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原本跽坐在太夫人下手的几个女孩子就尴尬了...按照道理来说,她们是陈娇陈嫣的异母姐妹,虽说比不得公主所出的两姐妹身份高贵,但也是堂邑侯的血脉,彼此之间也应该平辈交往,最多就是待两姐妹恭敬一些。
但谁敢和陈娇陈嫣平辈相交——想什么混账主意呢?难道是嫌日子太好过了,硬要给自己找苦头吃?且不说两位翁主会如何想,就说陈娇陈嫣当笑话听了,听过就忘,回头也会被其他异母兄弟姐妹笑死。
奚落之语想都想得到!
可是不以平辈相交,又该如何对待?像是奴婢一般小心翼翼、卑躬屈膝?那又是做不到的了。毕竟,她们虽然晓得陈娇陈嫣地位高,却并没有在两人手上吃过什么苦头(陈苞那件事就结果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旁观者也不觉得多重要,更何况都过去那么久了)。
让这些女孩子彻底放下自己的脸皮...太难了,她们本就因为身份特殊自尊心尤其强!
气氛竟一时之间僵了起来。
陈娇像是没注意到气氛变化,只是拉着陈嫣去见太夫人。
“孙女给祖母请安。”
太夫人待两人只是平平,这两个孙女深受两宫喜爱是很好,但她又沾不到便宜。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感情,倒是因为两人身份太特殊,她这个做祖母的倒要小心着对待。
此时见两人来请安,也是照常处理,吩咐婢女铺席——不过左右下手的好位置都已经被其他的孙女占据了,只能指了指自己身边铺席,这自然是更好的位置。
太夫人对这两个孙女感情确实一般,但她又不是老糊涂了!让陈娇陈嫣姐妹坐到其他孙女的后面吗?可若是让其他喜欢的孙女站起来让座,太夫人又觉得太伤几个孙女的面子了。
她年轻时候也是见过后院女子生活的,知道这里丢了这样大的一个面子,这些孙女回头说不定还要被婢女仆佣之流讥笑——这就是身份微妙的尴尬了。
说是主人不是主人,说是仆人不是仆人。主人这里肯定看不起他们,而仆人那里也不见得会有尊重。
想到这里,太夫人也是有一些埋怨自己那位尊贵的儿媳的。若不是长公主太过强势,自家的子孙又何必这样见不得人?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未免太美了...既享受了和皇家结亲的好处,那么其他的也得受着,哪有甘蔗两头甜的!
因为心里不满刘嫖,见到本就有些介怀的陈娇陈嫣两姐妹就更添一分迁怒了。语气越发冷淡,只干巴巴地问道:“你们小姐妹两个今日倒是空闲。”
这话说的,好像是普普通通的闲话家常,但入耳之后总觉得不是那么欢迎呢。
换做是别人,陈娇早就怼回去了!也就是太夫人,不管怎么说也是祖母!陈娇是受过礼仪教育的,不至于随随便便发作。只是脸上神情就别指望多好看了,眼尾压了压,不说话了。
这时候只能由陈嫣来救场,笑着道:“来探望大母什么时候都有空呢!”
这话说不得有多巧妙,但至少圆了回来,气氛也好起来了。
太夫人也自知刚才有些失言,所以后面说话就好了很多——问一些两姐妹平常做什么、吃什么,院子好不好,身边的人体贴不体贴。
其实都是一些废话,但大家彼此之间就没什么感情,生活中的交集更是少的可怜。若是没有了身上一层血缘关系,根本就是路人一样!这种情况下,不说一些废话,能说什么?说的太深了反而彼此尴尬。
太夫人与两姐妹说话的时候,其他下手的女孩子大都低着头不说话,就好像那样就能看不见自己一样。实际上,陈娇也确实忽视了这些异母姊妹。
只除了陈兰,虽说这几日有母亲和姐姐陈蔷教她如何如何小心,但往年陈娇回侯府基本上不见人,她也没有机会见到(她年纪也小,上次陈娇回侯府的时候她还整日被拘在母亲身边呢)。至于陈嫣,因为身体原因,这次之前她都没有正经在堂邑侯府住过,只是偶尔回来见人,留宿几乎都没有,陈兰更没有机会见了。
陈兰很得太夫人的喜欢,所以在太夫人的院子里她的胆子也要比一般时候大一些。别的姐妹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只有她仰着头瞧大母身边的陈娇、陈嫣,首先就看到陈娇陈嫣佩在腰间的组佩。
陈娇腰间的就是原来那枚‘春日花’,而陈嫣腰间佩的则是一枚以白银、水晶、白玉、珍珠为主要材料的‘月中秋’,一个鲜妍明媚,一个素雅精美,同样都是让人眼馋的好东西!
要知道陈娇的眼界何等的高,能让她一见就爱上,这本身就说明了陈嫣这些禁步做的很漂亮,超出如今人们眼界的漂亮!
原本陈兰就被安排在太夫人左边下手第一个,后来因为陈娇和陈嫣被安排在太夫人左边,等于是插到了太夫人与陈兰之间。这样一来,陈兰几乎是和陈嫣挨着坐了。
见到陈嫣的组佩陈兰心中十分艳羡,对于大姐陈蔷所说的‘她们什么好东西都有’,这句话才有了模模糊糊的认识。在此之前她也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家里无论哪个姐妹有了锦衣华服、琳琅白玉,她眼热了就去求阿翁、阿母、大兄,再不然求大母,总是能够得偿所愿的。
但现在看到陈娇陈嫣所佩的组佩,又想到前两日所见鞋履上的珍珠,第一次知道有些东西都是得不到的。
之前她想要的都能得到,只不过是因为那些东西容易得!真正贵重的东西轮不到她——这是之前姐姐陈蔷说自身的,当时她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只觉的姐姐想的事情好奇怪!他们都是侯女,已经是天底下有数尊贵的女孩了,有什么东西会轮不到?
现在好像知道一点点了。
但知道了这件事并不会让她觉得开心,反而觉得心里酸酸的、闷闷的,再也没有以前快乐了。
低着头吸了吸鼻子,陈兰忽然觉得组佩下好看的珍珠白玉坠子离自己更近了。
这是当然的,陈嫣对于跽坐相当地不适应,或者说,跽坐这种反人类的坐姿根本就没有人会习惯!不像有的事情,一开始很难受,等到适应了之后就会好很多。跽坐的痛苦在于,最初很痛苦,而这种痛苦并不会随着跽坐多了变少。
陈嫣一开始的时候面对跽坐是拒绝的,现代人都知道,跽坐会有罗圈腿,还会把小腿坐的很难看!但是她拒绝没有用,此时大家都是这么坐的!要是弄出椅子来,别人也不会买账!
坐椅子是舒服,但跽坐对于贵族们来说更是一种‘礼’!
若她是升斗小民,搞出个椅子自己坐,那自然是没有人在意的,汉初治国用黄老,既然法律没有禁止,那么就没有人会干预。但她不是,处在这个位置,她不可能在这种大家都看得到的‘礼’上做小动作。
而真等到她必须跽坐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罗圈腿,那都是多余的担心!相比起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后果’,现在的痛苦才是真实的!跽坐时间一长,真是痛苦地要命!
所以如非有必要,陈嫣宁肯站着,也绝不跽坐。就算坐下了,每过一会儿必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站一会儿——感谢万能的‘更衣’,至少她能光明正大地走动一会儿了。
若是身在内室,她就会坐小板凳!没错,就是小板凳!她让人做的。反正在内室别人也看不到,至于身边的婢女,劝说无果之后谁又能和她对着干呢?
与此同时,像是现在这种不得不跽坐的场合,她也会首先要一个凭几,不等小腿发出抗议就会有技巧地改变一下姿势。其中有一些技巧就是天子教的,毕竟天子早朝之类,可是动不动就要跽坐好久的!
还不能姿态有什么问题,下面的朝臣看着呢!
也算是很有心得了。
随着陈嫣的动作,禁步就有一些挪动了,这下几乎就放在了陈兰的眼前。
陈兰从小就是顺风顺水过来的,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大胆而有什么教训——大家都当她年纪小,纵使有什么事,看在她在太夫人面前得宠,母亲把持着侯府后院,也不会真的计较。
这个性格在过去没什么麻烦,所以此时她想也没想,伸手摸了摸陈嫣的组佩,心里可惜自己没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这时候正巧,或者说不巧,陈娇陈嫣和太夫人寒暄完毕了,要站起身告辞。
禁步被陈兰捏在手上,而陈嫣正在起身。要说的是,禁步这种东西其实是很容易断的,不是陈嫣做的劣质产品,而是这么重的禁步本身就很容易断!想想禁步本来就是调整人的走路姿态,让人不能太跳脱,容易断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戴上这个谁还会蹦蹦跳跳走路吗?
但此时因为陈兰捏在手里的关系,两边一挣,禁步一下就断了。
‘乒乒乓乓’各种珠子散落一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无意间引起这件事的陈兰,她的手上此时还有几颗白玉圆珠。一时之间,室内只能听到珠子滴溜溜的碰撞声。
第35章 常棣(5)
因为陈嫣腰间的禁步组佩被陈兰扯断,室内的气氛一时之间古怪起来。安安静静的, 无一人说话, 只有还没停下的光滑珠子滴溜溜碰撞地砖出声,显得格外突出!
异母姐妹都偷眼去看陈嫣, 她们虽然从小都在侯府长大, 但头上没有侯夫人教导,向来都是她们的母亲言传身教。家伎、家妾这样的女子要么出自贫寒之家, 要么就是府中歌姬、舞伎,她们也懂一些东西,但在真正的贵女教育上绝对是缺乏的。
现在就是如此,她们打量的目光都接近于放肆了。
倒是婢女看起来好些, 大概是严格训练过礼仪,此时大多规规矩矩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而之所以气氛会如此古怪,也是由这些异母姐妹的特殊身份导致的。
若说是奴仆不小心弄损了陈嫣的东西,陈嫣向来不会太过苛责,毕竟吃了一辈子饭的人也不能保证吃饭一定不掉筷子, 这种无心之失追究起来未免太过严苛。真正处理起来, 也就是让傅母益按照她定下的规矩, 做一些惩戒而已——毕竟还是办坏了事, 真的一点儿不惩罚, 对于其他人就是个坏榜样了, 可能会让大家做事都粗心大意起来。
陈娇或者其他人也知道陈嫣一向宽厚, 同时,因为那是陈嫣自己的事情,他们自不会开口多加评论。
但这不是奴仆犯错。
若这件东西是异母姐妹弄损的,那么事情就更简单了。就算陈嫣地位再特殊,这件东西再珍贵,那终究只是一个物件而已,不可能为了一个物件与异母姐妹有什么不快。
但陈兰从法理上来说并不是陈嫣的异母姐妹——即使大家都知道她实际上就是!但法理在古代大多数时候是高于实际的!
这就如同妾室的孩子有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们不能称呼自己的亲生母亲为母亲,只有父亲的正室夫人才是真正的母亲!兴起给自己母亲请诰命的朝代,按照规矩也是先给自己嫡母请诰命,只有给自己嫡母请到了诰命才能给生母请,而且生母诰命还得低于嫡母!
现实就是陈兰虽然是堂邑侯陈午的女儿,但她没有上族谱,更没有在户籍记录上登记为侯女。说的现实一些,陈午在的时候认她是女儿,她自可以在侯府后院过着侯女的富贵生活。
可若是有朝一日陈午不在了,而她又还在侯府生活,下一任堂邑侯陈须真是想把她怎样就怎样!安排成为府中的婢女、家伎也完全没有问题...事实上,若是没有主家男子承认的家伎之女,本来也就是要接着当家伎的!
这一切很残酷,但即便是传扬出去也没人会多说一个字!甚至不会有人觉得新任堂邑侯做的过分!
只要族谱、户籍不认,那么后院的这些所谓‘郎君’、‘女公子’全都是奴仆之流,即使外界也知道他们应该是陈午的亲生子女——屁股决定脑袋,大家都是大家族的,为了维护血统法理性的基础,睁着眼睛说瞎话算什么!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所以两种不同的处理方法也不能用。不要说其他人了,就算是陈嫣自己一时都愣了起来。
而就在陈嫣愣住的时候陈娇可没愣住,眉毛扬起,扫了一眼陈嫣身边的婢女:“眼睛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