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少不得要买来看上一看了。
周秉文的这篇文章为《华国青年》的销量带来了一波新高|潮。原本的印刷厂竟承接不下这个单子,庄彦书不得不临时找了另外的印刷厂加印。
当然,整件事情的讨论焦点还是聚集在唐沅的那篇文章上。时下不怎么流行白话文,旧式读书人的风气依然在文圈盛行,不少人仍以诗词歌赋为文学正统,而将体裁视为末流,尤以白话为劣。
可这篇《草儿青青》却正好借助了白话文擅描写的优势,将幼女草儿的每一丝情绪经历都描述得细腻生动,很让人产生共情,每遇跌宕之处,更是让人不忍卒读。
最重要的是,它是以真实人物为依托。这样一来,它的性质就完全变了,从一篇文笔剧情上佳的故事,变成了一篇揭露社会黑暗的辛辣之作。
实有所感也好,附庸风雅也罢,一时之间,《草儿青青》的评文纷至沓来,更有不少人以华国儿童现状为论题,从各个角度对这一社会问题进行剖析,集众家之长,倒真的总结出了不少改善之法。
当然,也有一些走旁门左道的记者,拼命地想去挖掘主人公草儿更多的信息。八角弄堂里一时热闹无比,但无论怎么打探,除了刘三入狱、草儿被人带走外,竟再也得不到更多有效信息。草儿去了哪里、现在何处等等问题,他们竟找不出蛛丝马迹,连警务司的人也讳莫如深,不敢多谈。
这一由一篇文章带起的学界探讨热,被后来的史家看作近代儿童问题正式被主流关注的始源,《草儿青青》一文,也作为先锋者被载入一代代教科书。当然,这是后话。
随着《草儿青青》一文的大范围传播,“竹文”这个笔名也开始频繁地被人提起。虽然这位作者在此前一直名不见经传,但其文笔之老练、眼光之毒辣实在让人拍案叫绝。多数人并不相信这是一位文坛新人,只觉得是某位名家化名所作。
沪城里,各种猜测讨论尘嚣日上,当事人唐沅却整日躲在别墅养花侍草,深藏功与名。
而《草儿青青》带来的后续影响,远不止于此。
沪城政府,市长办公处。
廖元诚看着最新一期的沪报,头版就是燕京大学一位教授围绕儿童问题写的文章。不用说,这又是那篇《草儿青青》的功劳,这才短短几天,竟连燕京学界都惊动了去。
他默然半晌,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市长,您找我?”
廖元诚把报纸放下:“你去联系宜新的负责人,告诉他,他们之前提出的福利院改善方案通过了,希望他们能派人接洽配合。”
秘书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应声后领命而去。
廖元诚看着报纸上那黑色加粗的硕大标题,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这个宜城来的戚九小姐,不简单啊……
他想起不久前这位戚九小姐专程来找他,把沪城儿童福利院改善方案送到他面前。他推说新政府刚成立,财政紧张,这位九小姐却说宜新开业后可以以营业额注资,还可以带动沪城其他商户共同参与这项慈善事业。
他当时只以为是年轻人天真不谙世事,却不曾想她竟真的迈出了最难的一步,直接将这个问题送上社会焦点,让政府想不注意都难。
现在民众已经开始对政府不满,这一个搞不好,可是会影响公信力的大事啊。
她这么一做,就是把他这个市长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这个戚九小姐,实在是,实在是……
聪明得过分,不讨喜得很。
廖元诚有些心烦意乱地揉皱了那张报纸。
……
沪城政府一旦肯配合,后续的事情就变得水到渠成起来。
几天后,沪城儿童福利院整改议案出台,由政府牵头,投入一定比例的资金,增设新福利院,并整改老福利院的制度章程,实行燕京大学教育学教授翟明鹤提出的“教养兼施”策略。
除此之外,警务司也开始严查民间虐待儿童现象,尤其是那些丧心病狂溺毙女婴的,更是抓了几个典型出来严惩。
政府打响了第一炮,宜新立刻紧随其后,表示会把公司2%的营业额用于支持该慈善项目,受到了政府的大力表扬,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有宜新这个出头鸟牵头,沪城其他商户也不甘示弱,都想出来为自己家的招牌拉一波好感。
相当一段时间内,《沪报》都不得不专门腾出一片空位,专门用来感谢这些响应政策的商户。
比起名利交错的商场,那些捐赠个人则要单纯得多。他们中好些仅仅是因为读过《草儿青青》这篇文章,真实地为以草儿为代表的底层儿童感到难过,想尽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沪城名媛圈甚至搞了个内部募集,各家小姐把自己的零花钱捐出来,筹办出了一个民间福利院。
她们还专程写信给《华国青年》杂志社,言及这家福利院是因《草儿青青》才能得以创办,她们钦佩竹文先生,希望能得到先生的墨宝,时时勉励。
唐沅读完来信,拿笔沾了饱满的墨,在雪白的宣纸上一气呵成写下四个大字——
但行前路。
这幅字送到福利院后,被细细雕在鸡翅木上,高悬在正厅之上,成了这所福利院收养儿童们最耳熟能详的箴言。
在时代的大势下,尽管这些努力只是杯水车薪,但对那些真实受益的儿童,却实实在在是一生的拐点。
还是那句话,只要有人在行动,希望就一直存在。
等这一系列事情告一段落,宜新也在沪城正式开业。
剪彩那天,廖元诚亲自到现场来给宜新撑排面,多少暗地里盯着宜新的同行都暗暗心惊,以为政府对宜新青眼有加。
但只有廖元诚和唐沅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塑料盟友,有机会坑对方就绝不会手软。
宜新的前期宣传做得相当不错,之前又借着整改福利院的事很是拉了一波好感,开业那天,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沪城是华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这儿的人看惯了好东西,一般的货色根本打动不了他们,想在这里立稳脚跟,从前宜城那一套是远远不够的。
但好在,唐沅脑子里装的是后溯数千年的文明智慧,论新奇有趣,她在这个时代难逢敌手,再加上不少国外高端品牌的独家入驻,宜新很难不受到贵妇小姐们的追捧。
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宜新的运营就步入了正轨,短短一段时间,它的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其他同行,唐沅也随之成了沪城商圈炙手可热的新贵。
提起这位戚九小姐,不少人都得赞一句,不愧是戚恕的孙女,这等本事和气魄,不辱先祖名声!
第141章 被牺牲的原配(14)
在这样的鲜花锦簇中, 唐沅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也就走到了尾声。
前一晚沪城落下了今年冬天的初雪,早晨起来的时候, 外边的街道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今年最后一期《华国青年》马上就要刊印, 庄彦书来别墅取《草儿青青》最新连载的手稿,顺便就把一本厚部头的德文书放到了她面前。
唐沅扫了一眼封面,正是那本鼎鼎有名的《资本论》。
庄彦书搓着手, 眼里闪着精光:“我们大家商量了一下,趁着现在杂志还有些关注度,再增设一个有关马恩思想的新栏目。怎么样, 大老板,凭您的本事, 应该能找到一个德文翻译吧?”
庄彦书不愧是后来引领新思潮运动的第一人, 脑子灵活, 嗅觉敏锐。这个时候的马恩思想刚进入华国不久,传播范围还十分有限,甚至还没有整理成规范的文集。
但对它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 它是怎样伟大的思想理论。远的不提,不久前轰轰烈烈推翻旧社会的那场大革命, 就带着不少它的影子。
新政府有心将它在华国推而广之, 但实在分|身乏术, 只能更多地借助知识分子的力量。但这项工作实在太庞大, 精通德文, 又对政治、经济、哲学等方方面面都有深入了解的人又实在太少,很难把马恩著作翻译成华文,这也是现今马恩思想传播的最大瓶颈之一。
如今华国流传的马恩著作,都是零散单篇,且多由英文译本二次翻译而来,受英译本的影响,在思想内容的把控上难免就有所偏差。学问一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实在让人不能不着急和慎重。
现在不少名家都在这一浩大工程上铆足了劲,若是《华国青年》也能在其中分一杯羹,那在学术圈内的地位必能直线上升。
何况,庄彦书自己就是马恩主义的坚定信仰和践行者,自然是希望能为它的传播做一份贡献,给华国注入新思想,并在其中找到救亡图存之法的。
唐沅抱臂看他,挑眉:“怎么,想从我这儿白嫖一个翻译?”
他倒是算得精,一个敢对《资本论》下手的靠谱翻译那是钱就能买到的吗?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拍脑门想出来的点子,倒要她来替他们操劳背锅了。
想得倒挺美。
白、白嫖??
庄彦书被唐沅这番语出惊人惊得呛住了口水。他们大老板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若是此刻这儿有个老学究,必是要一蹦三尺高,跳脚大骂大老板有辱斯文了。
不过这比喻似乎倒也形象,他专程来这一趟的目的,不就是想那啥……咳咳,白嫖么。
好像没毛病。
庄彦书“嗐”了一声:“读书人的事……能叫白嫖么?”
他们现在也是有大老板罩的人了,这么好的资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唐沅手指叩了叩那本厚部头棕红色的封皮,道:“我帮你们找翻译倒也可以,但作为交换,你得帮我去做件事。”
庄彦书问:“什么事?”
“马上就要跨年关了,草儿明年是肯定要上学堂的,你去替她寻个合适的学校,钱不是问题。”
她和吴绮对沪城都不熟悉,若说这儿的大小学堂,再没有比庄彦书这样的读书人更了解的了。他办事,她倒也放心。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庄彦书松了口气,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大老板放心,草儿妹妹上学的事就交给我了,保管给她寻个最好的去处!”
唐沅“嗯”了一声:“没什么事了吧?那书留下,你可以走了。”
庄彦书:???
这都快中午了,不留他吃顿便饭吗?
他就这么被大老板下了逐客令?
“庄先生,我送你出去。”
吴绮面带微笑地上前,抢先堵住了庄彦书未出口的话。
庄彦书:……
大老板终于厌倦他了噫呜呜噫。
他面含悲愤,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别墅大门,直到别墅消失在视野里,也没人出来挽留他一下。
庄彦书:哇!他受不了这委屈。
唐沅料得不错,庄彦书的办事效率的确是高。
几天后,他就带着一叠资料又上了门,颇为自得道:“快让草儿妹妹把这些资料填上,我已经跟学校那边说好了,这学期的课程还剩下一个尾巴,让草儿妹妹先去跟着听,融入一下课堂,下学期再正式入学,这样对她也好一些。”
唐沅看了一下那些资料,是沪城颇为有名的东文女子小学,离家也不远,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辛苦了。”
听到大老板这么温和地跟自己说“辛苦了”,庄彦书竟诡异地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
唐沅把资料放进楼上的书房,又拿着一叠装订好的手稿出来,放到了庄彦书面前。
“这是?”
他疑惑地接过那叠手稿,翻开一看,瞳孔一下子放大,眼中的疑惑尽数化为了不可思议。
这竟是翻译好的《资本论》!
庄彦书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大老板,这、这……”
这才几天,大老板就把成品交给他了?
惊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唐沅淡定地垂下眼:“只是前几页的内容而已,估计刚好够你们下期的内容,再没有多的了。”
她在从前那个世界就读过好几遍《资本论》,对大致的内容本就有所把握,更别提她精神力庞大,工作效率是旁人的好几倍。这点工作量,委实还算不得什么。
但这对庄彦书来说,就是天降的惊喜了。
他乐滋滋地捧着那几张手稿看了又看,眼睛像自己长了腿,黏在上头就动不了似的。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嗯……”
嗯???
庄彦书震惊地抬头看自家大老板。不留他吃午饭的吗?
一旁的吴绮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道:“我送庄先生出去。”
直到别墅大门又在他身后关上,庄彦书才恍惚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赶了出来。
这个场景似乎有点似曾相识。
庄彦书强忍住自己被大老板嫌弃的一把辛酸泪,低头看着那沓手稿,试图寻找一丝安慰。
等等,这上面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
糟糕,他刚才竟忘了问大老板译者名字了!
庄彦书去而复返,问唐沅这篇译文的作者是谁,如果可以的话,能否为他引荐一二。
能完成这等工作的必不是碌碌之辈,若有幸能与此等前辈交流一二,就是他之荣幸了。
唐沅听完他的来意,只淡淡扔下了两个字:“竹文。”
庄彦书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追问:“什么?”
“作者一栏,写竹文的名字就好。”
竹、竹文??
笑取上为竹,敢留半为文,那不是他家大老板的笔名吗?
庄彦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本书的译者……是您老人家?”
唐沅颔首。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他早知道大老板牛逼,对方却总能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
开公司,写文章,做翻译,还有什么事情是您不会的,啊?
您都这么牛逼了,还用得着投资我这破杂志社吗?您自个儿开一个杂志社它不香吗?保准扬名立万,到时候他一定来给您打工!
庄彦书满脸恍惚地再一次被吴绮送出了家门,直到坐到了黄包车上,他在轻微的颠簸摇晃中看着那叠手稿,眼里一点一点射出了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