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三春景
时间:2020-04-08 08:37:00

 
    汲黯从没有见过陈嫣,她的事迹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在宫外他是见过汉家公主们何等嚣张跋扈!说起来汉家天下,至少西汉中晚期以前的汉家天下,王公贵族们在长安是不敢造次的。
 
    因为太多求上进的酷吏想要靠他们刷声望了,天子也对这样的王公贵族从不手软。所以大家在长安基本上是夹着尾巴做人...汉初一百多位功臣分封列侯,这个时候只剩下一半了,倒不是传闻中高皇帝爱杀功臣(大家只记得韩信被杀,于是有了相当程度的错误印象)。其中绝大多数其实都是犯了各种各样的事,然后被几代统治者免去了彻侯爵位。
 
    王公贵族们夹着尾巴做人,可是却有一个特殊群体过的骄横跋扈,那就是公主们!
 
    公主说是‘位比诸侯’,但她们又不做官,也不参与具体事务,纯粹就是荣誉性的爵位而已。但因为地位尊崇,血脉高贵,由此便超然无忌起来了。
 
    她们真的做出一些不妥当的事情,酷吏能怎么办呢?告状,就算告到天子头上,天子也不好对自己的姑姑、姐妹、女儿如何严厉。同时,因为她们是被排斥到主流圈外的‘女人’,就算告倒了她们,也不会让同僚们竖起大拇指。
 
    在大汉官员们眼里,公主不就应该骄横无忌么?真要是谨言慎行、朴素淡雅,那才真是教人大跌眼镜!
 
    在汲黯的想象当中,不夜翁主大概就是一个加强版的大汉公主了。虽然没有公主之实,但她可以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对此他的观感大概就如后世围观群众对‘熊孩子’一样,没办法打一顿,那就敬而远之吧。
 
    真的见到这位不夜翁主,观感倒是好了不少。倒不是他get到了陈嫣性格乖巧,扭转了印象。才接触能知道什么?再者说了,那些刁蛮公主也不敢在天子面前刁蛮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才是正常呢!谁知道这位不夜翁主是不是小小年纪也学会了这一手呢!
 
    只能说,人都是视觉动物。见到一个长得白嫩可爱的孩子,只要他没有在自己面前犯熊,除非是不喜欢孩子的人,不然怎么也会生出几分好感来的。
 
    汲黯瞧了陈嫣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倒是陈嫣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包括汲黯在向天子禀告关中巡视的具体经过的时候。
 
    汲黯感受到了灼热的目光,但是他依旧正襟危坐,假装没看见。倒是天子,时不时就要注意一下陈嫣,一下察觉到了陈嫣在盯着汲黯看。
 
    刘启当然不用假装没看见,立刻笑着道:“说起来有一件事要托付给汲卿。”
 
    说着也不等汲黯反应过来,接着道:“阿嫣也要读书了,朕本打算亲自教的,奈何精力不济,只能托付他人。说起来平日给太子上课的博士、还有卿就是天下最好的老师了,反正也是授业,多一个阿嫣也不多,日后阿嫣就跟着博士和卿等一起读书吧!”
 
 第25章 黍离(4)
 
    老刘家的都是影帝!关于这一点可以说是高皇帝的‘优良基因’,也可以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都很擅长在天下人面前表演...刘启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说这个话,貌似没什么问题,实际上问题大了!汲黯有心想要拒绝,但又实在说不出理由来——话说大家本来是教导太子去的,不夜翁主一个小小女童过去插班读书算什么?难道要一帮博士给个小女郎启蒙吗?
 
    汉代的博士一般指的是某个领域的最高成就者,当然,也和自身所在的学术团体是不是强势有关。所谓‘领域’指的是某部先贤的著作,《诗》、《书》、《礼》...但大家都知道每个领域内必定有不同的学派,自家学派的老大好确定,反正此时流行论资排辈,把前面的大佬论资排辈熬死了就轮到自己。但不同学派之间彼此不服,谁算第一人?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说话都不能服众,但博士还是要选出来的。所以这既是考验各人的水平,也是看各自所属的学术团体的政治地位。
 
    但不管怎么说,得到博士头衔的都是这个时代最最顶尖的学者。
 
    一般来说,他们的主要作用是给朝廷装点门面,显得朝廷爱惜人才、尊重贤能。另外,也有一定的顾问作用。
 
    博士的职务进一步变得重要,还要等刘彻登基设立太学,那时候五经博士是太学老师,桃李满天下,弟子许多从政为官,影响力非同一般。
 
    可即便装饰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此时的博士也是金光闪闪的招牌,让他们给太子上课,这当然没问题,甚至求之不得!利用自己的学识影响储君,进而为自身、为学派谋好处,可以说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但是教导一位翁主...怎么想也觉得太、太‘不成体统’了吧!
 
    汉代以前及汉代时的女性教育处于完全的野蛮生长状态,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女子中若真有靠着才学、能力流传千古的,那大多数天赋异禀。事实上,不同于男子身上背负的‘改变家庭阶层’的使命从而读书,此时女子读书真的是太散漫了。
 
    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女子读书,读书的女子主要分为三个群体,宫廷女子、官宦小姐、倡优之流。这些女子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在这个时代获得了宝贵的受教育权力。
 
    可女子毕竟是不能参与到政事当中的,在男子看来根本没有读书的必要性。说来也是讽刺,女子第一个受教育的风潮来自几十年之后儒家兴盛,儒家那一套都知道的,为了约束女子,培养女性更高的道德情操,于是大力推广女性教育......
 
    总之,想到要教导一个女童,汲黯心中觉得荒唐,但又说不出理由来...要是晚一些的朝代,还能说出一大堆类似‘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可是现在么,各方面的理论还在酝酿当中,野蛮生长是真的野蛮生长。
 
    刘启假装没有看见汲黯的脸色,就当他是答应了。至于说博士那里有没有意见,想来就算是有意见也只能想想了,毕竟这是个皇权社会。天子请博士教导教导自家侄女都不肯,这是什么道理!?
 
    其实刘启也不是突然兴起想起这件事的,事实上陈嫣的教育问题他早有打算。
 
    陈嫣很小的时候就展露出了对书籍的喜爱,等到她能稳稳当当坐在长案前的时候提出想要识字,天子便亲自上手教,有时间的时候甚至握着陈嫣的手教她描字。
 
    不过刘启并不总是那么有时间,所以其余的时候陈嫣就被交给她的傅母和宫中的‘学事史’(也就是负责宫廷女子教育的女官)。
 
    刘启偶尔检查陈嫣的学习进度,觉得惊人...事实上,刘启一直觉得学事史教导陈嫣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太勉强了。特别是随着陈嫣学习加深,早就不是学事史能够招架的住的了!
 
    想来想去,刘启就将主意打到了这些博士身上。话说回来了,每年养这些博士也花了不少钱呢!只给太子一个人上课,感觉上也不是很‘划算’哦。
 
    汲黯并没有直接拒绝皇帝,不是他不敢,也不是他学会了委婉一些说话,只是他一时之间找不到一个十分有力的理由拒绝而已。
 
    但汲黯还是觉得不能直接答应,所以硬邦邦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妥啊!《礼记》曰: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况且宫中自有学事史,何烦博士?”
 
    汲黯这一次唯一聪明的一点大概就是没有把《礼记》中接下来的‘执麻枲...纳酒浆笾豆葅醢,礼相助奠’这一段给说出来。这一段的核心思想就是女子学的事情主要就是纺织、厨事。
 
    只能说这是男人的美好想象,实际上如大汉贵女,谁会自己亲自从事纺织和厨事?就算她们自己坚持,恐怕家里也会阻止。
 
    汲黯心里有数,所以没有一板一眼地说出来。
 
    “诶!有什么不妥的呢?”天子却是早有准备,笑着道:“时移事易,古今有不同。当今去官宦人家探询,谁家不是以家中女儿、姊妹教养出众为荣?况诸博士都是学问通达之人,学问都这样大了,还容不下一个小女童吗?”
 
    “这、这...”汲黯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毕竟天子都主动戴高帽了。
 
    不过他还是勉强坚持道:“陛下说的是,只是小臣担心不夜翁主年幼,跟不上诸位博士。如今太子学的精深,总不能为了不夜翁主又从头讲起。”
 
    “不用为阿嫣从头讲起,阿嫣又不是治学,平日跟着读书,你们给她解惑就够了。”天子毫不犹豫道。
 
    之所以能这样安排,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此时的‘学问’很是易学难精。硬要说的话,主要教材就是一些史书和古代先贤的著作,内容都是文科类的,政治、历史、文学、哲学什么的。
 
    看看字数吧,几千字很正常,上万字就算是多的了!后来好不容易冒出一部二十万字左右的史书,现代人还证明其实是汉代人搞出来的‘伪书’!
 
    所以硬要说的话,只要有教材,全部背下来也不是做不到!易学就在这里了。
 
    但正是因为字少,所以才有了‘微言大义’‘春秋笔法’的说法,才有了让后世做注释的大佬挠破头的释义——有些释义和现代学生做阅读理解题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文章的原作者看到这些理解,恐怕会目瞪口呆吧。
 
    阅读者:_(:з」∠)_
 
    原文作者:_(囧」∠)_
 
    难于精通啊!
 
    所以说,如果不打算下大功夫治学的话,有一定底子,从哪里插班进去影响都不是很大。
 
    汲黯皱了皱眉,起身肃立道:“博士乃博学之士,乃国家栋梁之材,人人敬服!若教以太子,天下人自无二话。可若是教养以女童,天下人何以观之?”
 
    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道:“于诸博士而言,太过于耻辱!”
 
    不只是天子,就连和汲黯相处很多的刘彻也惊到了!刘彻一直知道汲黯性格迂直,只要他心中认为是对的,他真是拼上性命也要贯彻维护。但是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陈嫣跟着听听博士讲课,非得要争执这些吗?而且还要这样得罪父皇?
 
    对于汲黯来说,是真的至于!问题不在于陈嫣跟着博士学习这件事本身,而在于这件事所显示的对某些东西的挑战!对于汲黯来说,让博士们教导陈嫣这样的小女童读书,未免‘有辱斯文’了。更深地说,是一种对‘学问’本身的藐视。
 
    不能当这是小事!汉代多少还有一些春秋战国时期风气的留存,有一些人确实是轻生死而重节义的,汲黯无疑就是其中一个。
 
    为了心中的坚持,据理力争,甚至死了就是死了而已。
 
    刘彻心里生气——明明就是小事,非要惹得父皇生气,好像父皇就是昏君,做出了天大的荒唐事一样!
 
    汲黯要是不是太子洗马,刘彻根本不想管他!可是他偏偏是太子洗马,不管都不行!不然天子问罪太子洗马,外面恐怕就要认为是他位置不稳固了!
 
    刘启面色沉沉,就连刘彻都摸不清楚他的父亲在想什么,生气或者不在乎?
 
    就在此时‘扑哧’一声笑,好像是一根针戳了下去,原本紧张的气氛立刻泄了气。所有人下意识地看过去,竟是陈嫣在笑——也对,天子这样讳莫如深的时候,谁又敢发笑呢?也只有陈嫣了。
 
    陈嫣站起身,跑到汲黯身边,扯了扯他宽大的衣袖,歪歪头:“汲洗马,照您所说,阿嫣不够去和博士进学...可天下除了博士,又有谁能教导阿嫣呢?”
 
    汲黯不卑不亢:“翁主自有傅母、学事史教导,再不然也可另择博学之士试教之——”
 
    “殆矣!汲洗马殆矣!”陈嫣打断了汲黯的话,抬头笑着道:“我自小多思,曾思虑《诗经》为何《关雎》为开篇。《春秋》何以‘王正月’起始?...”
 
    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此时相当严肃、最顶级的学者也不一定有答案的‘大题’,看似普普通通,实则让人思虑万千。最后陈嫣才不怀好意补充问道:“今有甲乙二人,约午时至未时,先至者待二刻,二刻后不至则走,问甲乙二人相遇推算为几成。”
 
    汲黯惊讶,一方面下意识地否定这是陈嫣自己想的,另一方面又抵不过好奇。挣扎半晌才道:“...敢问翁主所思有所得否?”
 
    陈嫣快活地眨了眨眼睛“自然是...有所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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