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算是饮溪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仔姜存了小心思,几个宫女一合计,誓要将她打扮的艳压群芳。她在宫中多年,知晓后宫女子的出身有多么重要,况心中已默认了饮溪将来要做皇后,也知晓她身后并没有了不得的娘家。
皇帝年轻有为,俊逸非常博览群书,身姿气度皆非旁人可比,便是满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这般卓然超凡的男子。哪个女子不对未来的夫婿抱有幻想?京中贵女又有哪一个不觊觎后位,奢望着与这样的男子并肩?
今日饮溪与她们一道用席,断不能输了气势。便要她们看看,未来的皇后绝非她们这等俗色可比。要她们自渐形秽,自己断了念想。
……
时辰一到,皇帝便派了专人来接。今日他忙,招待诸位大臣,不得闲来看她一眼。不过捎了一句话,要她不必拘泥于旁人所持礼法,只管吃饱了便是。
这一次为了让饮溪选个玩的来的伴儿,女眷也是分席而坐。命妇们在专设的大殿里,小姐们则在尘汐湖的回廊之上。中秋美景之下,一面赏月,一面赏夜里的湖光之色。
饮溪到时,贵女们已落了座,因互相熟识,老远便能听到湖心之上少女们娇俏清脆的嬉乐之声。乐伶掩纱奏着清灵的乐曲,歌舞升平之下,一片祥和热闹的气氛。
她激动的搓搓手,略有些紧张的问仔姜:“她们会喜欢我吗?”
仔姜心中知晓不会,可还是柔着声音与她道:“姑娘这般美,心地善良又可爱,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饮溪从不怀疑仔姜说的话,这么一听,脚下步子便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到了游廊入口,领路的大太监朗声通传。廊内大大小小几十位宫女,齐齐对着饮溪欠身,恭敬问安。
诸位贵女霎时便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目光往这里瞧,眸光各异。
饮溪提了提气,瞧着这一回廊各有春色的小姑娘,登时又不那么紧张了。
上首只留了一个空位,她极为自然的走到那个位置坐下,便听到席间一阵哗然。
饮溪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
仔姜瞧着众人表情,挺了挺胸膛,面色淡然,为她撑架势。
众女来时便见上首的位置空着,原以为是什么旁支的郡主之流,谁知那人却是在宫人的随从下进来的,还是个不曾见过的生面孔。
而这生面孔生的分外美,见了她的脸,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那女子着一袭粉蓝宫装,粉腮红润月眉星目,盈着清冷月色踏步而来,仙姿玉色,皎洁明媚,竟连天上一轮明月都霎时失了光彩。她手执一只粉蓝团扇,行步间潋滟风流,步履轻盈,踏月而行,仿佛从仙宫中踩着祥云下凡的神女。
“京中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女子?若生的这般美,为何从不曾听人提起?莫非是从南直隶来的?”
“姐姐可知她是何人,为何坐在了那个位置?”
“这身衣裳是什么布料制成?风一吹,好似要飘起来似的,果真似个仙女!”
……
私语声不断,众人想看她,又不好看的太过直接,团扇掩面,半藏着面容。
饮溪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场面,她先注意到席面上早已摆上了各色糕点菜肴,还有各种口味的月饼。看的心痒痒,很想吃,探了探手,见众人都未动,又缩了回来。
管事太监临行前听过皇帝亲自吩咐,一看饮溪表情便意会了,朗声唱道开宴。
这么一嗓子,席间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
饮溪下首的几位女子瞧着较为年长,约莫十七八的模样,均长得人塞花红,艳若桃李。
左手旁的女子第一个开口,笑着问饮溪:“我一见姑娘便心生亲切,虽之前从未见过,却很是欢喜。不知姑娘是否也是回京不久?我父亲乃两江提督,姑娘可随着她们一并唤我灵沛。”
对面的女子当即娇笑:“灵沛姐姐惯会说好话,见了我们哪一个都是心生亲切,妹妹我还自己独一无二,如今听姐姐这般说,妹妹可要吃醋了!”
那叫灵沛的女子轻啐她一声,笑骂:“偏你是个没良心的,若是心生不满,便将我送你的宝玉还回来!我自北疆而得,仅此一块便给了你,你倒是惯不知足!”
那女子嬉笑两声,又转向饮溪:“还不知姑娘芳名,我叫茹蕙。”
饮溪摸了摸鼻子:“你们叫我饮溪便好,我确然是入京不久。”
茹蕙又问:“不知姑娘父亲在何处供职?可是与灵沛姐姐一样,才从江南回来?”
饮溪揣着小手手,略有腼腆如实作答:“我没有父亲。”想了想,又道:“我从一座山中而来。”她确实是一觉醒来便从山里来了皇宫没错,这样也不算撒谎吧?
经过这么几次,她也不执着的要凡人相信她是神仙了,况且此处这么多人,解释起来颇为麻烦。
谁知此话一出,面前几人面色都奇怪起来。
许是瞧着气氛不对,灵沛又出来打圆场:“这般热闹的宴席不多见,既然是中秋佳节,那便做些应景之事,不如我们击鼓对诗如何?”她笑着道:“不必现作,只不过接到花的人要立时吟出一句与中秋有关的诗,若吟不上来,便罚她为姐妹们作舞取乐!”
此举赢得了在座各位贵女的支持,氛围很快又闹腾起来。
饮溪从未玩过击鼓传花,兴致勃勃的看。
花传到了第一个姑娘手里,那姑娘吟出一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唔,好诗。
下一个:“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唔,好诗好诗。
再下一个,轮到茹蕙,她挑眉,一副完全难不倒的模样:“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唔,好——嗯??
饮溪忍不住打断:“你怎知嫦娥后悔偷灵药?”
茹蕙瞧她一眼,理所当然道:“她为了成仙抛下丈夫,如今只能孤苦伶仃的守在广寒宫,只有一只玉兔作陪。成仙又如何?往后余生只能孤单一人,这便是她的惩罚,如何不悔?”
饮溪辩解:“嫦娥从未偷过灵药,若非逢蒙逼迫,她也不会吞下那药。况独守广寒宫并非惩罚,嫦娥仙子乃太阴元君,月宫之主,此乃仙职,主肃静八荒,明明辉盛,绝非是惩罚。”便是帝君见了,都要问一句仙子安,如何便如这些凡人所言这般不堪?
这么正经解释一番,那茹蕙觉得折了面子,略有不高兴,再加之听闻饮溪是从山中来的,便不再如方才那般友善,直直回道:“你说的什么肃静八荒我不知,这不过是一句前人的诗,也是依着传说来的,还有谁真正亲眼见过不曾?”
亲眼见过的人有没有她尚且不知,亲眼见过的神仙却多了去了。
与她再解释,想必她也不会信,饮溪闭上嘴,不再说了。
好端端来了这么一出,诸人都有些扫兴,知晓她身世不高,便没了那么多顾忌,就连灵沛都不如初时热情。
贵女们玩在一处,仍旧是嬉笑声不断,饮溪却没了初时的心情,只觉无聊的紧,这与她想象中的模样全然不同。
既然这般想着,饮溪也不愿继续留下去了。她揣了两只月饼,拿手帕包好,顾自便站起来对仔姜道:“我要回去。”
灵沛一听略有诧异,笑盈盈道:“宫外可备了轿撵?不若我与家中车夫说一声,先送你回去。”
饮溪睨她一眼,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坐轿子。”
灵沛了然:“可是出宫那一截路可不算短,妹妹还是听我一句,今日早些回去歇息吧。”
茹蕙咯咯笑着,突然打断:“姐姐将轿子借与旁人,可是等着长孙将军送你回府?”
一提长孙将军,灵沛面上忽然一红:“小丫头又胡沁!”
仔姜瞧了瞧饮溪的表情,便知她听不出这灵沛小姐的用意,心中叹了一声,上前一步,端出宫人一本正经的表情,对灵沛道:“多谢小姐好意,姑娘的家就是皇宫,不必用轿子,外面已备好銮驾,这便回去了。”
几人适才还笑的得意,一听銮驾,脸色骤变。
其中最属灵沛目露惶然,她白着脸,勉强一笑:“先前灵沛并不知晓,失礼了,还望姑娘见谅。”
仔姜漠然瞧她一眼,几个宫女恭敬的跟在身后,随着饮溪出去了。
……
出了这长廊,饮溪方觉胸口舒畅些许。
步子慢下来,她一面抬头望着月亮,一面想着封戎此刻在做的事,难道面对的大臣们也如这些小姐们这般无聊吗?
直直走到了地坤宫,却见那宫门前的灯笼下,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
他面色洇着潮红,相比较平日里严肃的面容,多了几分不可探知的茫然与柔软。一身朝服衬的身姿越发笔挺昂然,黑靴蹬底,双腿修长又有力。
饮溪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中团扇在他面前扇了扇:“星阑?”
……
长孙星阑今夜喝了不少酒,同僚劝酒,来者不拒。
他在军中足足六年,将士们皆知长孙老将军的嫡孙滴酒不沾,洁身自好不爱美色,唯一嗜好便是练功,日夜不休,宛如铁人。
可今夜,一个不会喝酒的人饮了许多酒。旁人见他神色清明,只当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千杯不醉,殊不知醉与不醉,自在人心。
今夜他借着醉意,提酒敬龙椅上的那位,那人恍若是笑着的,接了他的酒,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长孙星阑喉间皆是苦涩,他抱拳,低头闷声:“臣愿陛下龙体康健,往后年年岁岁人长久,喜乐安康。”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笑着看他:“朕也祝愿朕的常胜将军能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长孙星阑心中一震:“谢……陛下。”
他转身欲离去,又听龙椅上那人宛若闲谈着开口:“星阑,朕幼时便知晓,旁人的东西,觊觎不得。”他笑了笑:“如今见来自有一番道理。朕的一干兄弟叔伯觊觎朕这皇位,如今他们,哪个又有好下场?”
长孙星阑不语。
皇帝面上的笑意便浅浅淡下去:“朕自来便看好你,希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
长孙星阑今夜喝了许多许多的酒,喝到一抬头,月亮便化作两个,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他欲带着那月亮逛逛,抛下随处胡乱走着,走着走着,便看到了梦中人。
梦中人今夜甚美,巧目笑兮立在他面前,宛如真的一样。
他对着那人呵呵傻笑,问:“你来了?你终于肯在梦里见见我了。”
宫人们只是看到了长孙将军,仔姜一看,心中便暗叫不好,将军明显醉了酒,正欲哄着饮溪快快离开,却听他惊天蹦出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声音不大不小,此处安静,恰好入了众人耳,闻言,皆是面露震惊。
仔姜惶惶稳住心神,回身呵斥:“主子谈话莫要听,更不许乱嚼舌根!你们先退下,我陪着姑娘回宫即可!”
饮溪没有顾身后情形,只对着长孙星阑奇怪道:“为何这样说?你若想见我,晨起上完了早朝,去太清殿找我便是了。”
听话之人却恍若未闻,眸间星星点点映水光,那水光之中有不能说出口的情谊,瞧着瞧着,初时见到她的欢喜便都凝成了痛苦。
“也罢……我凭何身份要求你入我梦里,本就是我一厢情愿。”
饮溪顿了顿,到这里,才意识到星阑今夜有些不对劲。
她轻叹一声,问:“你是喝醉了吗?”
长孙星阑直直望着她,不语。
饮溪又试着问他:“星阑,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之前我们在拢寒山上,听闻你曾去山下的道观上过香,此事是真是假?”
他喃喃跟着念:“拢寒山……”
“我宁愿从未去过拢寒山。”
……果真与醉酒之人是说不清的吗?饮溪又拿着扇子在他面前扇了扇:“既如此,还是下次再问你吧,不过下次再见了我,你可不许再跑了。”说完又叹气,不知酒醒之后还记不记得住她的话。
正要转身离去,手腕忽然被一道大力捆住。
因那力道太过生猛,饮溪倒着便退了两步。懵然回头,长孙星阑那双黑眸里灼灼燃着火焰。
仔姜一声低呼,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看看饮溪,一会儿又看看长孙星阑。
“将军!于理不合!请速速放开姑娘。”
长孙星阑恍若未闻,他盯着饮溪的双眸,呼出之气带着熏染酒气:“我且问你,若是我先于他之前遇到你,你可愿抛下这荣华富贵,跟我一起?”
……这问题委实令仙捉摸不透。
饮溪也不知他口中的那个他是男是女,更不知他在问些什么,更不知又干荣华富贵何事,但见他双眸如炬,一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她试探着回了一句:“可?”
腕间的手渐渐松开了力道。
他看着她,低低的笑,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竟成了朗声大笑。
笑过后,低叹一声:“罢了……”
*
靡靡之乐响彻内殿,殿中舞伶跳着舞。大员们三三两两在一处,觥筹交错,欢笑不断。
更是有不少人借着敬酒的名义讨好座上那一位。
封戎始终浅笑着,来者不拒。
外殿有太监模样的男子匆匆入内,到了皇帝跟前,附耳低语一番。
敬酒的众人听不到,却见皇帝手中捏着的杯子骤然碎裂,他听着耳旁太监的话,恍然未觉,仍旧死死捏着那碎片,尖缘划破掌心,殷红的血滴滴答答顺下来。
有大臣瞬间清醒,惊呼着喊太医。
却见皇帝面上笑意不变,摆手按下那示意的大臣:“朕有些累了,先行离开,爱卿们不必多礼,今日是中秋佳节,定要合欢同乐才是。”
众人见他眼底略有疲色,不敢它疑,纷纷跪送皇帝离开。
大太监徐德安旋即上前,搀扶着封戎的手。
众人匍匐在地,最后一眼,是皇帝一步比一步急促,离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