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摇头,直叹她不如幼时可爱,更不如那个身为掌鹿仙子的饮溪可爱。
她问:“兄长让你来的?”
这段时间她表现的太过太平,可此时的太平更像不太平,清宵总是放不下心。饮溪心里知晓,兄长刻意避开这话题,她却数次主动提起,一次次向他保证自己再不会做傻事。
自然,就是她当真起了念头也不会成。兄长在她身上重下了一层护身印,而她胸前的那个赤龙印也还在,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与她的血液肉身神魂融合在一处的那条龙是封戎的,即便不明白这龙是什么时候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可她知道龙不会允许她伤害自己。
他虽不在她身旁,可也是处处看顾着她的。
长夜摇了摇手中的长笛:“你兄长成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从早到晚除了来你这处点卯,几乎从不出来。我去寻他喝酒,可是被你们宫里的小流萤给请出来了,连他的面都没见上。”说罢啧啧两声,刻意夸张了语调:“清霄帝君当真是越发的威武了。”
饮溪被他逗的笑出了声,笑过后又静静看他:“你不必担心,我再不会做任何傻事。”
长夜神情渐凝,唇畔的笑意也浅下去几分:“你莫要以为事情已过去千年,就真的过去了。便是到了今日我也不明白,甘余神君失了心智,你竟也跟着他一并犯傻。你兄长舍不得说你,我却舍得,为了一个男人,你就连上神的尊严也不要了?这天地间清宵唯有你一个亲人,做这等事之前你可有想过将你视作眼珠的兄长?你要是真的死了,要他往后怎么办?”
她听了默默不语,眼眶泛上热意来。
长夜不停,长笛在桌面轻轻一置,面上冷淡起来:“魔族人素来瞧不起仙族,仙族之人自认有骨气,却难做几件有骨气的事,瞧瞧你,岂不是正中了这说法?前因后果我们皆已知晓,你以为自己是为了大义与天下牺牲,实则果真如此吗?我看你行事前压根便没有考虑,纯属鬼迷了心窍!”
这话字字珠玑,饮溪辩驳不出一个不字。
不正是被鬼迷了心窍吗?
今日她记起了从前所有事,重新面对兄长,面对封戎,面对仙界她所有亲近之人,怎能不耻?
她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因为她再清楚不过当初的所作所为对不起兄长。可又不悔,哪怕到了现在,她还是不敢保证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那样选择,事情又会走到怎样不可控制的地步?
这世上发疯之人最不能惹,平心而论,若兄长也遭遇不测,难道她便能保持理智什么都不做?只怕她明知是以卵击石,也要拼上一条命去复仇。
可是现今说什么也晚了,老天终究是又给了她一次机会,没有看着她就此陨落。
自从醒来后兄长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长夜如今代了兄长的身份,说出这些她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指出来的话。
“……我知晓自己错了。”半晌,也只低着头喃喃冒出一句。
长夜轻叹:“我只问你一句,是否没了那个魔帝,你就不能活?”
饮溪心里苦涩,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
他这就明白了,可什么也没说:“你到了这个年纪,总该自己做些选择,我确实怕你又一次做傻事,只是要你记着,便是再做傻事,也要念着兄长。”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清宵不允我告诉你,可我觉得你该知道,你哥哥当年听闻你受了甘余神君一击,直直便从云端上落下去,后来见到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险些就要疯了!是以他就算做出再过分的事都情有可原,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指责他,唯你不行!”
她不敢听,鼻尖冒酸就要落下泪,清霄帝君本该一辈子都是个孤傲的仙,她不敢想兄长发疯是什么模样,只要一想到,心里又是另一种痛。
长夜此番来也不是为了要看她哭,饮溪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说是半个兄长也不为过,今日来,一半是为了探她情绪,一半是为了敲打她清醒些。
后面的那些话饮溪听的不甚明白,仿佛是兄长做了什么她不知晓的事,可她现在也没心思听了。
顿了一会儿,等那泪意退回去,才缓着声音继续问:“……后来又如何?甘余神君如今何在,先天帝鸿乾又怎么样了?还有仙魔之战……最后是如何停下来的?”
长夜瞧她一眼:“甘余神君妄图残害上神,剔了仙骨入了轮回,永生永世再不能重返仙界,这也是我与玄女拦着的结果,若是没有九天玄女从中斡旋,你兄长当时就要让他灰飞烟灭,虽则我也觉得他应当灰飞烟灭,可若果真如此,事情倒不好办了。”
一个仙屠了另外一个仙,天道不能允。
饮溪心中一阵后怕。
“至于先天帝鸿乾,早已死了,天地之幽幽大,可又能躲到哪里?据闻当年是被魔帝赫褚带走的,他犯下那么多的恶,只怕死的也不痛快,这些年天地间已经寻不到他一丝气息了。”
“另有仙魔之战……”说道这里,长夜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
“怎么?”饮溪心头一跳,直觉这停顿不对劲。
长夜很快笑笑:“罪魁祸首鸿乾已死,仙魔之间自然就停了战,更莫说赫褚对抱素情有独钟。双方都不愿再有死伤,为表仙魔此后万年之太平,新天帝与魔帝立了誓约,此后仙魔和平相处,往后永不开战,抱素留在了魔界,留在赫褚身边,只要她一日不离开,仙魔之间就会一直太平下去。”
这后半段说的太过意味深长,饮溪发了好一会儿愣,她万万没想到抱素会甘愿留在魔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终于知晓了事情后来的来龙去脉,一切都非常合理,可是总觉有哪里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了。
究竟遗漏了什么?
第125章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可抚愈一切伤痛, 那便只有时间。谁离了谁又不能活, 凡人那般脆弱短寿的生物,生老病死爱恨离别在短短数十年间皆要经历一遍,她如今这样的年岁,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饮溪不知晓该怎么做,她如今心里脑中一片空白,胸口的赤龙印就像扎在心口的一根刺, 时时刻刻都在痛,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发生过的一切, 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封戎抛在脑后。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 白日里一切照旧,旁人看不出她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先前见她因受伤性情是沉稳了些许, 这两天也渐渐的又活泛起来了, 摸仙鸟的尾巴被啄,泡茶炸了杯子, 在树上偷憩不慎掉下来……
众人心里都欣慰,清宵将一切看在眼里,面容却不曾缓和分毫。
“我不拘着你了, 你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饮溪彼时还在房中看着话本子, 闻言一愣:“太清蚨泠境便很好, 我原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他抿着唇,眼中有痛意消逝而过:“往后仙魔不会再开战了。”魔帝一日不死,这誓约便一日作数。
饮溪还是慢着半拍, 浅浅笑了一下:“那自然是极好的,天下苍生本不该生存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知晓我在说什么。”
持卷的手一松,书缓缓落在了桌子上,饮溪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他在说什么,饮溪再清楚不过。仙魔往后再不会开战,意味着仙魔如今再不是从前势不两立的境地,一个仙可以与魔相爱,她不必再逼着自己从仙界和封戎之间做选择,她再不用让仇恨掩盖自己,她可以不必自我折磨,尽管去做她想做的事,跟从自己的心……这恐怕是兄长肯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再不管她,再不会拦着她与封戎在一起。
饮溪知道兄长能说出这样的话,应当是真的打算放下了,可是她甚至过不了自己这一道门槛,如何去谈以后?
……
说着没什么地方可去,到了第三日头上,饮溪终于还是出门了,仅是换了一身衣裳,与流萤仙子轻描淡写提一句要去下界游历看看,就这么从南天门入了凡。
她变换做普通人的容貌,泯然于众人间,凭着记忆往从前的江福镇去了。千年时间于神仙而言不过沧海一瞬,于凡人言却是沧海桑田,她直觉从前的那个江福镇必然已经不在了,或许夷为了平底,又或许换了一个名字,总之她所熟悉的不会留存下来。
可当她行至城门处,竟然看到城门上方江福镇三个大字,那石碑已立了许多年,风吹雨打有了岁月的痕迹,竟然还是千年前她见过那一个。
心神已渐渐有了起伏,不能平静。饮溪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念头,跨着步子往记忆中侯府的方向走去。一路走来,江福镇并无什么变化,街边依旧有豆腐西施的摊贩,有卖油饼与胭脂的小伙……再然后便是她从前与封戎相见的地方——侯府。
饮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经历了千年风霜,侯府竟然仍在此处,门口两座石狮守着,只那大门仿佛重新上过了无数遍的漆。她站在街对面,就在从前站着的那个位置,一千梦回千年之前,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落下来。
她恍然察觉不到,怔怔望着那侯府的大门看,眼前渐渐变了,路上的行人消失不见,她仿佛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马蹄声,马蹄阵阵,扬起地上无数尘灰,有年轻男子的吆喝声传来:
“大公子回府了!”
为首一个黑衣持刀男子快马加鞭而来,很快便停在了侯府门前。
他后面驶来一辆马车,那马车黑金编顶,瞧着极为气派奢华,外侧有独特的族徽,车前八匹高头骏马汹汹而来。
帘子一掀开,先是出来一只颀长的大手,再然后是那张她看了一眼,误了终身的脸。
饮溪怔怔看着,看着那高大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阔步迎着侯府一众下人行至门前……
幻影消失了,饮溪呆呆望着空荡荡的大门看了许久,一抬手,满面冰凉湿冷。街上路过的大娘频频回首,往前走了两步,又一步三回头,顿了顿还是走回来,从篮子中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递到她面前。
“姑娘,凡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这般哭着,家中父母若知晓该有多伤心。”
饮溪回了神,接过帕子拭了拭脸,对着那大娘不好意思笑了笑:“抱歉,这帕子弄脏了。”
大娘摆了摆手:“本不是什么大事。”她见了这姑娘般心生欢喜,虽则相貌普通,却瞧着很是亲切,是以更愿意与她多说两句:“瞧你面生,不是本地人罢?你往侯府来,可是与那侯府的大少爷有关?”
侯府的大少爷?饮溪又不由发愣。
“我一看便知道!”大娘怜惜看她一眼:“若你不嫌弃我老婆子,便听我一句劝,这大少爷啊不是个好的,生来便是一副花花肠子,家里的大少夫人原是隔壁镇上显贵人家的女儿,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大少爷去隔壁游玩一趟,回来说什么也要娶这小姐做夫人,老侯爷耐不住,终是亲自上门下聘,将人娶了回来。初初成婚时,大少爷也老实了几日,两人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时日长了他便忍不住了,又是偷偷置办了外室,又是去花楼养戏子倌人,欠下了不少风流债。你也不是第一个寻上门的女子了,那少夫人成日里以泪洗面,我老婆子瞧你还年轻,早日断了这心思吧。”
饮溪不知心中作何感想,迟缓着点了点头:“谢谢大娘。”
大娘笑了笑:“不必谢,我活了这些年,事情便看通透了,人不过活几十年,何苦要让自己活得不痛快?你还年轻,往后自会遇到珍爱你之人,这大少爷啊……不值得。”
说罢这一句,大娘拢了拢篮子上的步,转身又慢悠悠离去了。饮溪看着她的背影,悄悄捏一个诀,那篮子中便多出了几块金元宝。
她再回来看这牌匾,鼻头一酸。
珍爱她的人……那个肯珍爱她的人她早已遇上了,只是世事难料,令她不得不亲手将他推开了。
饮溪隐身入了侯府大门,侯府之中没什么变化,她走在熟悉的路上,竟然生出一股近亲情怯之感。
走近渡风院便能听到竹林漱漱声,这院子不知为何没有人住,但是瞧着很干净,好似是有人时常来打理,就连一草一木都留着。
她坐着从前坐过的石凳,摸着从前封戎抚摸过的书卷,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千年的东西,在凡间能保存的这般好……饮溪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那一股冲动。
这一天她在渡风院停留了很久很久,就这么坐在院中树下的石凳上,呆呆望着对面的书房,一看便是几个时辰,眼睛丝毫不动。
今夜的月亮极美,竟是整个团圆的,她在天上时常常往月宫中去,可不论去几次都与在凡间仰头望的感觉不同。
凡人道月亮寄托思念,此刻她才明白那思念的意义。
这一夜饮溪就宿在封戎的房内,她合衣躺在宽阔的床榻之上,身边没有那个人,可是仅仅一伸手抚到床榻边缘,摸到身下被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满足感与踏实感。
这是自她醒来后睡的最好的一个夜晚,一夜无梦,没有在酣睡之际流泪。
……
黑暗之中,里屋门板处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那人就站在门旁,隔着一段距离看向这里,久久凝视着床上的身影。
今晚的月色格外柔和,浅浅银光中,他眼中是散不去的浓郁柔和,还有说不出的无尽爱怜。
他站在这里看了一夜。
*
外面的日头晒进了屋里,饮溪在这耀眼光芒之下醒来,惺忪半晌,才发觉太阳已经晒的很高。
她在床上半眯着眼躺了许久,感觉是这些时日以来从没有过的松快,慢吞吞起了身,饮溪往院中走,走到门口,伸着腰看到院中身影,神情立马愣住。
院里的人难得穿了浅粉色的衣裳,弯着腰不知在忙碌什么,回头见她从屋里出来傻傻看自己,一挑眉:“看傻了不是,你这没良心的,不过千年未见就不认得我了不成?”
“抱素……”
抱素笑了笑,身形微动,露出身后的石桌,石桌上摆着热茶,还有一桌子的糕点:“有人对我说你染上了陋习,晨起醒来时必定要吃东西,吃不到便闹。瞧瞧,这可是我跑遍了城东城西才买来的,你若敢说不合胃口,我这就将你打回九重天上去!”
饮溪说不出一句话,一侧头,眼眶又是一阵滚烫,泪水很快充盈上来,模糊了眼前视线。
千年不见了,抱素还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这一千年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