溪没有打算,她做过最大的主便是今日从哪门功课背起。如今处境艰难起来,自然是六神无主。
懵懂无辜的眼神又看回去,仿佛把问题抛还给了他。
封戎将茶杯放下,看着窗外开的极好的西府海棠:“虽说京城是天子脚下,也不是处处都能辖制住的。城中权贵多,纨绔子最爱玩弄貌美的姑娘。”他顿了一顿,眼神似有若无落在饮溪身上。
饮溪抖了一抖,又听他继续。
“饮溪仙子如今法力尽失,手无寸铁之力,若是要出宫,朕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派两位侍卫——”
话未说完,便被仙子打断了,她紧张兮兮看着眼前人,一眼不错盯着他的乌黑眼珠,试探性说道:“这栖鸾宫我住的甚是舒服,左右出宫也没有去处,不知可否叨扰几日,待帝君来接我之日,自会好好酬谢。”
封戎又笑了,饮溪看着他,小心脏砰砰直跳。
作孽呦!生的如此俊美,她一个见惯了风月的仙,都要把持不住了!
“仙子尽管叨扰,朕没什么能帮忙的,有什么要求告诉嬷嬷便是。”
饮溪厚着脸皮发问,没想到皇帝应的如此爽快,有个容身之处便谢天谢地,哪里还敢提要求?故此乖巧点头:“那小仙先在此谢过了。”
*
胤朝皇室老祖宗留下的习惯,皇子出生便有太监伺候,不出意外,这位太监日后会成为辅佐皇子执政的一把手。
徐公公不是封戎自小养在身边的太监。当时侍候这位少年天子的另有其人,只不过下场惨烈,死时恐怕连骸骨都被野狗啃干净了。
他被扶上大总管的位置时,这位登基不足半个月。皇宫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坐在皇位上的人踩着尸骸山与血海上位,才及弱冠的年龄,手段骇人,喜怒不惊,没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在算计什么。朝中几朝重臣联手试图打压,上朝时少年天子微微笑着,不语,隔日,那更深盘错、几代人积攒下的庞大家业便在轻描淡写中土崩瓦解了。
后来他再笑,上百朝臣上至古稀下至弱冠,负荆跪在殿前,三叩九拜,高呼吾皇万岁……王谢堂前燕,不知何时便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宫中静默,朝中静默,诸人从没有一刻有如此清楚的认识,这是大胤的天,翻手便是云,覆手便是雨,没人见过真正的神仙,封戎就是神,是这天下说一不二的帝王!
徐公公只是一位小小的总管,一朝侍候在帝王左右,从前见过的没见过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僚喜着脸上门道贺,他人前滴水不漏笑脸逢迎,人后却再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他见过从前那个太监的死,帝王下旨令他去办的,送那阉人上路的那一日,徐公公通身透骨寒凉。
揣摩圣意便是罪!从此只管当一条听话的狗!这方是活下去唯一的出路。
六日前,国师楚炎连夜上奏称有宝物相赠,玄红宝箱上覆了整整九张血符,宝箱打开,里面躺着一位姑娘,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刻,阖殿珍宝失色,那一瞬,天地万物光泽变作了霞帔,只为她的绝色俯首称臣。
徐公公七岁入宫,在宫里住了二十多年,先帝搜罗来的美人哪一个没有闭月羞花之姿?如今看来,加起来恐怕都不如眼前人的指甲盖美。
国师观摩着年轻帝王的表情,适时带上来一位壮汉,那男人形容粗鄙不修边幅,身上隐隐有血腥味传来。第一次面见圣颜,他跪着直打哆嗦,自称是京城附近黄婆山的猎户,打猎途中遇上一位女子,那女子见他受伤,抬手轻轻一挥,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痛意也随之消失。猎户没有轻举妄动,一步步套着话,她自称是从天上来的,形容天真不设丝毫防备,在他的试探之下还为他幻化出米粮等物。
猎户家中常年备着迷晕猎物的药,下了一剂狠药,据他所言,家中有亲戚在国师手下做事,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将她乔装打扮送到国师府上来。
后来的事便一目了然,国师有意讨好帝王,他有几分真本事,下禁咒锁了她的法力,剩下便全凭皇帝乐意。
他似乎是欣然收下了这份礼,微微笑着,国师面上一喜,下一秒,却听他漫不经心吩咐禁卫:“送楚国师去禁牢。”
五日了,国师与那猎户悄无声息消失了已然五日,他养着这仙女,如同豢养一只金丝雀,好吃好喝供着,堆金砌玉养着,谁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夜听更长,靡靡烛光中,徐公公见到他俯身,冷玉般的两根手指微微并拢,以手背轻轻点上箱中女子的脸颊。他是笑着的,从头至尾仔细打量,细细品味,像在欣赏一块璞玉。
徐公公慌忙低头,像不小心瞧见什么不能瞧的东西,他打了个冷颤。那一刻,他知道了,年轻的帝王喜欢这份献礼。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个坏(bian)蛋(tai),我预感到会挨骂,你们轻点骂,温柔的骂
第3章
出了栖鸾宫的门,徐公公鲜有的感觉到皇帝现在心情不错。
现在龙椅上这一位跟先帝完全不同,先帝那是沾花惹草的风流性子,打从潜龙时期,府上就美人不断,后来做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三宫六院自开朝来从没有如此充盈过。
封戎是先帝幺子,王皇后入宫十几载一直未有身孕,王家世代簪缨,先帝又欠下王家一段旧情,故而王皇后的位置坐的还算稳当。后宫嫔妃先后诞下四子,太子迟迟未立,王皇后就在此时怀有身孕,十月后诞下后来的太子,也就是封戎。王皇后是个福薄之人,好容易有了往后立身的根本,却在生产时难产而死。
封戎一出生便是泼天的尊贵,满岁后当即被封为太子。先帝评价他聪颖早慧、行事有度,胸襟宽厚,天然便该生在帝王家。
十五岁头上,先帝为他定下平西候家的嫡小姐,不等那位小姐及笄,便得了热病没了。又过了两年,先帝看准了东郡王家的郡主,隔月郡主随父游览,感染了当地瘟疫不治身亡。
朝中隐隐有传言,说太子生来克相,有帝王之才又如何?恐不适合称帝。再没人敢打太子姻亲的主意。
封戎不置一词,照旧上朝,学着从他父皇手中接管朝事。
新帝即位,后宫除去一些不成事的太妃空空如也。徐公公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更是不见他临幸任何人,不沾分毫女色。
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女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而那女子,不是常人……
还不到午时,往常这个时间皇帝会去勤政殿,今日却走了反方向。徐公公心里头有个猜测,心中惶惶不已,却只敢跟在身后闭嘴不言。
宫里的路大大小小,这地方越走越僻静,及至最后,连一两个偶尔经过的宫女都没有了。皇帝停在一座宫殿门前,不等徐公公动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暗卫便上前推开两扇大门。
院内是与院外截然不同的景色,隔着一堵墙,荒凉与繁华分界的一清二楚。无人打理的冷宫,石板夹缝野草从生,一片灰败之意。
暗卫开路,封戎踏进去,步步从容,仿佛他不是走在杂草间,而是在御花园散步。
宫殿大门一开,八月的天,冷气豁然冲出。冷宫下修了一座地宫,称作地宫,实则是地牢,徐公公曾来过一次。
这里关押着见不得光的人,还有几日前被皇帝赋予如此“殊荣”的国师楚炎。
壁灯一盏一盏点起,幽幽烛火照亮前方狭长的路,头顶回荡着一行人的脚步声,嗒…嗒…嗒…,徐公公头皮发麻,一手抱着拂尘,几乎要把头埋进拂尘里去,除了脚下的路,旁的地方,一眼都不敢多看。
暗卫终于停在一间牢房前,楚炎坐在正中,不过五日功夫,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身上不见伤痕,似乎并未受到苛待,只是这精神……
有人往铁栏前搬了一套桌椅,皇帝不紧不慢落座,一手搭在桌上,食指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长久处于黑暗中,笼中之人似乎在辨认来人,神色有片刻迟疑,等他从漏下的烛光中见到露出一角的明黄色衣角,倏然激动起来,噗通便跪在地上,上前膝行几步:“臣叩见陛下!”
封戎笑,不以为意:“爱卿在此处住的可还好?”
楚炎抖着唇,双眼瞪的巨大,红丝爆裂,半晌,才开口:“……臣不知错在何处,思虑几日不得解,恳请陛下明示。”
潮冷空气中有淡淡茶香散开,皇帝品了一口茶,言笑晏晏间,恍若在议政殿与朝臣谈论无关紧要的私事:“朕不曾降罪与你,爱卿何错之有?”
楚炎抓着栏杆的手逐渐握紧。
封戎不急,品够了茶,才开口:“朕有事要交代给爱卿做,只是朕对爱卿不甚了解,不如爱卿说说,如何才能让朕放心的把事情交给你?”
楚炎听完,面上一霎失去了血色,唇瓣蠕动半晌,方对着前面郑重磕了三个头:“臣……万死不辞!誓死效忠陛下!”
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下,封戎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唇角勾起一点,面色极尽柔和:“朕信你,爱卿不要让朕失望才好。”
……
出了地牢,徐公公仿佛又能重新呼吸,暗悄悄重重喘了口气。一直挂在皇帝脸上的笑没了,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