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兄妹都非常喜爱藏书室,如果可以的话,简直想一整天都待在里面。
福楼拜其实不太乐意别人提起他就只记得一本《包法利夫人》。这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但在刚发表的时候,《包法利夫人》被指责“荒诞而淫邪”,因此作者本人不得不上法庭据理力争,最后出版商和作者获胜了,禁令取消,福楼拜也因此一跃而成为法国著名的作家。
他不乐意被“定义”为“某某派”作家,因此总想着求新求变,讲求“词句的节奏、词的音质、停顿的效果、词组的语法安排”,都要精心雕琢,以达成他的完美主义者的要求;他作品不多,经常一页纸需要写一周,一本写个4、5年是常事。
他还跟许多知名作家都是好友,来往信件很多,都收在藏书室里,他没有说过藏书室有什么他们不能碰的东西,兰波兄妹也就认为藏书室里所有纸制品都可以看,他们看了一些私人信件、早年日记、废弃手稿。阿瑟相当羡慕福楼拜的国外旅行,跃跃欲试。
“我也想去埃及,中东和地中海,那肯定会很有意思。”
“有钱就可以去,等我回去后算算需要多少钱,贝弗利夫人应该愿意支付一部分你的旅行费用。”
“你不想去吗?”他好奇的问。
“想去,但要等到有钱才能去。福楼拜提倡写哪儿的故事就去哪儿实地考察,我觉得你也需要。”
“你总是考虑我,你自己呢?”
“我——”要说她不想去国外旅行,那是假话,谁不想带着足够的旅费,舒舒服服的在国外晃上好几个月呢?但首先得有足够的钱。
“是因为钱吗?”
她点点头,“兰波上尉当初单独给了我5000法郎,这笔钱我托舅舅放在银行里,但5000肯定不够,至少——我想大概需要至少3万法郎,5万就更好了。”
“那可是很大一笔钱!”
“在真正有钱人来说,1万法郎只是参加皇帝的舞会的置装费,3万法郎也就只够参加3、4次舞会而已。你压根想象不到有钱人是怎么花钱的!”
“所以皇帝这种腐朽的玩意早该消失了!”
第29章 愤青阿瑟
小愤青阿瑟。维塔丽暗笑, 他身上那股对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愤懑不平, 用后世的话来说, 就是“愤青”;这种愤怒出自对社会阶层的压迫性的本能觉悟,但他的层次还没有高到要为之做出改变或是奉献,只是单纯的为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阶层而愤怒, 觉得世界对他不公平, 实际他也并不知道要怎么改变现状;
他的创造力来自于那股愤懑, 现在还有, 将来也会继续存在,体现在文字中,就是那股儿永不磨灭的锐利和轻灵;安于现状的人不会有这种愤懑, 更多的人则是被残酷的现实打败、拖垮;他还没被生活打败,现在又过的还不错, 朝着自己的理想越来越接近,也许他的文字风格以后会转变,转变也是正常的, 将来,只会越来越好。
她充满希望。
*
克罗斯瓦庄园的短暂行程对兰波兄妹来说都是一次非常有益的进修。阿瑟与福楼拜每天晚上吃过晚餐之后就会到吸烟室里聊天, 他们什么都聊, 从文学、美术、音乐,到戏剧、歌剧、舞蹈,1848年大革命, 1870年普法战争, 拿破仑一世, 拿破仑三世,第三共和国,君主立宪制;福楼拜对政治不感兴趣,恰好,阿瑟也对政治没什么敏感,他们的话题没有超出法国国界,顶多有时候聊到英国,其实讨论范围是挺狭窄的,但也能聊上很久了;
维塔丽也会参与他们的聊天和讨论,她的量比起同龄人来说大得多,在佩斯泰尔先生家学的也是偏文学的课程,学拉丁语和写作。她的诗歌写的很一般,缺乏阿瑟的那种锐利的灵气,但文学理论学的不错。佩斯泰尔先生很保守,大概也是怕学生家长对课程不满,没让学生们读过福楼拜和雨果的,倒是让他们看过大仲马和乔治·桑的(当然也不会让他们读小仲马的《茶花女》)。
她把自己写的关于乔治·桑的代表作《康素爱罗》的小论文拿给福楼拜看,这是一篇中规中矩的写给中学教师看的作品分析论文,没什么新鲜内容,就是把老师讲解的东西换了一个说法又写一遍。福楼拜要她重写一份,用自己的语言。
她重看了一遍《康素爱罗》,随后花了两个小时时间,重新写了一篇小论文,分析人物以及写作技巧和文字风格,和主题思想。
几天之后又写了一篇英国作家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的小论文。又写了一篇分析乔治·桑与简·奥斯汀的性格不同、导致两位作家的文风截然不同的小论文。并且按照福楼拜的要求,命题作文写了一个1500单词的小习作。
和生性浪漫情人众多的乔治·桑相比,生活在英国乡村的简·奥斯汀过着修女似的生活,两个人的性格从本质上就有着不同,只有过短暂恋情的奥斯汀反而更为相信爱情——当然也是有着先决条件的——乔治·桑的作品则始终有一种“求而不得”的心态;作家们用文字讲述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爱情”是不变的主题。
福楼拜认为兰波兄妹都缺乏对人生的体验,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太年轻了,阿瑟稍好一点是因为他年长几岁。阿瑟没有对导师说过跟魏尔伦的事情,福楼拜也没去打听过,他的社交圈相对狭窄,不是很了解那些青年诗人。
总之在福楼拜看来,这是一个年轻而有才华的文学少年,诗歌体现了他思想中的闪光片段,散文诗充分表达了他的灵思,他那套“通灵者”理论福楼拜部分的表示接受,认为他很有自己的主张,这在文学创作中也是必要条件;
至于维塔丽,她还年轻,习作相对稚嫩,她更适合的是在现实社会中寻找一个“点”,由此构造一个故事,讲述一个人物的“性格”;福楼拜认为写“故事”首先是写“人物”,你要塑造一个令人信服的人物,这样你的故事才能“打动人”;在你的故事中,身为创作者的人需要“高于并无可争辩地凌驾于笔下之物”。
*
兰波兄妹在克罗斯瓦庄园住了15天。
本来只打算住10天的,但在他们预定离开日期的前两天的凌晨,4月8日,卡罗琳太太突发脑淤血,等到仆人清晨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亡几个小时了。
福楼拜悲痛万分,长跪在母亲床边。
克罗斯瓦庄园现在没有女主人,维塔丽只得负担起临时责任,让管家去找医生和当地教堂神父,问要给什么亲朋发通知,写了简短的信件,叫仆人送出去;距离较远的亲朋则发电报;她没有料理过葬礼,很多-->>
事情要问管家和神父,福楼拜把母亲的钱匣子给她,以供她安排各项事务。
福楼拜的外甥女卡罗琳·康曼维尔是半夜12点多到的,她是个纤弱的**,由丈夫康曼维尔陪同前来。她顾不上休息,刚到庄园便去了外祖母的房间。
*
维塔丽忙了一天,晚上8点多就上床睡觉了,康曼维尔夫人的哭声吵醒了她。她躺在床上,想着人总归有一死。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起床,披上睡袍,擦着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桌上放着象牙白色的稿纸,用来写信也是很好的纸。她拿起钢笔,拧开墨水瓶,蘸了蘸墨水,在纸上写字。
“加百列。”
加百列在上上上上封信里写到拿破仑三世之死,退位皇帝在伦敦郊外住了不到两年,今年1月因病去世,加百列无端伤感,一整封信都在说皇帝。他跟皇储欧仁·路易·波拿巴一块儿在伊顿公学就读,去年秋天欧仁皇储去了伍尔威奇王家军官学校,他仍留在伊顿;
他跟欧仁同岁,相差只有5个月,欧仁3月出生,加百列8月出生;他提到皇后和皇储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母亲据说有一阵子跟皇帝有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他的父母出入宫廷,是皇帝的宠臣,20年宠信不衰;皇帝不像外人谣传的那么穷困,但也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有钱,可不管他有多少钱,总归难免一死。
当时维塔丽只觉得他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去世,还是曾经的法国皇帝,所以难免多想了一点;换到她自己,似乎也没有好在哪里。可能就是好在她跟卡罗琳太太毕竟接触的时间太短,也算不上熟悉,所以对于她的突然离世,也没有太大感触。只是引申了一下,想到人人都会死——
据说,孩子第一次意识到“死亡”这个概念,会对他们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
就像福楼拜,他的父亲是外科医生,他从小就旁观了父亲为病人做手术;医生还会解剖尸体,福楼拜从小就接触到“死亡”和“死人”,对他的精神方面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也因此成了一个有些乖僻的人。
比如,他有很多短期或长期情妇,但他从未考虑过结婚,更别说生孩子了。他可能认为自己在精神层面是“残缺”的——他有确诊的癫痫和不确定的精神疾病——因此不想有孩子,以免将这种缺陷带给孩子;还认为怀孕和生产的过程都很“可怕”。这是在早年他的情妇露易丝·柯莱特给他的回信中提到的,显然两人就此讨论过。
*
她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再次蘸了蘸墨水,继续写信。
“我在克罗斯瓦庄园,这儿的主人是《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居斯塔夫·福楼拜,想必你曾经听说过他。福楼拜先生的母亲今天去世了,我整个白天都在忙碌。
人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你死后,没人记得你、没人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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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安排的很快,就在4月11号举行。
兰波兄妹没想到会需要参加葬礼,没有带深色外衣,临时在鲁昂的成衣店买了合适的黑色服装,参加了卡罗琳太太的葬礼,全程陪伴在福楼拜身边。
尽管没有公开说明,可所有的亲朋都认为,兰波兄妹是福楼拜的学生。康曼维尔夫人还特地跟维塔丽谈了谈,希望她能够多陪陪福楼拜。
“我没法一直留在克罗斯瓦庄园,我有自己的家。”康曼维尔夫人喟叹,“舅舅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人陪着他,真是可怜。你知道他身体不太好,我很担心他。你要是能在庄园多待几周就最好了,他现在很需要人陪伴。”
维塔丽迟疑,“可是福楼拜先生——我以为他会很习惯独自居住。”
“谁都会需要陪伴,他要是想自己待在卧室里或是书房里,那倒没什么;可他总会需要跟什么人说说话。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别担心,舅舅有不少钱,足够你们两个人用,也足够维持庄园。”她友善的微笑,“别把他看成你的老师,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遍的长辈,他刚失去母亲,他是个可怜的老头。”
第30章 大佬的学徒
说的怪可怜的。
不管年龄大小、性格如何, 至亲的去世都会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尤其他们母子感情如此深厚。这时候就不要把他当成大佬,而是一个寻常的丧母的老人, 她要做的就是普通的陪伴工作,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能应付。
“行,我可以多留几周,只要福楼拜先生不介意。”
“噢,他不会反对的, 大部分时候他甚至不会注意到你。你留意到他的工作时间吗?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工作,他可能会因为无法完美写出一个句子而烦躁, 但你通常不会见到他这样;他有一个仆人, 帕科, 如果舅舅癫痫发作,帕科知道要怎么做;他常用的药帕科也知道;管家会把他的医生的名字和地址给你, 他有哪儿不好,你就派仆人去找医生。”
维塔丽一一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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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葬礼的客人们不会停留太久, 大多数在葬礼当天便离开克罗斯瓦庄园;少数几个客人在庄园里小住了1、2天。阿瑟·兰波在客人们都走了之后, 也收拾行李,准备返回巴黎。
“阿瑟。”维塔丽送他出门,马车等在台阶下,仆人将他的行李放上车顶。
“月底我就来接你, 别担心。”他笑着捏了捏她脸颊。
“嗯。”她点点头, 有点担心他一个人在巴黎, 因为她在,阿瑟晚上不会在外面逗留太久,就是有什么聚会,也会小心不能喝多,午夜之前一定要回家。她不在的话,她有点担心他会在外面太浪。
阿瑟还没想到这方面,只是想着她独自住在克罗斯瓦庄园,周围差不多都是陌生人,真的很担心。他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是不是该问问福兰?福兰怎么说也比他大两岁,可能会懂得比较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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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需要从巴黎寄来的,衣服自己带了几套,又在鲁昂买了几套,足够用了;一些日常用品也都有;庄园藏书室那么大,也有足够的书籍供她;男女管家都已经安排好日常生活不用她操心,她要做的工作就只是陪福楼拜早上散步、陪伴三餐、晚上给他读书半小时,其余时间是她自己的,也不用做什么家务活,有什么事情吩咐仆人就行了。
她找来帕科,详细询问了福楼拜的病情。福楼拜在巴黎大学上学期间就有好几次癫痫发作,最严重的时候人事不省,最后只能退学,回家静养;病历有厚厚一叠,每次癫痫发作都有记录;还有忧郁症的病征,不过这时候没有“忧郁症”这种精神疾病的名称。别的就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常见病。
又查看了福楼拜常吃的药,多数都是药水,对照药名和功效,发现既不是治疗癫痫的,也不是治疗其他病的,纳闷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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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福楼拜立即投入了工作中。他本来就是勤奋的作者,只是因为完美主义者的毛病,工作时间长而满意的工作不多。维塔丽认为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很好,要是能去外地度个假就更好了,不过他也算是很宅了,就没想过外出度假。
福楼拜算不上是很好的老师,他不会跟你详细讲解一部文学作品,而只是让维塔丽看书,看很多书,不限于文学作品,哲学书也要看,政论也让她看;得知她英文学的还可以,又让她直接看英文的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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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学习的日子过得非常快,维塔丽总感觉一天没干什么就过去了。晚上临睡之前会写几封信,巴黎的阿瑟和福兰,沙勒维尔的母亲和哥哥妹妹,伦敦的加百列。阿瑟帮她又跟佩斯泰尔先生请了三周假。
等到4月底,阿瑟过来接她,福楼拜问了兰波兄妹,是否愿意让维塔丽继续待在克罗斯瓦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