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自小便抱负远大,想的是如何匡扶社稷,为天下生民做事!为了翁主割舍这些,今后只能如一闲人一般...”
当时他跪倒在了那位大汉贵女脚边,可以说是真心的不得了的话,也可以说是一时脑子发热。如果是神智清醒的时候,他未必敢说这些——对于那些贵人来说,卑鄙之人的感受、想法、坚持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夜翁主’陈嫣无疑是大汉最上层的一小撮人之一,她可以随自己心意过着顺心如意的生活。这个世界上对绝大多数人有用的规则、限制、不美好,对于她来说都是形同虚设。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得到了别人奋斗一生也不一定能得到的东西。
颜守很清楚那些人是怎样的高傲、自大、极端个人主义!他说的那些只不过是别人痛苦,颜异的、他的、颜氏家族的,但那和她‘不夜翁主’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夜翁主只需要快快乐乐地享受人生就可以了。
他说的那些,根本不足以劝服一个以自身为中心的顶级权贵,甚至会惹怒对方,招来对方的报复!
他本人于人家而言,卑贱如泥土。至于宗子颜异,她也有的是办法毁掉——天子知道他喜爱的‘不夜翁主’与别的男子交往过密,可能不会把‘不夜翁主’怎样,事实上,只要不夜翁主不做出造反叛国的事,这辈子怎么都能顺顺当当。但是颜异呢,作为这件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他面对的处境会相当险恶。
所以,几乎是话音刚落,在短暂的家族荣誉感、使命感消退之后,他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能说,他的运气确实好的惊人!
‘不夜翁主’陈嫣放过了颜异,也放过了颜氏家族——两个人分开了,而后,不夜翁主迅速离开了长安。因为离开的太过突然,很多事情都没有处理完,甚至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
大家猜测不夜翁主怎么走的那么着急,其中有很多种推测...颜守默默听着,心知这些人都猜错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更加明白身为宗子的族弟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绝对不能爱的人,并且在知道这件事的禁忌之后,几乎以一种‘九死不悔’的姿态再次投入进来。
那位女郎,明亮鲜艳的仿佛是天上神女。当她说‘他不做颜异了,那我也不做‘不夜翁主’便是!大汉容不下,天地之大,还有别处,我和昭明会离开这里’的时候,颜守已经被震撼了一次!
而当她最终因为深爱一个人,而放弃了这个人,他再次被震撼了。
这个时候他才更多了解这位贵女...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得知了一些比较隐秘的东西——这位贵女早在许多年前就获得了天子的心,天子曾经想要将她接入宫中。这件事对极少数与皇宫关系深厚的贵族来说,算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之所以这件事没有了后续,是因为不夜翁主本人不愿意!所以当年才会那样突兀地离开长安。虽然后来说她离开长安是为了在帝国的最东边为太皇太后祈福守孝,但这种说法在有心人眼里也太过牵强了!
所以说,这位贵女曾经拒绝过天子之爱!天子对她竟然是单相思!
她爱的,她会拼命去抓住!她不爱的,即使这份爱再尊贵、再千万人往之,她眼中也是浮云!
和颜异分手的时候,颜守分明看到了这位贵女的虚弱、痛苦、尊严和深刻的忧伤,命运的刻薄在这一刻终于显露——本来这位贵女一生是无缘于此的,因为她的人生从来都是繁花似锦。
但是这些只是让她狼狈,却丝毫无损她惊人的魅力!
颜守在那一刻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不夜翁主’更美了。美的不是容颜,不是锦绣衣裳、珠宝配饰,而是她确确实实爱着某个凡俗男子本身!
她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爱上一个人也就罢了,永远是天上的女神仙,凡人想也不会多想。但她偏偏爱上了,这就让凡人有了无限遐想的本能,在这种想象中,她臻至于完美!
这就像是那位高唐的巫山神女,如果她没有下凡来与楚怀王自荐枕席,有了巫山云雨,凡人会对她有那么多想象吗?如果没有这一出,她只是众多神女中的一个,考虑到她活动于深山之中,归类到山鬼也不可能...毫无趣味,混合在重要女神身后的侍女堆中而已。
但有了与凡人的故事,她就再也不同了...她成了所有人的梦想,她是最美的,可以令人间的帝王魂牵梦萦!
说实话,颜守惊讶于这位贵女真的爱上颜异本身...与此同时,他也完全理解了颜异的心情。如果有这样一个近乎于完美无缺的‘神女’相爱,那么为此抛下许多,只求终生厮守,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了。
颜异的行为从第一感觉‘疯了’,到后来的‘可以理解’,中间时间跨度并不长。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女子的存在太有说服力了而已。
她就是值得一个男子对她如此。
也就是这个时候,颜守才意识到自己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过去,他虽然自认普通,私下里却也不是没有觉得自己‘特别’的时候。这很正常,即使是再平凡的人,内心深处也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只不过只有极少数的人敢于表现出这个想法而已。
他普通到了什么程度呢...即使觉得不夜翁主值得一个男子对她如此,时间倒转,该他做的事情他还是会去做。在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但对于颜氏家族,他相信他是做了好事的。
他得服从于这层利益!这也是对他自身最有利的,毕竟他依托于颜氏家族。
这个想法有什么错吗?没有错。所有人都在为了各自利益而活,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衡量利弊得失...没错,但是确实普通平庸到了极点,因为这就是绝大多数人会做的选择。
他不觉得当时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处,再来一次他也这样选!
而这个想法的动摇,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的事——颜异的崩溃是那样隐晦,又那样明显。
当时他不敢再去平津侯府谈什么婚事,倒不是颜异说了什么...或者说,正是颜异什么都没说,他才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他或许是个并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爱情的平庸之人,但他在那时也本能地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时候的颜异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任何一点点动静,都足以成为推到多米诺骨牌的第一个力...然后‘哗啦啦’,一切全毁了!
不过他也没为这件事费心多久,因为平津侯府忽然传来消息,这件婚事作罢。颜守不知道这件事里出了什么变故,他猜测可能是平津侯府有了什么别的想法,一桩婚事撮合阶段,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陈皇后做了什么...即使颜异与不夜翁主分开了,曾经的关系却是做不得假的。陈皇后对不夜翁主的宠爱几乎是明摆着的,而她心爱的妹妹没有得到的丈夫,又怎么可以让另一个女人得到——这很不讲道理,却更符合颜守所了解的那些大汉贵女。
他心里有着这样那样的猜测,却始终只是猜测,他甚至无心去平津侯府‘讨个说法’,毕竟是他们先提出了退婚。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精力全放在了颜异身上,其他的事情只能全都靠后。
颜异看起来很镇定,与当时汇聚在长安的名士大儒交流,偶尔参加认识的师兄弟举行的文会。还有朝廷政务上,他也尽心竭力,表现很好,大家都觉得这个出身很好的年轻人将来坐上‘三公九卿’的位置只是时间问题。
这不会让他等多久的。
正是这种镇定,分明让颜守感受到了某种可怕的力量。
于是,没有一点儿征兆的,颜异在某一天的早晨,提交了辞官的书函。说到理由,是来到长安之后与诸位学问精深者交流,才觉得自身的不够!而且,他发现相比起做官,他可能对钻研学问更有兴趣。
这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这个理由拿出来,是找不出漏洞的。这个时候的学术大佬可以投身官场,官场上封侯拜相的,往往也能讲学。如果说,某个官员忽然觉得整日案牍劳形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辞官做学问去,这实在是太正常的。
刘彻是很欣赏颜异的,觉得他很有希望成为儒生领袖,在未来成为帮助自己管理百官的好帮手——这个期待可不是普通的期待,这是对丞相预备役才有的!
颜异本人的才华不用多说,他是复圣颜回嫡传,从小就享受了很好的教育资源,本人也极为聪明。难得的是,拥有这样的条件,他本身却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完全没有此时儒家在实务上的虚弱...他出仕是从小小亭长开始,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或许有人比他更务实,也或许有人比他更聪明,毕竟茫茫大地上人太多了,天赋异禀者,只要去找,总是会有的。
但是,他两者兼而有之的同时,还具有很好的出身。他这个出身,天然就是要做儒门领袖的——这个时候黄老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刘彻虽然还没有正大光明地喊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儒家的偏重却已经是明摆着的了。
所以刘彻是真的挽留了颜异的,但颜异去意已决,坚决辞官。
既然做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赐下了一下东西,鼓励这位儒门君子好好向学,然后就批准了他的辞官请求——说到底,丞相预备役真就只是个预备役而已!别说是预备役,就算是真丞相对于刘彻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他手上已经走马灯一样换了好几个丞相了!而未来,他只会越换越多!
颜产见证了颜异辞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颜异个人奋斗这些年,从亭长做起,全都付诸了流水。虽然说,将来不是不能重新出山,之前积累的资历也是有价值的,但他有预感,不会有什么再出山了。
而这,也意味着颜氏一族这一代的希望没了!之前在颜异身上投入的资源也白白地浪费了。
颜氏一族不能说无人,但是在这两代,称得上有能力向三公九卿之位发起冲击的,真的只有一个颜异。没了他,再等下一个能让颜氏崛起的子弟,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这是很令人痛心的损失,但是颜产不能说什么。当时的他本想说出劝阻的话,可是颜异看着他,他就什么都说不出了...非要说的话,他觉得害怕,他真的觉得当时的颜异非常危险。
也就是那一刻,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颜异是恨他的,这痛恨很深!
他还担心陈嫣厌恶他,而要做出报复,却下意识地忽略了颜异。如今看来,不夜翁主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反而是被他认为是‘无害’的颜异,心里有着很深的恶意。
倒不是说他过去种种君子的表现都是装的,事实上,正是因为他身上的品质、德行规范住了自身,所以那种痛恨始终只是痛恨,他并没有因此对颜守做什么的意思。
事实上,颜异也是无路可走了...不然在这件事里他能恨谁呢?对陈嫣,她有的是愧疚,是爱,恨是绝对没有的东西。那么他要去恨天子吗?毕竟他才是一切问题的开端。但这是不能的,颜异不是陈娇陈嫣姐妹,身为臣子,他是无法去恨自己的君主的!
所以他得恨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恨自己是一种向内的力量,除了通过惩罚自己,使自己感受到痛苦,而获得一丝喘息之机外,是找不到出路的!所以他得找一个自身之外的人去恨!
颜守就担当了这个角色。
不是因为他真的罪孽深重,仔细追究的话,他只能算是恰逢其会。本质上而言,他和这个爱情悲剧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即使没有他,这个故事也会走向它既定的命运。
非常刻薄的那种。
这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迁怒,完全是不符合君子之道的...但是颜异也没有办法了。在他人生靠前的那些时光里,他从来都没有超出自身的控制过,他以为自控是很简单的事,是一个士人的基本。直到自己经历了失控才明白,一切都是他的想当然。
说到底,剥离掉青年才俊的外衣,剥离掉很多别人施加给他、以及他自己加给自己的光环,他也是个普通人。迁怒,他以为自己不会的,却不知,只是过去没有事情能让他如此动容而已。
他知道颜守没有错,他只是做了自身该做的...但是他没法不痛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