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卿隐
时间:2020-04-10 09:16:11

  宋毅微挑了下眉,而后笑着抬手:“大人请。”
  两人入了正堂,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宋毅烹好茶,不紧不慢的给右相斟过一杯:“今年的雨前龙井,相爷尝尝。”
  右相的目光打那清亮的茶汤上扫过,稍一沉默,几番叹息:“茶是好茶,可老夫此刻却无心细品。江南固然一派和平安宁,可殊不知如今外面却是战火绵延,一片兵荒马乱之惨相。大渊风雨飘摇,危若累卵,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俗语道的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江南固然和乐安宁未受战火侵袭,可待真到了江山倾覆那日,谁又知这种和乐之相能维系多久呢?宋制宪,你又是如何看?”
  宋毅端过茶碗,持杯盖拂过茶沫,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相爷这话让人听得糊涂,若找制宪大人,尽管去那总督府衙门里找王制宪就是,宋府里可没什么大人,不过一草民尔。”
  “那位,说是你的提线木偶都算抬举了他。”闷声咳了几声,右相缓了缓,再次看向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两江三省二十万兵力皆在你掌控之下,甚至连江陵也唯你马首是瞻。如今战祸蔓延,兖州等地兵临城下,一旦被攻破则京畿危矣,可江南二十万大军却按兵不动,六军不发,皆因你宋毅尚未点头的缘故。”
  宋毅阖眸喝着茶,未接话。
  右相拍拍手,顷刻后就有一下人双手托着一约莫两尺长,一尺见宽的盒子躬身进来,万分仔细的将其递给右相。
  右相站起身来,掸袖整冠郑重的双手接过。
  下人躬身退下。右相将紫檀木盒双手递交到宋毅面前。
  “昔日恩怨暂且搁置一旁,如今天下大乱,还望宋制宪能以大局为重,救百姓于水火。只要宋制宪肯出兵,则定保你宋氏满门富贵,子孙世代昌盛、永享安乐。”
  宋毅饮茶的动作略顿。随即搁下茶碗,接过那木盒。
  右相见他接过此物不起身也不庄重,难免不虞,可此刻处境也容不得他置喙半分,只能生生压下,只做看不见。
  金书铁券。宋毅只定定看过里面之物片刻,复又抬手将木盒合上,掌心重重按在盒盖上。
  右相眼皮一跳,试探道:“如何?”
  宋毅垂眸不语,只是指腹反复摩挲着紫檀木盒纹理,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直待对面右相等的几分焦躁,他方掀了眼皮,抬手指了指那盒子:“不过区区一死物,就想买我宋毅卖命?”
  纵使右相知此番定不会这般顺利,但还是心下一沉,直觉到这宋毅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却还是开口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毅抓过茶碗,饮尽茶汤,而后看向右相,一字一顿道:“我要掌控天下兵马,当委任以天下兵马大元帅。”
  此言一出,右相趔趄的晃了下身,死死盯着对面之人怒目圆睁。
  “你!宋毅你真是狼子野心!”右相愤而怒叱:“本朝早已取缔此官职,天下兵马皆圣上统领,唯圣上一人掌控!你一臣子却要讨要天下兵马,意欲何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宋毅莫不是要辱你宋氏满门清誉,让宋老太师的英明毁于一旦?”
  饶是搬出宋老太师,宋毅依然不为所动。
  他只斟着茶,面不改色的喝着,毫不松口:“宋某要此职,除此之外,不作考虑。” 不等右相再次发怒,又语气疏淡的抛出一句:“九殿下曾给出提议,事成之后,可划江而治。”
  右相要出口的斥责声就噎在了喉咙里。死死盯着宋毅片刻,又颓然的扶着桌沿坐下。
  室内开始陷入了无休止的沉寂。
  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中,两人皆无声静坐,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般。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右相沉重的叹息声。
  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明黄色圣旨,放置案上,徐徐铺开。这是一方空白的圣旨,而大黄纸张中间及纸张接缝处钤“皇帝之宝”玺,只要字行于其上,内容即可生效。
  宋毅令人准备笔墨。
  右相提笔蘸墨,深吸口气,而后心一横下笔书写。
  由右至左,墨笔楷书,一挥而就。
  今苏州人氏宋毅临危受命,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统领天下兵马,替朕扫荡涤清天下,肃清六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搁了笔,待笔迹晾干,右相将圣旨递与宋毅:“望你能以天下苍生为重。”
  宋毅跪下接旨:“臣谢圣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中不知江南事,此刻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被前线传来的噩耗轰的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辽东被匈奴铁骑攻陷了!
  最迟再过一日,匈奴大军就要兵临城下。
  京城危矣!
  大渊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消息灵通的人早一步收拾家当,举家早早逃离京都,而消息迟些的这时候再想逃,无疑为之晚矣,四面城门已被下令关闭,所有人皆不得出。
  不提京城内哭声震天,哀声不绝,打砸抢的流血事件不绝,大内皇宫亦是乱成了一锅粥。
  大批的宫人疯狂逃离皇宫,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管他们之前是太监、宫女还是嬷嬷,是在乾清宫听差还是在辛者库苦劳,此时都是一样的逃命人。他们皆知,一旦匈奴铁骑踏破京都,处于权利中心的皇宫必将遭到血洗,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宫廷侍卫打开皇宫大门,任凭宫人外逃,哪怕有宫人背着包袱怀揣着宫里私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有妃嫔混入其中妄想逃离出宫,这些侍卫便不再会听之任之,而是冷漠的扬起刀剑,当场将其砍杀。
  这,自然是圣上的指令。
  除了妃嫔被勒令宫中不得出逃,同样被关在宫里的还有朝野上下众多大臣,皆被圣上召集在金銮殿,等候外面的消息。
  圣上高坐在龙椅上,木然的看向殿外,任由下面大臣吵成了一锅粥也不发一言。
  吴越山拿眼角小心瞄了眼龙椅上的人,想起之前御书房内给他下达的指令,不免心里发凉。
  他知道圣上在等什么,圣上在等城破的消息。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圣上的原话。
  圣上下令,一旦国破,满朝文武大臣当殉国。
  若有不服从者,便让他这个九门提督动手,送他们一程。
  吴越山后背泛起了冷汗,心也突突直跳。
  圣上想殉国,可他吴越山……并不想。
  匈奴铁骑终是兵临城下。
  他们兵强马壮,悍不惧死,搭上云梯各个争先恐后的直往城墙上冲,饶是滚石、热油落下来也皆不惧,踩着同伴的尸体接着往上爬。
  皇宫里,太监总管带着人挨个宫的去‘请’妃嫔至坤宁宫。那里,已经备齐了白绫,待到城破之时,便要她们一起上路。
  到了怡景宫,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太监总管带人大概找了找,就挥手道:“时间来不及了,先去其他宫。”
  临走前,他只往后院的方向看了眼,便收了目光。
  没走多远,便见着长乐宫的小吴氏扶着肚子缓缓走来,周围有两列共十来个侍卫护着,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太监总管上前打了个千。
  小吴氏看了看他身后,又转头望向怡景宫的方向。
  太监总管目送着小吴氏去了那怡景宫,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略顿了下,就带着人离开。
  匈奴人已经杀上了城墙,有悍勇者竟已顺着城墙而下,眼见就要杀进内城,开城门。
  京城,就要守不住了。
  金銮殿,圣上令人关殿门。
  随着这指令一同下达的,还有一股脑冲进殿的两列侍卫,将殿内所有大臣皆包围其中。
  圣上看着他们仓皇失措的惊吓模样,掩面哭又笑:“满朝臣宰皆囊括!皆囊括!”
  吴越山想到刚刚齐忠彦附在他耳旁低语的一番话,悄然握了握袖子。
  城墙守卫寡不敌众,饶是奋力厮杀,还是抵挡不住那纷拥而上的匈奴兵。在那狰狞的笑声和飞溅的鲜血中,只能不甘却也绝望的看着越来越多的匈奴兵上了城墙,然后沿着城墙而下,转而杀向城门方向……
  城墙处守卫的将士皆不忍的闭了眼。
  下一刻等待他们的,等待京城百姓的,只怕是那血流成河,人间炼狱。
  本朝大势已去,已无力回天。
  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金鼓齐鸣声。
  城墙上的人猛地睁眼望去。
  远处鼓声大噪,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又如岳撼山崩。待近些,飞沙卷石中慢慢浮现旌旗十万,中间高高竖着一面帅旗,上面红底黑字写了一个偌大的宋字。
  没等守城将士想起这宋家军是哪路兵马,却听得那些岳撼山崩的呼声越来越近,近的终于能让他们听清其中内容——
  天下兵马大元帅宋毅,率众驰援京畿!
  金銮殿上,圣上血染龙椅生死不明。
  前来报喜的侍卫傻了眼,听信后的众大臣亦傻了眼。
  本来吴越山殿上突然发难,抬臂给了圣上一箭就足矣惊震的他们无法思考,好不容易终于被吴越山说动了,勉强接受了拿圣上来换江山稳固的提议,谁想这京城竟然能峰回路转?
  “圣上——”不知哪个大臣突然悲痛的呼了一声,而后其他大臣像是一瞬间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奔上龙椅方向,口中大呼圣上。
  又有臣子跳起来大骂吴越山不忠不义,刺杀圣上,简直大逆不道。
  吴越山的脑袋空白一片。他只当要国破家亡,只是想谋条生路,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慌张之下,他就想带着步军统领衙门的侍卫赶紧逃离,可如今形势已明了,再执迷不悟下去那就是傻子了。
  那些侍卫听从随吴越山的吩咐,反而先一步将其制住,只期望事后清算时能将功抵过。
  小吴氏匆匆逃到了坤宁宫,看着皇后脸色煞白,再也不复之前的娇媚:“姐姐,我怎听说宋宝珠她大哥带了十万大军过来?可是真的?”
  皇后见她慌乱,便安抚道:“莫怕,有了这十万大军,咱京城就保住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是的!”小吴氏几乎咬碎了银牙。
  抚着肚子,小吴氏摇摇欲坠。不是这样的,之前她父亲悄悄告诉她,京城保不住了,让她千万照看好身体,待生下皇儿就会扶持他登基。而她就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可如今这……
  这些事情皇后一概不知。她见小吴氏面色仓皇,不免心生了几分怀疑,遂皱眉问:“你如何这般晚才过来?你可是去过哪里?”
  此问一出,小吴氏陡然一个觳觫,踉跄的跪下抱住皇后:“姐姐救我——我,我杀了宋宝珠的奶嬷嬷……”
 
 
第119章 别无恙
  城外箭矢如雨, 杀声震天,战役腾腾的十万精兵, 对阵孤客穷军的三万匈奴兵, 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压制性战争。
  匈奴军详败欲逃,怎料对方兵马却未秉承惯有的围师必阙之战略, 反倒四面阻截,杀得他们心惊胆颤。
  侥幸夺路突围出去的匈奴残兵,仓皇逃窜, 早已无心恋战,只求速逃。奈何对方却将剩勇追穷寇,将他们倒追二百余里方肯罢休。
  鸣金收兵那刻,紫禁城外响起震天的呼声,城内百姓无不喜极而泣, 纷纷狂奔而出, 挤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
  紫禁城厚重的内外城门次第而开。
  一片逆光之中, 乌压压的黑甲铁衣,犹如洪流骤然激涌而来。他们步履铿锵,气势凌厉, 无形中营造出来的肃杀的气氛,让本来喧嚣的街道有一瞬间的沉寂。
  可待见了十万旌旗中那面宋字帅旗, 再见那一马当先的主帅腰带弓矢, 手持长戈,一身黑色盔甲气势迫人,充满豪阔的英雄气概, 夹道相迎的京城百姓在短暂的沉寂后,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
  “宋元帅!宋元帅!”
  这一日的紫禁城,只知元帅,不知圣上。
  马车上的右相,听见外面声振屋瓦的呐喊声不绝如缕,不免闭了眼,无力叹息。
  宫门大开,众朝臣闻声而出,早早候在宫外。
  宋毅收了缰绳,朝后抬手令道:“止!”
  身后骑兵随即高声大喝:“止!止!止!”
  三声之后,数万大军整齐阵列当处,铿锵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众臣工无不喉咙发紧。压下心里各种思量,面上无不呈激动之色,趋步上前问安。
  宋毅翻身下马。
  副官随之下马,几步上前牵过他们元帅的战马。
  数万骑兵瞬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整个过程除了铿锵有力的战靴踏地声,再无其他异响。
  本来还有想上前套些近乎的臣工,见此情形不免心里发憷,顿时就止了念头。
  宋毅扫了眼畏缩不前的众臣工,沉声问:“圣上可安?”
  此问一出,朝臣皆是一寂,然后就纷纷掩面擦泪。
  盔甲下的面容是不近人情的沉冷。
  他再次扫向众臣,依旧还是那句话:“圣上,可安?”
  迫人的气息兜头袭来,众臣皆是一窒,哭声就哽在了喉间。
  慑于他的威压,有大臣只得硬着头皮道:“圣上遭奸人所害,至今尚未清醒……”说着似猛地想起什么,忙将后面被五花大绑的吴越山给揪了出来,痛恨说道:“就是此奸贼行刺了圣上!”
  怡景宫,宋贵妃母子抱头痛哭。
  “多亏了宋大人提前在宫里安排了人手护住了小主子,否则就以长乐宫那个毒妇的歹毒性子,还不得……”沉香想到之前的凶险,便再也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提起长乐宫,宋贵妃陡然攥拳颤了起来,一指甲生生被掰断了去。
  “那个毒妇!”宋贵妃几乎磨碎了银牙。她陡然转头看向沉香,赤红着眼问:“我大哥如今可是进宫了?”
  沉香被她眸光里的凶狠给煞了下,而后反应过来,忙道:“宋大人已打了胜仗,刚入宫去瞧圣上去了。因担心娘娘和大皇子,这不就令人赶紧寻了大皇子到您这。娘娘您瞧,还派了百十个侍卫在外头候着,随时听您派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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