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公朝着内殿的方向俯身行礼,随后疾步去往外殿,推开大门。禁卫已等候多时,不必他多吩咐,片刻就带了人来。
徐公公见了来人,细眉挑起,扬着下颚,捏了尖嗓子低声道:“不用咱家多叮嘱,想必楚大人知道该怎么做,这回,可莫要让陛下失望。”
楚炎没有多理会,径自进了内殿。
内殿中那人坐在床前,层层叠叠的床帘中,窈窕身形影影绰绰。封戎的一只手臂隐在床帘内,他握着那女子的手,没有回头,嗓音分外平和。
“楚爱卿。”
楚炎行礼,只这一个背影,令他后脑起了一阵凉意。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将目光放在那帘帐上一寸:“陛下,微臣需要您的血。”说出这句话,楚炎只觉喉间冰凉,舌根发颤。
那背影顿了顿,封戎回头,睨他一眼,虽是坐着,眼中没有情绪,也还是让楚炎出了一身冷汗。
“朕的血?”
楚炎吞了吞嗓子,眼珠慌忙四处转,不敢直视那人的脸,低着头飞快解释:“封印法力毕竟是禁术,要取仙子的血方能使符咒起效,而仙子身上有护身印,微臣不得近身。上一次乃是用了师祖留下的符,勉力维持半月已是极限,如今师祖早已仙逝,微臣业数不精,毕竟逆天而为,若是出了纰漏叫天道察觉……陛下乃真龙天子,或许可解护身印。”
殿内有几秒的寂静。
几秒后,楚炎听到皇帝淡淡发问:“若没了护身印,她待如何?”
楚炎手臂僵硬,稍后下跪五体伏地:“陛下护她,便生,陛下弃她……便允她回天庭吧。”
皇帝是个聪明人,他话说五分,想必剩下的五分,也心中有数。
坐在上首的皇帝轻笑,一只手掌搭在膝上,另一手松开一直握着的细嫩手掌,拨开帘帐一角,帐中睡颜很是安稳,呼吸绵长,甚是乖巧。乌眉黑发间,面若桃瓣唇若樱桃,鸦羽般的长睫浓密微蜷。她的脸颊不若他的手掌大,即便她的主人此刻陷入沉眠,却有一种生动的美。
看不腻似的,眼中渐有迷色。
朦胧中,楚炎听到皇帝近似呢喃的回应:“……朕舍不得,这辈子都不放。”
*
饮溪睡了足足三个时辰,睡到用晚膳的时候都没醒。萧嬷嬷只见皇帝进去了内殿,回宫时说她在午睡,遣人好好照应着,可这一整个午后都不醒,心里便有些嘀咕。
下午御膳房送了一回点心,宫人进去叫了一回,没有醒。
谁知用晚膳时皇帝又来了,知道她睡到现在,眸色不变,帘子一拂进了内殿。
萧嬷嬷不经意抬眼,扫到皇帝侧颜,只觉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苍白,心跳空了空,她努力平复心情,若无其事退出内殿。
……
饮溪确实睡的久,梦里昏昏沉沉,她好像回了天界,又或者说从没离开过天界,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她身边,说着什么,唤着什么,她努力想听清,可声音总是罩着一层雾,一个字一个字又轻又重敲进耳朵里,串到一起却不成言。
饮溪还小,认识的神仙少,在她记忆中有这般身形的男神仙,除了潜寒宫执夜的仙人长夜,就是帝君,她笃定就是帝君。
梦中的帝君同样可敬可畏,梦中的饮溪也同样害怕背书,她听到男人一声叹息。
背书的恐惧驱使着,饮溪终是醒了。
一口新鲜的气息顺着吸入体内,仿佛整个人都从梦中活泛过来。
入眼是木质床顶,空气中有淡淡的清甜气息,一阵清凉晚风拂过,纱账卷起边。
“醒了?”
饮溪眨巴眨巴眼,还有些迷瞪,看到封戎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卷书,此刻静静看着她,不知已坐了多久。
饮溪没这般睡熟过,撑着身子爬起来,不知晨昏,外头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望着封戎,问了一句:“已经早上了吗?”说着自己又嘀咕一句:“不知今日早膳有没有糖蒸酥酪。”
封戎放下书,往床榻边走,探手,以手背触上她的额头。
“早膳没有糖蒸酥酪。”他慢条斯理如是说。
饮溪不知他的举动为何意,一瞬之间注意力全转到他的话头上,有些急了,急着从床上跪坐起,就要下地。
“为何没有?”
封戎扶住她的肩膀,没理会上一个问题:“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饮溪一把捂住胸口,拧着眉娇娇娆娆:“吃不到糖蒸酥酪,本仙心里十分不适。”
封戎一怔,随后失笑:“现在酉时三刻,何来的早膳?”
她又眨巴眨巴眼,一动不动盯着他瞧。
封戎懂了:“已吩咐御膳房去做,现在,可能告诉朕是否有不适了?”
有吃的她便欢喜的很,踢踢踏踏穿上绣履,只觉浑身充满力气——吃饭的力气,怎会有半分不适?
她弯着眉眼问:“封戎,你家的厨子本仙甚至喜欢,可否让我带他一起回天界?”太清蚨泠境那么大,帝君若是尝过了这厨子做的饭,定会愿意许他一席之地。
晚风又拂来一阵,清凉中带着丝丝缕缕泥土与青草的芬芳,今夜要有一场大雨了。
封戎唇畔的笑意浅下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他说:“自然。”
……
风雨来势汹汹,院中海棠花落了一地。戌时一过,果真降下了大雨,宫人们将门窗合拢,恐她夜间怕凉,又找出薄薄的绸被,狂风与暴雨将窗柩吹得框框作响,檐角风铃声不断。
饮溪不知冷热,看着宫人忙里忙外,桌上摆着一盘糖果子,她一面慢悠悠的吃,一面有一页没一页翻着话本子。
今次的话本子讲的是个寒门状元的故事,书中说这状元风流倜傥,年纪轻轻才气斐然,因长相太过俊美,中状元那日游街时,京中百姓掷果盈车。
这太过俊美一词着实颇有深意,饮溪自觉是个有高级趣味的仙,爱美之心仙也有之,登时便来了兴致。拉过一旁的点翠,十分有素质的发起三连问:“当朝状元婚配否?家中父母健在否?车房俱全否?”
点翠古怪瞧她一眼:“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饮溪抖了抖裙摆,含笑,慈爱的看着点翠:“本仙做事自有深意。”
点翠张了张嘴,觑她:“姑娘既已……既已……便该一心向着陛下才对。”
饮溪稀奇:“我何时不向着他了?若是有人与他吵架,我自是会站在他这边的。”说完她又一脸好奇的问:“封戎与人吵架啦?”
紧接着一拍大腿,拧眉:“嗨呀!究竟是谁?本仙这就去为他讨公道!”
点翠嘴角抽了抽:“夜深了,姑娘且歇息吧。”
歇,自然是没歇成。午膳后她睡了那么久,只觉把全年的觉都睡完了。
饮溪也不是个自觉的仙,此刻不在太清蚨泠境,没人看管,晚上也不修炼了,点上几只烛台,抱着话本子彻夜精神抖擞的看。间或窗外噼啪作响,漱漱雨声作陪,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原来这状元幼时竟经历过这么多不公的遭遇,幸而有贵人相助,还有乡绅借他银子助他进京赶考。话本中说皇帝殿试时听了他的遭遇,不禁流下了眼泪,饮溪脑补一番封戎流泪的场景,心想封戎果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她决心明日一早就去找封戎,亲自见见这个十分俊美的文状元。
然而没等她好好琢磨明日要寻个什么样清新不做作的话题与状元郎好好畅谈一番风花雪月,意识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
初时只是有些心悸,随后全身的血液都往某处涌,她脸颊烧的厉害,额角一突一突的痛。
这时候已经吩咐宫人们都去歇息了,今夜留在外间守夜的是点翠,点翠白日里一直忙碌,此时放得片刻轻松,饮溪不想打扰她,挪着步子慢吞吞往床沿走。
她缓缓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体内逐渐狂躁的风起云涌平息下来,调整内息,即便丹田空空如也,也努力运行大三十六周天。
心口处越来越灼热,仿佛架着火烤,灼烫难耐。饮溪捂住胸口看向头顶,听到胸口处咚咚咚如敲鼓般的心跳,每跳动一下,背后就起一层热汗。
记忆里没有这般难受过,除却上次偷吃了王真人养在黄泉边的桃子,只是上一次是痛彻心扉的绞痛,痛意来的强烈又直白,这一次则是无声潜入的折磨,骨骼到血肉被一点点啃噬,磨得她恨不得剖来胸口看看。
她难受的扒着胸口衣衫,后背已经潮湿一片。
这种情况下,她竭力睁了睁双眼,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去浴房沐浴。
西宫有一间偏殿,徐公公神通广大,前几日引来山中温泉水,殿内从此常年有温泉。池子建好后饮溪只去过一次,今日也没有闲力气去烧水,撑着发软的双腿往西宫走,路过外殿还抓了一把松子糖塞嘴里。
浓烈甜腻的松子味道压下些许胸口的不适,饮溪一边褪衣衫,一边踏入池中,勉力靠住池壁,闭上眼软踏踏任由身体滑落入水中。
意识又跑远了,不由想到了她偷吃桃子的那一次,彼时帝君在旁,轻易就解了她的痛,潜寒宫兴许冷清,可住了两百余年,饮溪早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居所,或许说有帝君在的地方,即便只能住山洞,她也很是心安。
因此她即便痛了昏了过去,心里也是清楚的,有帝君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身体被温泉包裹,她眯着眼迷糊了不知多久,周身其他不适渐渐下去了,只剩胸口火烧火燎的灼热。
意识半清醒半模糊,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委屈,想叫人来看一看,想抱着灵鹫仙子痛快哭一顿,灵鹫仙子没有像她这般痛过,想必会和上次一样吓一跳,到时她就趁机讨要一瓶她珍藏的桂花酿,那桂花的味道甜甜的,她爱极了。
眼角湿湿的,饮溪睁开眼,赌气般胡乱扒开因沾湿了水而紧紧粘连在胸口的里衣,借着窗口递来的浅淡月色,她在半湿润的迷蒙视线中,看到胸口灼烧的地方,那一片乳白之上多了一个火烧似的红印。
随着视线清晰起来,红印也逐渐完整的映入眼帘。
一条五爪赤龙游正走在她肌肤上,通身赤红,那红如同鲜血一般艳,她仔细盯着瞧,一道金光隐隐闪过,龙仿佛活了一般,甩尾盘旋一圈,她甚至听到耳边来自真龙的嘶吼,震得耳朵发痛。
龙身在肌肤上游走一圈,倏然盘起龙尾,紧接着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龙眼失了光泽,方才栩栩如生的龙鳞落下去,那龙又变成了印记,仿佛从没活过。
作者有话要说: 讲个开心的消息,峤九菌没有存稿啦~~~今天开始欢快的裸更生活~
第7章
雨疏风骤过后,日头高照,第二日倒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饮溪是在萧嬷嬷的惊叫声中醒来的,一睁眼,意识还不清醒,就见身边围了一圈宫人,将外头的光堵得严严实实。
她后知后觉抱住胸口后退一步,顶到了温热的池壁,池壁碰到后颈,她也顾不得刚才的矜持,抱着脖子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嗷一嗓子跳起来。
池水溅出去,泼了离她最近的点翠一脸。
昨晚睡的草率,脖子支棱着池壁便睡了,就这样睡了一晚,醒来才觉酸痛难当。
萧嬷嬷见她睡在池子里,本就是大惊失色,如今听她不知缘由的惊叫,更是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急的声音都走了调,忙高声呼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一室宫人慌乱起来,进进出出脚步声不断,饮溪捂着脖颈想说两句,谁也听不进去,萧嬷嬷配合着点翠和另外两个眼生的宫女将她硬生生拖出水面,紧接着用干燥的丝被将她浑身裹起。
池边不知何时多了软轿,几人将饮溪抬上去,着急忙慌便往内殿走。
宫人顾着速度,脚程自然不稳当,饮溪被癫的晕乎乎的,长发都贴在脸上,十分不舒服。进了内殿又是一通忙乱,几人上下其手为她换衣裳,又有几人绞干她的长发,萧嬷嬷一脸焦躁,一时摸摸她的额头,一时又探头看外面,催促着问太医何时到。
换了衣裳,饮溪终于能说上两句话,拉着萧嬷嬷一头雾水的问:“嬷嬷为何叫太医?”
萧嬷嬷一张脸煞白煞白,反问她:“姑娘可是在内殿的池子中泡了一夜?”
饮溪点点头。
萧嬷嬷直道一声作孽!手指便死戳上点翠额头,紧蹙着眉如临大敌:“紧盼着菩萨保佑姑娘没事,否则我第一个剥了你的皮!”
饮溪一听大惊失色,忙拦住:“莫剥皮莫剥皮!”
凡人怎的这般歹毒!早前听说凡间山中富贵户爱剥动物的皮做衣裳,狐狸黑熊老虎豹子没有幸免的,她听了唏嘘,恨不得亲自下凡护着守着。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认为萧嬷嬷等人都是好人,谁知开口便要剥皮,吓得饮溪登时一个激灵,彻彻底底清醒了。
点翠抹一把脸,眼泪汪汪瞧着她:“姑娘,怎么半夜去泡池子不叫醒奴婢?”
饮溪有些不知所措,只当她害怕,一边摸她,哄劝道:“莫哭莫哭,我定不会让嬷嬷剥你的皮。”
她自然不知道,一大清早宫人来伺候她起床梳洗,内殿空荡荡见不到人。萧嬷嬷带人几乎找遍了栖鸾宫所有大殿小殿,甚至连后排的罩房都看过了,愣是没有饮溪的影子。
一整个宫里伺候的人,大清早的魂都吓没了。
偏她还睡得死,呼喊声大过天也不予理会,最后萧嬷嬷在西宫的池子里找到她时,松下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
饮溪有意解释:“我并非□□凡胎,不会染病。”
可惜阖宫的人只当她又犯了癔症,说傻话。这会子估摸着消息已然传到太清殿,皇帝也知道了。
太医来的更快,提着药箱满头大汗。
饮溪被迫躺在床上接受诊治。
年过古稀的老太医翻来覆去的把脉,一脸肃穆,紧蹙着眉,又掀她的眼皮看,望闻问切做了个全。
萧嬷嬷和点翠在一旁站着,紧张发问:“太医,我家姑娘可有哪里不适?”
老太医一捋胡子,视线在空气中顿了半晌,道:“无甚大碍,活蹦乱跳的很,有稍许积食,近日注意饮食清淡即可。”
饮溪十分配合:“嗝~~~”
宫中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