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
福兰哈哈大笑,连连点头,“没错!”
“阿瑟也可以去吗?”
福兰面露难色,他放低了声音,“你要知道,上次他跟卡尔雅闹得很不愉快。”
“我可以向他道歉,是阿瑟做的不对。”
福兰瞥了一眼阿瑟,“阿瑟会道歉吗?”
“他会的。”
阿瑟一愣,一看维塔丽瞪他,马上说:“我可以向卡尔雅道歉。”嗨!他的那点小骄傲遇到妹妹就总是飞快的消散了。
福兰暗笑,“那好,我们可以一起去。我去租一辆好一点的马车。”
*
维拉尔家。
文艺沙龙在巴黎一直是一件时髦的事情,贵族有舞会,文艺青年有沙龙,各有去处。
对女主人妮娜夫人来说,在家里聚拢一群惯会高谈阔论的文艺圈人士是一件很有逼格的事情,巴黎这样的沙龙为数不少,大家总有地方去。
美酒和美食,还有有趣的客人,用来打发晚上的无聊时间是最好的。
维塔丽到的不算早。
福兰说,不能去的太早,也不能去的太晚,去的早的人总是跟主人关系更好;跟女主人不太熟悉的话,还是晚一点比较好,这样才不至于显得你就是冲着免费的酒去的。
福兰就好比后世那种专门在各种宴席、派对上蹭吃蹭喝的常客,自来熟,脸皮厚,嘴皮溜。
这种人倒也能混得如鱼得水,什么场合都不会怯场。
为了穿男装还是穿女装,维塔丽颇是犹豫了很久。人们总是低估孩子,更别说“女孩”了,就连阿瑟,有时候也不由自主带出来对女性的轻视。这是社会常态,可能要等到她很有钱,或是很有名才能破解这种局面。
最后还是选了女装裙子。
*
卡尔雅和魏尔伦已经到了,俩人凑在一起说话,福兰指给维塔丽看,“瞧,那是魏尔伦,你见过他吗?他旁边的就是卡尔雅。”
维塔丽见过魏尔伦,但没有见过卡尔雅。卡尔雅比魏尔伦大几岁,留着一把潇洒的胡子,看上去颇有艺术家气质。
搞文艺的,也没有太丑的,至少相貌要过得去,不至于影响市容。只是魏尔伦未老先秃,看着反而比卡尔雅显老。
维塔丽现在非常反感魏尔伦,也就更看他的秃顶不顺眼了。
“走吧,我们先过去向卡尔雅道歉。”她拉着阿瑟,向卡尔雅走了过去。
*
维塔丽嘴甜,道歉非常诚恳,卡尔雅也不能说打死都不原谅一个17岁的鲁莽粗野少年吧?只好对维塔丽表示,可以原谅兰波先生。
阿瑟随即也向卡尔雅道歉。
他也确实应该道歉,卡尔雅给他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10月初他到巴黎没多久拍的,11月底卡尔雅又给阿瑟拍了一张照片。两张照片都拍的非常好,兰波家的所有人都很喜欢这两张照片。
维塔丽连吹带捧的,卡尔雅忽然发现,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她约好了,后天她去他的工作室拍照。
这会儿卡尔雅倒是真的不再气恼阿瑟了,觉得要是维塔丽在巴黎,陪着阿瑟,他们这个小团体倒是仍然能接纳阿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稍晚时候,有人开始念自己的诗歌,也有人开始即兴创作。
*
魏尔伦惊异的看着那个桀骜不驯的撒野少年居然老老实实的向卡尔雅道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而兰波家的女孩压根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他倒是不怎么吃惊。维塔丽这个小姑娘一直都很明确的表现出讨厌他,从表情到身体语言,他又不是笨蛋,当然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阿瑟很小心的照顾维塔丽,给她拿来小点心,不让她喝酒,自己也没喝几杯酒,一副好哥哥的样子。
到了即兴创作诗歌的时候,女主人定下了主题,要求带有埃及或是远东异国情调的诗歌,几位诗人纷纷展露才华,维塔丽听着那些人朗诵自己的诗歌,觉得不过尔尔。
她很纳闷,悄悄问阿瑟,“他们只能写出这么——糟糕的诗歌?”矫情,造作,生硬,无趣。
阿瑟偷笑,“对。相信我,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
“天哪!”她小声惊呼。
魏尔伦忽然在旁边说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不太糟糕’的诗歌吗?”
兰波兄妹一齐皱眉瞥他。
维塔丽看了阿瑟一眼,“好的诗歌应该使人愉悦。”
“你一定不喜欢《恶之花》。”
“那是什么?没看过。我还没学到。”维塔丽一脸天真。
魏尔伦只好无语:确实,她这个年龄,还无法理解《恶之花》。
《恶之花》是夏尔·波德莱尔的诗集,阿瑟很喜欢《恶之花》。
她不再理会魏尔伦,又跟阿瑟低声嘀嘀咕咕,评论那些诗人的诗歌。
魏尔伦心里乱纷纷的。
他的右手绑着绷带,对玛蒂尔德说他摔伤了手掌,而朋友们都以为他又在家跟玛蒂尔德大打出手。但男人么,打老婆可不算个事,没人问,也没人说什么。只是维塔丽显然很是讥讽的看了一眼他的手掌。
啊,真可恶!
他无端的对一个不到14岁的女孩生气,气恼她来的是那么突然,每次她来巴黎,阿瑟就总会对他冷漠,变得难以接近。她来了,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就不再是一只孤鸟,而这只孤鸟本应在他的羽翼下。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但正确的事情很无趣,“不对”的事情、禁忌的爱情才能让人感觉到自己“活着”。
他痛苦的看着那个少年。
*
福兰说要阿瑟也即兴写一首短诗,阿瑟本想推辞,他不喜欢即兴创作命题作业,维塔丽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随即点点头。
仆人拿来了纸和笔。
维塔丽将纸张折叠又折叠,撕成纸条;在纸条上写了一些单词,在桌上排列组合一番,由阿瑟将单词写下来,往里面填空放进动词和介词,以及挑选更好的押韵单词。
这是一首短诗,题名《埃及舞女》。
“她是埃及舞女?……当天光破晓,
她像火焰之花一样枯萎……
远远近近的人们,
都呼吸着满城花开的香味!
*
太美太美了!但其实别无选择
——为了《渔家女》和海盗之歌,
为了假面舞会上最后的喜悦,
相信那纯净的大海上浮动着夜的佳节!”
*
这是一首简单明快的小诗,带有兰波自己的鲜明特色:简洁、纯净,而关键词又是维塔丽提供的,令人不禁感叹兰波兄妹的才华——一首诗歌好不好,不是以堆砌辞藻来衡量的,简单直接,直击心灵,那便是好的。
第24章 巴黎
能混迹文坛的人不管有没有“天赋”, 至少有一点是相似的,都自视甚高。魏尔伦19岁就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可以算得上“少年成名”,迄今也不过8年而已;他刚年满28岁,正值创作高峰期,又有了娇妻幼子, 正是人生中最得意的阶段, 按照正常的事业发展线来看,若干年后他将会成为波德莱尔的接班人, 成为法国诗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在没有读过阿瑟·兰波的诗歌之前, 魏尔伦确实以为法国青年诗人里,自己独占鳌头,是数得上的人物;但在看了16岁少年的诗歌后,他不再这么认为了。
他一眼就看出来诗句的美妙,敏锐的看到诗句中少年激情之后的耀眼光芒,他毫不犹豫的以天才诗人的发掘人自居,也确实热情的向朋友们引荐这个撒野少年。他喜爱他、宠爱他、纵容他, 并且热烈的爱着他。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美好的灵与肉同样万里挑一, 二合一就更是人间瑰宝了。他沉迷在双重的愉悦里, 无法自拔。
他不能受到阻碍,任何阻碍都是必须消除的, 弗勒维尔家如此, 兰波家也是如此。
*
兰波兄妹在半夜11点之前离开, 福兰也跟随他俩一起离开。
魏尔伦一直密切注意兰波兄妹,见他们走出维拉尔家,立即追了出去。
*
福兰去叫马车了,兰波兄妹站在路边。维塔丽说到妮娜夫人的沙龙还不错,问他去过别的沙龙吗,兄妹俩笑眯眯的有问有答。
“阿瑟。”魏尔伦在他们身后轻声喊他。
维塔丽拉了拉阿瑟的手。她是故意带阿瑟来出席沙龙的,魏尔伦采取什么行动,她已经全都考虑过。
阿瑟犹豫了一下,低头小声说:“我总要跟他说清楚。”
那倒是。她点点头。
他和魏尔伦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倒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亲密举止,毕竟是在维拉尔家外面,也算是公众场合了。
维塔丽担心他听了魏尔伦几句好话就又摇摆了,众所周知,男人的花言巧语是靠不住的,没有恋爱经验的阿瑟在这方面处于弱势。
过了几分钟,阿瑟不耐烦的将魏尔伦的剑杖打落在地上,气鼓鼓的走了回来。
“福兰这个笨蛋,马车呢?”
维塔丽不理他,转头看着魏尔伦。他捡起了剑杖,踌躇着似乎想要过来,但又不敢或是不愿。男人嘛,总是这样,他可以抛弃别人,但如果自己成了那个惨被抛弃的人,是绝对不甘心,一定要纠缠一番的。
魏尔伦不会轻易放手,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阿瑟很可能会被说服,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阿瑟要不是她的亲哥哥,她才懒得管这种糟心事,但谁叫她是阿瑟的亲妹妹呢?她要是阿瑟的姐姐,早就强硬的臭骂魏尔伦一顿了。唉!年龄小真是难办啊!
福兰终于找来了马车,先让维塔丽上车,阿瑟随后上车,跟妹妹坐在一起。
马车驶离维拉尔家门前。
*
她有点困,打着呵欠,靠在阿瑟肩膀上。要是在家里,这时候她该上床睡觉了,但在妮娜夫人的沙龙,聚会才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要说让阿瑟在短短两三天内就能彻底反感魏尔伦,这也不太现实,总要有个过程,但这个过程不能拖得过长,不然就没有效果了。她讨厌那种黏黏糊糊,,要分手就该彻底,就算不是恨不能拔刀相见,也别再腻腻歪歪,不然对方总会认为你还“爱”着他。
她要有策略,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阿瑟自己明白过来,亲手撕开魏尔伦的虚伪面具。
魏尔伦的问题是什么?是既想拥有娇妻(和她家的钱),又不愿意放弃外省来的纤弱少年。人性是贪婪的,但也不能可笑的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拥有,会被残酷的现实教做人。现实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可能公开跟阿瑟的关系,毕竟这个社会极为歧视同性恋,同性恋很有可能会被强行送入疯人院或是监狱,更有可能被恐同者私刑处死,很危险。
阿瑟想不到后面这些人身危险,但他会相当介意自己不是魏尔伦唯一的爱人。他只有自己,玛蒂尔德还有钱,而没有什么能比钱更可爱。
等他明白到这一点,魏尔伦就会被他完全的抛弃。
*
早上,维塔丽梳洗过后,就到阿瑟房间里,在他的桌上写信。
“给谁写信?”阿瑟探头看着信纸。
“玛蒂尔德。”
“你跟她都说些什么?”
“说女孩子之间的事情。我准备明晚过去拜访她,你跟我一起去。”
阿瑟愣了一下,“我也去吗?”
“怎么?你害怕见到她?”她瞥了他一眼。
“我为什么要害怕见到她?”他不太有底气的小声嘀咕。“我只是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可以说的。她是个富家小姐,压根不能理解我们。”
“我们?指的是谁?你和魏尔伦吗?”
“——当然指的是我们。”他好笑的揉了揉她头发。
“她生来富裕,当然不能理解我们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她是因为有富有的父亲才能衣食无忧,我们也可以努力,让我们的后代能过上同样的生活。你觉得呢?”
“我说不好。富裕的生活……”他挠挠头,“我喜欢手里有钱,但我通常不怎么有钱。而且,要怎么才能赚钱呢?”这可是个大问题!他知道有钱的好处,也知道钱能带来舒服的生活,但对怎么“赚钱”毫无概念。
“赚钱的方法很多,我们可以慢慢考虑。”
“出去找工作吗?”
“找工作只是给资产阶级老板工作,赚一点辛苦钱,混个温饱,怎么能算得上‘赚钱’?想想看,你手里有几十万法郎,就可以悠闲的在地中海的某个岛屿上,惬意的晒着太阳,喝着几千法郎一瓶的香槟酒,酒瓶倒在沙滩上,你甚至都不想伸手扶一下!”她一挥手:“没事!同样的酒我们有100瓶,随便喝!”
阿瑟被她描绘的这个场面逗笑了,这是白日梦,但是美好的白日梦,谁还不能做个白日梦呢?这跟他的艺术追求没有冲突。“成名”很多时候意味着“有钱”,不然为什么那些前辈们都会想要“成名”呢?优裕的生活才能保证更稳定的创作,也能活得更久一点。
*
保罗·魏尔伦事先不知道弗勒维尔家晚餐的客人是兰波兄妹,玛蒂尔德没告诉他。
他吃惊的看着兰波家的女孩跟妻子相谈甚欢。
这是一幅奇异的画面,玛蒂尔德痛恨阿瑟,但却能跟年轻的维塔丽谈得很热火。她骄傲的向维塔丽展示他们的儿子,小乔治已经快5个月大,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圆溜溜的小脑袋,稀疏的一些头发,大眼睛圆溜溜的。
阿瑟陪在妹妹身边,基本没给过魏尔伦眼神。
魏尔伦不安的留意到,他的岳父母似乎很高兴见到这个场景。
类似场景他曾经**的想象过:他、阿瑟、玛蒂尔德、小乔治愉快的生活在一起,就住在这儿,尼克莱街14号。
玛蒂尔德间或对他说话,他心不在焉的应付着。
真奇怪,他弄不懂兰波兄妹为什么要来,但玛蒂尔德肯定有什么瞒着他,他只是还没弄懂她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