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仙还会积食,若这消息传到九重天上去,她定是又要沦为千年笑柄。饮溪摸着肚子有些惆怅,欲下床走走消消食,还没卷开被子,就被萧嬷嬷一把按回了床上。
萧嬷嬷忧心忡忡:“姑娘还是歇着吧,昨夜那般入睡如何能休息好?现今是没有发病,若发了病可如何是好?依奴婢看还是好生养几日,总归是没有坏处。”
还不及饮溪答话,内殿的珠帘被掀起来,一袭明黄色身影随后映入眼帘。
萧嬷嬷住了嘴,一屋子宫人跪的跪,竟是一时把慌乱止住了。
封戎走的有些急,表情还是同往常一样。他跨着大步走到拔步床前,不理会宫中众人,见她只着中衣躺在床上,长发微蜷且湿,眉间便拢起。
“朕听说你身体不适?”
对上那张俊脸与漂亮眼睛,饮溪那几百年不曾冒过一冒的羞耻心莫名就来了,默默把被子卷起来,捂一捂,再拉一拉,浑身上下瞬时就只剩半张脸。
“我没事。”
“没事为何请太医?”
饮溪觉得这事儿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太想说,可看到他的眸光,又莫名心虚,讪讪道:“本仙昨夜夜观星象,不慎在温泉池中睡着了……”
话说到这儿,封戎大概清楚了来龙去脉,眉间渐渐舒缓下来,这才不急不缓坐在她床前。
他指了指帐中人,问着太医:“如何?”
老太医一俯首,又把先前的话给皇帝重复一遍,只是这次说的详细了些。
封戎听了,又回首看她:“积食?”他挑眉。
饮溪默默地,这一次将整张脸都埋进去。
皇帝啼笑皆非,方才心口那阵郁结散去,意味深长开口:“仙子不如与朕说说,昨夜夜观星象,观出个什么结果来?”
饮溪一噎,小心翼翼瞧了瞧他:“天机不可泄露?”
封戎不急,点了点头,淡声开口:“昨夜谁在内殿执夜?”
饮溪猛的从被子中探出头,急乱下伸出手,抓住床边人一只手臂:“也不是不可泄!”
他低头,看到帐中探出一只纤细的手臂,因动作着急,中衣蹭在了手肘处,整节小臂嫩藕般,紧紧握在他的手腕出,隔着外衣,有一阵带着淡香的暖意。
徐公公几乎看呆了。
封戎眼神凌锐,侧眸看过去。
徐公公回过神,惊觉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冷汗排山倒海而来,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皇帝缓缓拉上了帘帐,自己则走进拔步床内。抬手,先握上她的手腕,微凉触上温热,纤细柔软,他若是微微用力,兴许这手会断了也未可知。这动作顿了顿,以至于饮溪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试着抽了抽手。
手腕一用力,封戎回神,下意识握紧,她有些疼,委屈巴巴又将自己缩回被子里。
封戎眼神慢慢柔和下来,手上松了力道:“弄疼你了?”
看她点点头,封戎将力气放的更小,先将她的里衣拉下来,重新将手臂遮好,又重新把她的手腕嵌在掌心,慢条斯理的揉。
“方才不是故意。”
饮溪不知怎的,觉得账内有些热,热的她有些不好喘气。尤其手掌被他碰到的地方,着了火似的,热意一点点沿着臂端往上窜。
她感到脸颊发烫,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悄咪咪看一眼他的脸,那人背着光,眼眸更显幽深,正盯着她看。
碰到什么害怕东西似的,饮溪急急收回视线,跟着手臂也往回缩,不自在道:“下次注意便好。”
他竟然笑了笑,回她:“好。”
这种事有何好笑?饮溪只觉怪异,哪里都怪异,说不出的怪异,咬住下唇,不出声。
封戎好似没有察觉她的不对,声调稍有拖长:“那么现在是否可以请仙子说说,昨夜为何去了温泉池?”
神仙的事凡人如何懂?就连她这个货真价实的神仙都不明白。
可是这凡人眼神犀利的很,竟然一眼就识破她说假话,饮溪自持是个正经的仙,无论如何也是有些包袱的,不愿让凡人知道她实则是个万分不靠谱的仙,尤其还是在封戎面前。
故而装模作样咳了咳:“昨夜忽的有些不适,就去池子里泡了泡,想来就如太医所说,是有些积食了吧。”
谁知他沉吟片刻,追问:“哪里不适?”
饮溪觑他,努力想做个积食的样,可她又不知积食是怎样的,只能将眉毛拧在一处,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封戎的眼神暗了暗,随后又笑:“既如此,今日便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站起身,吩咐身旁人:“备轿,把姑娘常用的东西搬去太清殿。”
殿中有个饮溪甚是喜欢的九连环,这几日没事就拆解,算得上常用的东西。她忙从床上爬起,巴巴的问:“九连环也搬走吗?”
封戎回身,将帘帐仅有的缝隙遮挡住,也挡住账内的全部景色。
他微微笑着,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仙子身体不适,朕不放心,亲自照顾你。”
作者有话要说: 要开始没羞没燥的同居生活了(不是)
同志们热情点啊!不热情点!我明天就申请休息一天了昂(拿刀威胁)
第8章
真真是世道炎凉,仙运不济。
因着太医这个“积食”的说法,御膳房今日准备的膳食当真清淡起来,点心也没了,一道清粥,配上几道小菜,就这么打发了她的早膳。
神仙不食五谷杂粮,饮溪感受不到饥饿感,可是自从尝了这凡人的手艺,心里头总是馋得紧,日也思夜也想,一日三餐成了一日里最最期盼的事。数着时间到了用膳的时候,早早便在宫门口候着,恨不得一日吃八顿才是。
谁知她失了法力,如今连身体也变得同凡人一样娇弱了。
早膳是在太清殿用的,临走前萧嬷嬷一直望着她欲言又止,到了阖上门伺候她换衣裳时才闷闷说了一句:太清殿是陛下的寝宫。
饮溪纳闷,不过去串个门,如何就这般苦大仇深了?封戎难不成还能吃了她?总不会比吟霜仙子口中的恶鬼和千年老妖可怕吧。
饮溪不知她想说什么,换上新衣衫,笑眯眯回萧嬷嬷:“封戎是个顶顶好的人。”
徐公公将她的东西一应安置在偏殿,隔着一条短短的回廊,便是封戎住的地方。
她远远扫了一眼,只觉这地方着实清静的很,与帝君在时的潜寒宫有的一拼。不过她来不及想别的,很快便被旁的事分去了神思。
坦白讲御膳房已算用了心,便是一道简单的清粥都熬制的绵绸粘糯,粥面撒了切的极细的菌丝,搅拌在一起,又是菌丝的醇厚,又是米粥的清甜,极为用心。许是怕她没滋味,小菜清爽可口,酸酸甜甜极是开胃。
即便如此,饮溪舀了一口粥,便是泪眼汪汪。喝一口,悄悄看封戎一眼,喝一口,眼中泪意转一转;一边委屈一边喝,速度倒是不比平时慢,很快用完一碗,又委屈巴巴的自己伸手去探第二碗。
封戎陪她一道,也吃的清淡,见她泪珠都要掉下来,只当没看到她做的小动作。
他擦了擦唇角,抬手,淡淡道:“告诉御膳房,今日早膳朕不喜,撤下去吧。”
第二碗粥饮溪方喝了两口,白粥满满溢在碗口,料足还飘着香,可宫人听了令,也不管她是否吃完,上手便将她面前的碗端了下去。
她懵懵的,也不知发生何事,抬了抬手还想拿回来。
她是个能吃苦的仙,若没有甜甜的糕点,白粥也使得,她是个极好养活的仙!
饮溪的眼神跟着那琉璃碗急急的转,眼见着飘出了内殿,这回是真的要哭了。
扣了扣手,饮溪低着头,语气里不乏埋怨,声音却低低的宛若蚊音:“如何不喜,这粥明明极好,本仙很喜……”
方才在萧嬷嬷面前夸赞为“顶顶好的人”,如今形象一落千丈,变为了“挑剔的凡人!”
封戎听到了,不急不缓抬起饮溪下巴,似有困惑:“朕看仙子用的极为勉强,若是再不制止,怕是眼泪都要流进碗里。朕不愿看仙子受委屈,如今看来倒是朕错怪了?”
她下巴乖巧的垫在那人指尖之上,双眼里盛了水,一盈春池般。
好歹她还要些神仙的脸面,清了清嗓子,略有讪讪:“不勉强不勉强,不委屈不委屈……”
封戎一笑:“御医道仙子积食,朕心中十分自责。听闻仙人不食人间烟火,若非朕安排御膳房给仙子送吃食,仙子不忍拂朕好意全盘接收,想必也不会身体不适,既如此,从今日起各处不会再为仙子送任何吃食,仙子往后也不必勉强。”
晴天送来一道雷。
饮溪听完,天塌了。
纵是挨一道天雷,想必也没有这般天崩地裂的感觉;纵是三十年前帝君罚她将千条天规悉数背牢一字不漏时,饮溪也没有这般天崩地裂的感觉!
一瞬间世界黯淡了,失了颜色,花也不美了,狗也不想逮了,凡间也不想游历了。
仙生毫无意义,仙生不值得。
唯有封戎这张绝色脸庞还摆在面前,映在眼里,说着顶顶狠绝的话。
她心里急,想说神仙也食人间烟火,她没有积食,她再也不半夜跑去泡池子,想说那白粥她也爱,桂花糕马蹄糕梅花酥糖蒸酥酪她都爱。
可是封戎说的话她一句也辩不出来,又想到自己如今三百余岁了,封戎左右才二十岁,恰好是她的零头,她如此与一个小辈斤斤计较,莫不是失了神仙颜面?
饮溪在天上没做过长辈,她是太清蚨泠境最小的神仙,就连帝君坐下仙童都比她大的多的多。如今有了凡人作对比,包袱倒是要把自己压垮了。
自认是长辈的小仙女吸了吸鼻子,默默站起来往殿门处走,忧伤顺着流,也是一条河。
封戎没有拦她,等人出了外殿,才挥手吩咐:“跟着,不许出任何差池。”
顿了顿,他眉间逐渐显出隐隐阴戾,语气却如常:“朕与国师几日未见,请国师入宫小叙。”
*
天子一言,一言九鼎。
饮溪飘着身子回侧殿,躺在床上,将脸埋进被子里,很有几分一蹶不振的意味。
然而到了往日该用午膳的点,饮溪还是暗搓搓坐起来,颇有些期待的往门边看,一面期待,一面又故作矜持,装模作样拿起了话本子,仿佛浑然不在意。
原先在栖鸾宫跟着她的点翠和萧嬷嬷都没有来,太清殿新拨了宫人,名唤仔姜。仔姜性格板正一丝不苟,有几分萧嬷嬷的样子。
饮溪几次唤她休息,不必时时守在她床前,仔姜恭敬应是,依旧不为所动。
见她一时半会儿内几次三番往外头瞧,仔姜问:“姑娘可是想出去?”
饮溪猛然收回视线,摇摇头,一脸高深的继续手中书册。研究了一炷香的时间,书页一页未动,视线也一动未动。
仔姜有意多了解这位姑娘,单看面貌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大家小姐,穿金戴银堆金砌玉,处处透着娇贵,现今看她半晌稳在桌前看书,心底不由多了几分佩服,原还是个才女啊,说不准是要留在陛下身边当女官的!
仔姜不由有些好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书有这般晦涩,想看看那书封上写了什么字。
眼神瞥过去,书封斜着,光线掩了小半,仔姜眯了眯眼,终是勉强认清了书上的字——云崖郡主……私奔……拍案惊奇。
……
等到未时末,偏殿也始终没有传来动静,饮溪终是放弃了,心灰意冷,学着话本子里讲的大家闺秀与秀才相爱被家中发现关禁闭后的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描述,望着头顶的树,独自忧伤。
一面忧伤,一面又觉得自己是个有天分的仙,情绪十分到位,当与话本子里写的忧伤别无二致,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喜中带悲,悲中带喜,喜了又悲,悲了有喜,这般悲喜交加下,悟出了人生无常的道理。
此前徐公公曾亲自来吩咐,要将这位照顾的妥帖,若是整日里兴致不高,那也不算妥帖,看她心情不佳,仔姜有些惴惴:“姑娘可要玩蹴鞠?”
饮溪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不玩”
仔姜又问:“姑娘可要玩双陆棋?”
饮溪觉得自己仿佛感受到话本中女主角的心口痛:“不玩”
仔姜再问:“那奴婢给姑娘讲个故事?”
饮溪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学那话本子中的大家闺秀泪眼婆娑的念上两句酸巴巴的诗,然而理论与实践总是有些误差,这个吸气的度没有拿捏好,一口气吸的饮溪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捂着嗓子咳个不停。
殊途同归,泪眼婆娑的效果是出来了。
一众宫人登时手忙脚乱的上前伺候。
喝了半杯温茶,终是顺过了气儿来。
饮溪重新往榻上一靠,捏着鼻子掩饰尴尬:“你讲罢。”
见她终于松了口,仔姜也松了一口气。想着她正看男女情爱的话本子,想必有些腻了,故而自作主张给她换个口味。
“传闻佛祖座下有一位金蝉子,金蝉子犯了错,佛祖便罚他下凡取经……”
饮溪听着听着就入了神,觉出趣味来,稍坐起来些许,聚精会神的听。
仔姜看她如此,大受鼓舞,讲起来越发情绪饱满:“……谁知那妖怪绑了唐三藏,竟是要吃他的肉!他得意喊着,唐僧肉吃一口便能长生不老,他今日定要吃到那唐僧肉——”
饮溪原听的津津有味,听到这里,脸色突然变了变,颇为疑惑的发出疑问:“你说那妖怪想吃唐僧肉,因为唐僧肉吃了便可长生不老,唐僧原是神仙,难不成这意思便是吃了神仙肉就能长生不老?”
不怕神仙不动脑,就怕神仙突然动脑。
仔姜点点头,与她头头是道的分析:“应当正是如此,只因他转世为人没了法力,故而妖妖得而欺之,若换个旁的没了法力的神仙,银蝉子,铜蝉子,妖怪定当也是一样垂涎。若是换了银蝉子便没了长生不老的功效,那做神仙也忒不公平了些!”
听完,饮溪心口凉了半截。
她忙着又追问一句:“那你说旁人都想要他的肉长生不老,皇帝却为何认他做御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