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嵩见此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随她去了。
半个时辰后, 林芷面带不耐地走进来:“阿爹,你催我回来作甚?我胭脂都没选……”
她进门的脚步一顿:“萧……”想到如今这个女儿顶着萧屿的身份, 她及时把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
唐沅这还是第一次见林芷。面前的美妇瞧着甚至不满三十, 螓首娥眉,乌髻堆云, 若再年轻几岁,也能称得上倾国倾城,可惜到底年岁在那儿, 她脸颊肌肤不如少女丰满, 此刻压都压不住的烦躁不耐又让她的眉眼微微耷拉,瞧着有些刻薄。
是个标志美人, 可惜这美人金玉其外,内里却是个蠢货。
眼下安州城危在旦夕,她身为萧家主母、林家嫡女, 不想着怎么安抚将士、解决问题,还大摇大摆地出门选购胭脂。她这是嫌萧家的拥趸太多,特意让底下将士寒心,好帮萧俨减轻负担?
也不知就这种脑子,是怎么在萧家后宅倾轧中存活下来的。有这么个又蠢又毒的母亲,原身的命运还真是可怜。
唐沅心底讽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将手里的茶杯搁在桌上,抬眸对林芷微微弯了弯唇:“母亲。”
林芷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你不是在打仗么,怎么突然来了?”
“原来母亲也知道眼下安州城战事未了。”唐沅故作惊讶地挑眉,“将士们在前线杀敌,母亲倒还有心思去选胭脂,这份定力儿子实在佩服。”
屋里的侍卫下人闻言都神色怪异地偷瞥了林芷一眼。
林芷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身为你的长辈,做什么事还要跟你报备了?”
“林芷!”林嵩一拍桌子,“你身为萧家主母,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胭脂首饰,还有脸在这儿大吼大叫?”
林芷见父亲竟在众目睽睽下跟着萧韫指责自己,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涨得通红,心里又惊又恼。但到底不敢跟林嵩顶嘴,压着怒气不耐烦地问唐沅:“说吧,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唐沅道:“我记得母亲这里有一张盖了萧家宝印的无字信?眼下可在身边么?”
这无字信乃是十多年前萧俨求娶林芷时下的聘礼之一。拿着这封信,林芷可以以萧家的名义任意做一件事,这代表了萧家对林家的信任,也代表了对林芷这个媳妇的看重。
这些年,随着萧家的势力日渐增大,这封信的分量也水涨船高。林芷自然也清楚它的价值,十几年了,从没动过这件宝贝。
林芷不意唐沅突然提起这封信,眼神闪了闪,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眼下安州被困,窦军人数是我们的两倍有余,幽州援军又迟迟不来,儿子思来想去,唯有以萧家的名义往潞州求助,方能求得一线生机。故还望母亲将那无字信交予儿子,以解安州之困。”
解安州之困?
她藏了十多年的宝贝,用来解安州之困?
开什么玩笑!
林芷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故作惊讶:“信?”
她又蹙眉作出一副担忧焦急的神情:“那可真是不巧了,那信我放在幽州家中呢,这次回安州并没带在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唐沅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冲林芷宽慰道:“母亲莫急,您忧心安州百姓,儿子都知道的。兴许是您近来劳累,记忆有偏差也说不定,我这便派人再去找找,兴许就找到了呢?”
说完对左右亲卫吩咐道:“还不快带人去指月阁找找?”
指月阁正是林芷未出嫁时的闺阁,现在回娘家也是住在此处。林芷不意唐沅竟直接差人去搜自己的住处,急忙大喝出声:“谁敢?!”又转头对唐沅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沅微微一笑:“儿子方才说了,兴许是母亲记性不好,爱忘事儿,正好今天儿子带了些人,便帮您找找看。”
林芷冷笑:“我若不许呢?”
唐沅闻言,一直温和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淡淡道:“大敌当前,儿子也免不得要忤逆母亲一回了。”
“你……”
“够了!”林嵩怒喝一声,打断林芷的话,“屿儿说得对,兴许是你自个儿忘了。如今安州危在旦夕,你还不赶紧去把东西找出来?”
林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向自己父亲。林嵩被她盯得别扭地撇过眼。
若有其他法子可解,他又怎么舍得用那张无字信呢?只是唐沅说得对,如今安州被困,要是窦军真的打进来了,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林家。
何况自己这个外孙女今日带了这么多人上门,明显是见不到东西不收手了。众目睽睽之下,要是真让她自己把东西搜出来了,那他林家还要不要在安州立足了?
要是连这种时候林家还把东西藏着掖着,往后还有谁肯为他林家卖命?
林嵩在心底长叹一口气。
罢罢罢,不过一封信罢了,用也就用了,珍宝蒙尘,那不也是废纸一张吗?
却不想,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亲口发话了,林芷还是梗着脖子不松口:“我说过了,那封信我并没有带在身上,你们怎么说我也拿不出东西来!”
林嵩一愣,随即刷地一下站起来,惊怒不已地指着这个不孝女,质问道:“你到现在还守着那张破纸,是不准备管我和你母亲,不准备管整个林家了是吗?若是窦军当真打进来,林家会怎么样,城内百姓又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何况,你和你一双儿女还在安州城,若安州城破,你以为你们好得了?”
林芷暗自撇嘴。
她可是萧家主母,屿儿又是萧家这辈唯一的嫡子,就算安州城破,自然也有萧家亲信送他们回幽州。而林家在安州一带势力不小,对窦德瑞还有用处,凭父亲的手段,稍稍周旋一二,总不至于家破人亡,左不过吃点苦头罢了。等幽州的援军赶到,反杀窦军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至于这满城的安州百姓,他们跟她有关系吗?她凭什么为了他们交出宝贝?
她都打算好了,等屿儿及冠后,就用这封无字信去向萧俨换一个承诺,让他正式立屿儿为下一任家主。
她绝不会让府里那两个贱人越过她去,那梅君茹想靠着她儿子长子的身份就踩在屿儿头上,她休想得逞!
林芷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筹谋,想到自己因为那两个庶子在府中处处不顺,恨得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那封信是屿儿的前程和她的整个后半辈子,她绝不会交出去!
林芷拦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退步。林嵩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蠢货啊!
他林嵩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儿?
若是林家倒了,她在萧俨那儿没了利用价值,她以为光凭着一封信一个承诺就能护着她们娘俩?
萧俨那种唯利是图的人,还不得头一个就把她踢开?
她以为她这么做害的是谁?!
屋内的气氛剑张跋扈,唐沅瞧着林芷那样子,脸上无波无澜。
这女人以为自己在跟她玩儿过家家呢,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瞥了自己带过来的亲卫一眼:“夫人在门口站了这么许久,想必很是辛苦。你们怎么还不赶紧去扶她坐下?”
那亲卫得了主子的吩咐,当即动手,硬架着林芷把她摁在了椅子上。
林芷又惊又怒,拼命想挣脱他们的钳制,可哪里敌得过他们的力量?她想叫门口的侍卫来救自己,可林嵩在屋子里站着,他这个家主都默许了唐沅的话,其他人哪里敢动?
林芷何曾落到过这等孤立无援的地步?气怒攻心下,她冲着唐沅破口大骂:“萧韫!你这个白眼狼,不孝女!你竟联合外人来欺负你亲娘了,我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萧韫?
在场其他人敏锐捕捉到了林芷话里的关键,却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默然不语。
“母亲还是缓着点儿骂。”唐沅也不生气,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被钳制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勾起唇角道,“您最好祈祷我今儿能找到那无字信,否则我救不了安州,窦军入城那天,我头一个拿萧屿的命去跟窦德瑞谈判,换这安州一城百姓平安。”
“你敢!”林芷惊怒地瞪大了眼,“那是你亲弟弟!是萧家唯一的嫡子!”
“嫡子?”唐沅嗤笑一声:“连父亲这个家主都不在意的嫡子?”
萧俨并不在乎萧屿。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林芷的痛脚,她猩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唐沅,看那样子竟恨不得当场冲过来杀了她这个女儿。
唐沅吹了一口茶盏里的浮末:“像萧屿那种废物,若是能用他一命救下全城百姓,也算他积德了。母亲,我劝您最好不要试探我的耐心,要是真到了无可挽回的那一日,萧屿一定死在这满城百姓前头。我发誓。”
对面坐着的劲装少年神色淡淡,姿态闲适地品了一口茶,瞧着像是谁家的俊俏公子。可他方才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眸底却冷得如同冬夜寒冰,隐隐带着杀气。
林芷被那眼神看得一哆嗦,忽然就软了全身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唐沅带来的亲卫出门朝指月阁走去。
第52章 长公主君临天下(8)
“少主, 东西找到了。”
半柱香时间后, 亲卫将无字信交到唐沅手里,屋子内外其他人见东西当真找到了, 欣喜的同时,看向林芷的眼神也有些隐晦的微妙。
这信再怎么宝贵,难道还能比得过整个林家、整个安州?这萧夫人长于林家,又受百姓奉养, 却丝毫不把这么多人命看在眼里, 待日后萧家上位,这样的人, 真的能为天下之母?
再往细里想, 比起林芷,萧俨又好得了多少呢?一整个安州,说放弃就能放弃, 若萧家当真夺得天下,在这样不拿人命当回事儿的君主统治下, 百姓的日子真的会比现在好吗?
可……若萧俨军败, 他们这些追随萧家的人,一样也逃不过个死。
仿佛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众人心内都不由泛起一丝悲哀和迷茫。
这世道,当真有他们这些人的出路吗?
唐沅接过信看了一眼,瞥见那上面端方的萧家宝印,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她把信封往怀里一揣,又起身冲林芷微微欠身:“多谢母亲慷慨相助, 儿子这便不叨扰了。”
言罢转身往门外大步走去。
林芷回过神来,恨恨地盯着她的背影,眼里的恶毒几乎要溢出来。
从她坐上了萧家夫人的位子,何曾受过今日这样的难堪?
等回了幽州,她一定要让这白眼狼好看!
林嵩看着她怨毒的眼神,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是他错了,他不该把嫡女养得这样无知又愚蠢,还把她送进萧家,把底牌都压在这个女儿身上。
蓦地,他脑海里浮现起方才萧韫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
想起这个凭一己之力救了整个安州的外孙女,林嵩垂眸露出一抹沉思。
或许……他林家不止攀附萧俨这一条出路。
*
从林家出来后,唐沅立刻回城主府提笔给谢家写信,1088在旁边磕着瓜子一边看。
随着唐沅笔走龙蛇,1088手里的瓜子也在它的目瞪狗呆中落在了地上。
【你邀请谢长安去青州瓜分窦家??】
唐沅落下最后一个字,把手里的笔一撂,吹干纸上的墨汁,笑问:“你说,我和窦德瑞送给谢家的大礼,哪个更重?”
1088一脸复杂地看着她。虽然知道自家宿主一向足(狡)智(猾)多(腹)谋(黑),可用这招对付窦德瑞和萧俨,也太骚了。
若这封信送到了潞州,让谢长安知道窦德瑞突袭安州,青州空虚,一定会二话不说率军南下,跟萧俨争夺窦家在青州一带的势力。
萧俨为了一个窦家筹谋多时,甚至不惜放弃了林家、傅家,寒了安州一众军民百姓的心,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其中的憋屈难受,可想而知。
慢悠悠地滴上火漆把信封封好,唐沅笑容愉悦:“若萧、谢两家共分青州,那萧俨就必然不能像原世界线里那样一家独大。谢长安那老狐狸可不是个吃素的,但愿萧俨在他手里能讨得了好去。”
1088默默给萧俨点蜡。
惹了自家宿主这位大爷,还想当皇帝坐拥天下?
啧,还是躺下做梦更实在一点。
【那既然咱们有谢家相助,城外的窦军也不足为惧了吧?】
“损兵折将来帮安州,安州守住后让萧家得利?” 唐沅怜爱地看了自家傻统一眼,“你当他谢长安是做慈善的啊?”
1088懵逼挠头:【我们不是请谢家出手解安州之困的么?】
唐沅摇摇头:“不,我只是给谢长安一个借口,让他心甘情愿去跟萧俨斗。”
“至于窦军,”唐沅嗤笑一声,“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罢了,就算没有谢家,他们也照样不足为惧。”
*
这日黄昏。
安州城外的窦军军营里,士兵们排着队在火头营外等着开饭。
伙头兵把一个大锅抬出来架在桌子上,刚一掀开锅盖,白色的雾气腾地一下冒起,锅里散发出一阵诱人的米香,直钻到人鼻子里去。
围在锅边的士兵狠狠吸了口香味,迫不及待地往锅里看。却没曾想,待雾气散去,映入眼帘的不是喷香的白米饭,却是一锅清汤寡水的稀粥。
排在队伍头一个的士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兄弟,这粥是咋个回事?”
伙头兵不耐烦地摆摆手:“什么咋回事?我怎么知道?军里没粮食了,今晚就这锅稀粥,爱吃不吃!”
没粮食了?
当真没粮食了?
原来之前军中的流言都是真的?
队伍里一下子喧哗起来。拿着空碗等着开饭的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望向彼此的眼里有愤怒,有质疑,但更多的却是恐慌。
没粮食了啊……
那他们是不是要饿死在这安州城外了?
在这锅稀粥面前,一切的解释和安抚都是徒劳的。有人去找长官要个说法,得到的却是敷衍的回答和粗暴的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