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娇的故事只不过是个美丽的谎言,皇后知道,刘彻知道,就连刘嫖应该也是知道的。她见识过无数的宫廷斗争,也见识过无数影帝影后级别的表演,怎么可能不知道刘彻当初一句‘金屋藏娇’里面的虚伪。
作为一场戏,这是相当成功的。但作为一个爱情故事,从一开始就虚伪透顶,让人觉得恶心。
这里面有的只是两个女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件事唯独陈娇不知道,是她不够聪明吗?或许有一些吧,陈娇从来不是一个特别精明的人,很多事情上她都无法学会精心算计、仔细辨别。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明明长在宫廷,却因为一直有人保护,所以能够活的简单天真,这当然是幸运。
但对于她未来的命运,这其实是早已埋好的悲剧的线。
或者说,沉醉在少女初恋中的女孩子,她们只愿意相信她们愿意相信的,至于其他的,她们会选择性地屏蔽。人们说恋爱中的傻女人,自古有之,陈娇也不例外。她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肯相信而已。
她相信的是‘金屋藏娇’的故事发自真心,刘彻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选了她——这不是天定的缘分,那什么是?现在只不过是长大了,心思变多了,等到刘彻明白他自己的‘真心’,就会回到她身边来。
真傻啊,傻的可爱。
刘彻会是天子,会建立不朽功业,会成为千古一帝,面对这样的人,所有人似乎都应该原谅他,至少看在他的优点的份上原谅他一点点的不完美。又或者说,像他这样的大英雄,儿女情.事上偶有对不住别人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大英雄本色向来如此!
高皇帝刘邦抛妻弃子而逃才有汉家天下,项羽能霸王别姬最终也只有太史公私心作祟记入‘本纪’。真等到刘邦得了天下,后世评说再喜欢项羽又如何呢?依旧无损刘邦一丝一毫的风采,反而被当成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一个注脚。
刘彻不愧是刘家的子孙,最后他会背弃‘金屋藏娇’的约定,但后来的人只当这是他人生诸多轶事中的一个。而后还会有歌女皇后卫子夫的神话,李夫人的倾国倾城,钩弋夫人的‘尧母门’与杀母留子......
曾经鲜妍明媚如春花灿烂的陈娇就此暗淡成了过去的故事,没有人关心。
陈娇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刚刚还那么骄傲地表明绝不先低头的女孩子却羞答答地问陈嫣:“阿嫣...你说太子是不是更喜我穿红色衣衫?今日我穿的粉色,他看我似乎少了许多。”
陈嫣原本准备好的一些劝说之言全都堵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了。是的,她有很多古往今来‘聪明女人’总结的道理,她还知道历史,她大可以和陈娇讲道理。从自古男儿多薄幸,到最是无情帝王家,说的多深刻都可以。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叫不醒装睡的人,陈娇不会因此动摇。事实上,若是明白道理就能够一生轻松,自此‘聪明’地活下去,那么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发生,命运的刻薄就在这里了。
听到陈娇的话,陈嫣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她很清楚陈娇是一个多骄傲的女孩子,但是现在却会因为刘彻多看一眼少看一眼而辗转反侧,进而推测出是因为今天穿了粉色衣服的结论。
只不过是穿了粉色衣服而已!这有什么关系?旁人听了要笑她傻,而在了解陈娇的人听来未免心疼她。
但处在陈娇这样的处境里,痴恋着一个人,有点苦也有点甜,还真就是如此想的。一心痴恋的那个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一点点的改变就会胡思乱想,最后纠结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陈嫣无法去骗她,说‘确实是衣服不对’,也无法直截了当地说出事实——他根本不关心你穿的是红的还是粉的,多看一眼少看一眼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在意,只不过是他随意为之而已。
最终只能沉默地靠近自己的大姐姐——陈娇不在意和幼妹睡一个被窝,这种从来没有过的亲密经历反而让她觉得很有意思,‘咯咯’地笑了起来。
至于之前的喃喃自语也不是想要从陈嫣这里得到答案,只不过是自己问自己而已。
听到陈娇说出‘赶去永巷’的话,刘嫖虽然觉得陈娇有些太刚烈了,但又觉得没有哪里不对。刘嫖当然知道强权不能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心,刘彻这样的储君就更不可能了。但多年处于高位,有太后作为靠山,即使是皇子侄儿们也只能讨好自己,这显然让她的自我定位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偏差。
刘彻在上位的过程中得到了自己的帮助,那么稍微让让阿娇也是常理。再者说了,哪有为了一群宫婢和皇后生气的道理?这个时候刘嫖显然不记得了,皇室才是天下最没道理的地方!
远的不说,曾经的薄皇后如今安在哉?
而且更进一步说,刘嫖并不觉得刘彻对陈娇没有‘真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也是很和睦的。
这显然是家长的一个错觉——这俩孩子一起长大,小时候玩的可好了!多好的一对儿啊......
堂邑侯府显然很早以前就接到宫中来的通知,知道今日刘嫖和两个女儿会回堂邑侯府,所以早早地就开始准备。
一般来说,公主是有公主府的,不会在丈夫家中居住。但生下的孩子就不能这么简单处理了,少时跟随母亲在公主府,长大之后,特别是男孩子,还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免不了和父族亲近。
现在就是这样,刘嫖的两个儿子,陈须和陈蟜都已经成婚,从馆陶公主府搬了出来,居住在堂邑侯府。至于陈娇和陈嫣,虽然她们很少归‘家’,但堂邑侯府也是为她们精心准备了院子的...总不能慢待了这两位金枝玉叶。
所以此时专门为陈娇和陈嫣开出来的院子十分热闹,有府中管事的指挥者奴仆布置安排。每一件东西都务求最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纰漏——不像是接回女儿,倒像是招待两位尊贵的客人。
很尊重,但也很生疏。
第32章 常棣(2)
自古以来皇帝的女儿都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娶公主做老婆的好处向来是看得到的,就算是驸马不许参与政事的朝代, 驸马也可以凭借着和皇家的关系保持自己在顶级阶层的存在感。更不要说那些不禁止驸马参与政事的朝代了, 谁都知道娶公主做老婆绝对是仕途上升的捷径。
放在汉代也是如此,只有彻侯才能尚公主, 可是天底下的彻侯有上百位之多。什么东西都是这样, 一旦多起来了就会变成白菜价!若是彻侯在政坛上没有存在感,那就是个彻侯罢了。
多一两千户的实封?真要是缺钱, 也不在这一点儿了。
但公主又向来是让人头疼的存在,有很多人争抢着做皇帝家的姑爷,也有一些人避之不及。这其中的原因很多,诸如为了保持好名声, 不被人当成是‘幸进’之流,这在汉代倒是不成立的,此时的人们还有没这方面的概念。
但公主的难搞定一直都是很多人不愿意尚公主的原因。
汉代确实是一个女子拘束比较少的时代,但这依旧是男权社会,男尊女卑才是主流。但若是尚公主的话,家中的地位该如何算?
对于此时的男子来说,还是一位舒服惯了的侯门公子, 让他接受自己得好好侍奉公主, 而不是妻妾侍奉自己, 这是一个巨大的心理转变。即使明白这是娶公主获得好处之后, 理所应当付出的代价, 但心里的不适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堂邑侯陈午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就一直饱受这方面的折磨, 他的个性算是比较‘逆来顺受’的那种了, 这才能和馆陶长公主和和气气地过这么多年。但也仅此而已了,真的感情是没有的。
真正让陈午觉得解脱的是大概十多年前吧,从那时候开始刘嫖更多时候都是长公主府和长乐宫两头跑,根本顾不上堂邑侯府这边。对于陈午在堂邑侯府做了什么,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午此前除了与刘嫖的子女之外,只有一个庶长子,还是尚公主之前的事情。因为尚公主的关系,这个庶长子后来也始终没有名分。而就是这十多年,堂邑侯府却是不断地有婴孩降生。
虽然这些孩子依旧没有名分,在堂邑侯府的围墙内,侯府奴仆认他们是堂邑侯的子嗣,出了门就没人承认这件事。但对于陈午来说,日子就像是下了紧箍咒,还是颇为过得的。
而这个时候,让他尴尬的不再是与长公主这段夫妻关系中的尊卑颠倒,那虽然尴尬,但并不只他一个人尴尬,尚公主的人家都是这样。而且当家家都习以为常了之后,也就没什么了。
现在让陈午感到尴尬的其实是对两个女儿的态度。
陈娇不必说了,太后的掌中宝,现在又与太子有婚约——几乎就是未来的皇后了。每次回家,就连陈午这个做父亲的也得好言好语,小心说话。说实在的,陈午一般尽可能地避开陈娇。
后来又添了一个陈嫣...陈嫣更麻烦!因为太后和长公主其实并不太关注他和陈娇怎么相处,反正他也不可能慢待自己这个女儿。陈嫣就不同了,每次陪着陈嫣回侯府的都有未央宫宦官,其中还有天子心腹的那种!总是盯着他的行动。
他若是待陈嫣太生疏,天子肯定是不满的,事后说不定就有言语上的敲打。但若是待陈嫣太亲近了,天子的态度更加难以揣测...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在政治风波中被扫到尾,他一直觉得和这不无关系,不然就太巧合了。
“阿姐,今日侯府好热闹啊!”一个看起来六七岁,扎丫髻,穿丝绸衣裳的女童睁大了眼睛。小孩子都是喜欢热闹的,而在她的记忆中,讲究规矩的侯府很少有这样喧闹的时候。
这个女童只看身上的装扮,并没有金玉之物,倒是有些像小婢女。但看她穿丝衣,神态烂漫,又像是主人家的女儿。
旁边是一个穿黄色绕襟深衣的小少女,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因为不缺吃穿、营养充足,所以发育情况比此时的同龄孩子要好得多。仔细看看,已经能看出一些少女情态了。
两个女孩虽然年纪不同,但看五官样貌却是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姐妹无疑了。
小少女可比自己的妹妹懂的多得多,轻轻哼了一声:“自然是热闹的,这是要接来两位翁主哩!”
“是两位姐姐?”女童不解。
小少女扯了扯嘴角:“可别称呼姐姐,馆陶翁主与不夜翁主皆是贵种,乃太后外孙,陛下外甥,长公主之女,不是我们能高攀的。若真是当着面叫了姐姐,那才是碍人眼!”
小少女名为陈蔷,女童名叫陈兰,皆是堂邑侯陈午的庶出子女。不过和其他几个堂邑侯府后院几个异母兄弟姐妹不同,她们地位‘稍微高一些’。因为她们的母亲韩少儿受宠,如今打理着堂邑侯府后院,虽说没有名分,但却是堂邑侯府实际上的女主人。
陈蔷的见识可比妹妹陈兰多得多,就在两年前,和她差不多大,总在父亲面前和她抢风头的陈苞就想着讨好馆陶翁主陈娇...为了攀关系,抬头称呼就是‘大姐’。然而人家翁主是不认这个的——说起来也不能说无礼,因为除了馆陶公主所出的子女,堂邑侯府其他女人所出,均没有登上陈家的户籍!
按照时下达官贵人家的风俗来看,他们都是‘从母’而来。母亲是家伎、家妾之流,是属于主家的一笔财产。而他们也同样是主家的财产...这些卑贱女子所生子女,若不被主家男子承认是自己的,往往女孩会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同样是家伎、家妾。男孩则更加糟糕,只能做没有出路的奴仆。
陈蔷嘴角轻轻一扬,揣度当时陈娇的想法,这位天之骄女说不定觉得被陈苞姐妹相称颇为屈辱吧。
之后也不用别人动手,陈娇身边的宫里来的女官便解决了一切,原本和陈蔷斗的最凶的陈苞一夜之间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谨小慎微,不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了原来的光彩。
女官直接用宫中责打宫女的方法整治了陈苞,表面上看不出伤痕,实际上是极难受的——这也是陈蔷后来断断续续听侯府下人之间传的。
陈兰年纪还小,并不懂姐姐说的这些,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小孩子的注意力,大多数时候都是转移地很快的。很快,陈兰便拍着手掌道:“大兄方才出门,答应给阿兰买东市的车渠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