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不是霞影——
那是一个云霞般的少女。
那少女的紫衣朦胧在竹影中,黑发则半湿的披在肩头。她仿佛肌肤很白皙,仿佛生了一对淡淡娥眉,一双秋水长眸,一张柔软红润的嘴唇,又仿佛并没有——
没有人瞧清她的面容,就像没有人能瞧清天上的圆月。
她已美得令人无法逼视,也无法描摹。
紫衣少女目光含愁地凝视着方天至,足踏莎叶缓缓走来,怀中犹抱着一张伏羲琴。
她走至竹斋前,终于垂下眼睫,脱履拂帘而入,又将琴横置于案前,整肃衣襟,双膝跪地,举手齐眉深深一拜,向方天至轻声道:“久闻雪惊法师慈名,今番冒昧相请,多有失礼之处,请法师受小女子一拜。”
方天至不便坐视,长身而起,合十回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言重,快快请起。”
那紫衣少女却又二拜道:“小女子命在旦夕,得蒙法师相救,心中感激万分。请法师再受小女子一拜。”
方天至见她固执,劝道:“施主何不如先将难事说清楚?贫僧若帮不上你,又怎能受此大礼?”
那紫衣少女缓缓坐起,道:“大师肯千里来此,就算帮不上忙,小女子也感怀于心,拜谢一回又有何妨?”她说罢这句,这才侧首向铁夫人看去,眉头微微一皱,和声道,“铁姨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铁夫人面色微微一动,道:“事情嘛……”她沉吟半晌,末了终于狡黠一笑,好言好语告饶道,“小姐,我错了。我只是来瞧瞧你心心念念请来的人是什么模样,不敢打扰小姐正事,我这就走了。”
紫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却不答话。
铁夫人竟也不敢再言语,而是恭恭敬敬站起身来,向她福了一福,“我去叫燕嬷嬷来。”又拿裙角将赤足掩好,忙不迭钻出帘去了。
紫衣少女待她去远了,才又致歉道:“实在惭愧!我这位姨姨生性顽皮,竟唐突了法师。”
方天至微微一笑,道:“施主不必介怀。早闻燕夫人说,施主遇上了性命攸关的大麻烦,不知麻烦究竟是什么?”
紫衣少女脸色微微一白。
她沉默半晌,才轻声道:“这麻烦是一个女人。”
方天至应了一声,静待后文。
却听她续道:“这女人……名叫石观音!”
第123章
方天至山隐不问世事,从未听说过石观音这号人物。
他对自己也颇有自知之明,便坦然道:“恕贫僧孤陋寡闻,不知石观音是什么人?”
紫衣少女敛裙危坐,斯文道:“何止大师不知,小女子也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号。她就仿佛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魔鬼!”她说到这里,樱唇微动,睫羽轻颤的闭了闭眼,才续道,“我碰上这无妄之灾后,本托请一位公子调查她。但不料我才提了石观音三字,他便惶然色变,匆匆去了。”
方天至道:“此人想是识得石观音。”
紫衣少女轻轻叹息一声:“或许是识得。”
方天至道:“眼下我等毫无头绪,不如请这位公子来一起谈上一谈。”
紫衣少女却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头。
一缕半湿的黑发柔软地落在她腮畔,旁人瞧在眼中,那一小弯雪白的腮容就像湖心一片无瑕的月光,微微荡漾在一痕柳影下。
她沉默片刻,道:“他不会来了。”
紫衣少女挺直着背脊,缓声淡淡叙述:“我本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但那日之后不久,他家中便来退了婚。至于他自己,则再找不见人了。”
方天至呼吸一顿,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见谅。”
紫衣少女却反而微微一笑,“我请大师相助,本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一桩不紧要的小事,大师不必介怀。”
兀自出了会儿神,她又道,“我指望不上别人,只好自己来想办法,奈何却没有别的办法……这石观音,仿佛是天生地养的精怪,江湖中竟没有她半点传闻。直到自以为山穷水尽之时,我心灰意冷,满拟变卖家财,就此远避海外,却不料忽从海上得了个消息……”
话到此处,她抬起脸孔,向方天至望了过来。
方天至却未顺之发问,反而忽道:“不知消息从何而来?中原都探听不到的事,何人这般神通广大,身处海上竟能了然于胸?”
紫衣少女眉心微蹙,似有挣扎之色,半晌才轻轻答道:“大师听说过蝙蝠岛么?”
方天至手按膝头,不由微微一怔。
他本以为这消息必是从白玉京而来,却万万不料听到了一个半点没听闻过的名字。讶异之余,不免思忖道:“贫僧不曾听闻。单看名字,这蝙蝠岛倒似是一个险恶之地。”
紫衣少女闻言脸色一白,神色颇为无助惶恐,“那确实是世上最险恶的所在了。”
方天至注视着她,缓缓问:“施主是如何到岛上去的?”
紫衣少女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我是被岛主邀请去的。”
方天至本有意问问岛上情状,见她这般模样,便不再出言逼迫,转而道:“施主从岛上得到了石观音的消息?”
紫衣少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岛主虽知道石观音,却不肯将消息卖我。他只说,石观音武功超群绝伦,已然举世罕有敌手,她既然要为难我,我只凭自己绝难幸免……天下间能救我的地方,只有五个。我若要逃,只能逃去那里!”
这话说得颇引人好奇。
方天至心中微动,却先道:“话到如今,施主究竟是如何与人结怨的,贫僧倒还不大清楚。”
紫衣少女闻言贝齿轻咬,无奈道:“说来大师怕都不信。数月前一夜里,她忽地就出现在了我房里!那夜之前,我从未得罪于她,甚至从未见过她!当夜下着雪,我一直在房中看书,除了雪声之外,半点旁的声音也不曾听到,但忽地一抬头,就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纱灯旁!”
方天至道:“这石观音相貌如何,可易辨认?”
紫衣少女怔了一怔,回忆道:“但凡瞧过她的人,怕都不会再忘记她。……她本是一个绝色美人。我当时吃了一惊,便问她是甚么人,要干什么?她却只痴痴盯着我看,一时像很是欢喜,一时又极是阴沉。不瞒大师,我自幼也学了些武功,身旁亦有些高手保护,她既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房间里,定是武功极高的前辈,我心底害怕,便只好任她看着。”
方天至奇道:“她为什么一直看着你?”
紫衣少女道:“我给她看得受不了,也这般问了。她一时没理我,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说……说她已许多年没见过我这么美貌的女孩了,所以要在这美貌消失之前,仔细多瞧上两眼。又对我说,她的名字叫石观音,问我她美不美?”
紫衣少女说着,脸上又显出几分惊魂未定之色,“我问她究竟要干什么?她便对我说,一年之后会再来找我,若那时我还没有自毁容貌,那她就会杀了我!说完这话,她在灯下一晃,简直就像一阵烟一般消失不见了,我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轻功,几乎以为她是妖精变的!”
方天至默然听着,此时问:“所以你二人结怨,只为她无缘无故便要毁你容貌?”
紫衣少女点了点头:“是的!我曾为了躲开她,远远搬去闽南居住。但刚到那边不久,家中一位老仆便被杀了……尸体旁还留着一张字条,上面说……八月之后,再来找你。落款处没有名字,只印着一座千手观音。我便知道,一定是她找来了,我躲是躲不开她了。”
她的右手本搭在那张伏羲琴上,此时下意识般拢住了两根琴弦,将指尖勒得青白一片。半晌,她垂着头,轻轻道:“我刚记事时,母亲便去了。不过几年,家父也溘然长逝……及至今日,定下的婚约也已为夫家毁弃,总算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大师,我已没什么好留恋的,若今后只有自毁容貌,才能苟活于世间……那我宁可一死了之。”
她说着,又深深拜了下去,“我心愿如此,求大师成全。但若不能,也不强求。”
方天至略生怜悯,便回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宽心,若能相助,贫僧必不推辞。”顿了顿,又道,“此事贫僧已明白了,但不知那位蝙蝠岛主所言五个去处,又是哪里?”
紫衣少女道:“第一个地方,大师想必听过的,正是神水宫。神水宫的宫主水母阴姬,据称内力天下第一,且十分庇护门下女弟子,她自然是不怕石观音的……但这地方我却去不得。”
方天至当然不知道什么神水宫。
但他也不肯露怯,只不动声色道:“为何去不得?”
紫衣少女没有说话,脸上却忽显出一道动人的红晕。
半晌,她肃容低声道:“我从蝙蝠岛主那里买的消息称,神水宫主虽是女子,可喜欢的却也是美貌女子。”
方天至亦静了一瞬,缓和道:“那第二个呢?”
紫衣少女不由自主地抬睫望了他一眼——
那年青僧人正衣洁如云的端坐着。
他神光淡然若素,只从容不迫地静待回答,仿佛从未听到过什么尴尬的回答一般。
她瞧着瞧着,渐渐竟也不觉窘迫了,张口道:“第二个则是麻衣圣教。只是……连蝙蝠岛主也不清楚他们的踪迹,便是他们能庇护我,我也找不到他们……因而这里我也去不了。”
方天至轻轻点了点头。
那紫衣少女便续道:“第三个是蝙蝠岛。我已同大师说过,那是个极恐怖的地方,若活在那儿,恐怕比死更要可怕!”
方天至道:“那第四个呢?”
紫衣少女苦笑一声,涩然道:“第四个……是神剑山庄。”
翠云峰,绿水湖。
威震天下的神剑山庄,方天至还是听说过的。
他见紫衣少女这神色,不由问:“这第四个去处,也去不得?”
紫衣少女颇见郁结,低声道:“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自祁连山剑败魔教教主之后,不知怎么悄然故去了。若谢晓峰还在,自然一切好说。可谢晓峰不在了……我与神剑山庄无亲无故,他们怎么肯招惹石观音这般强敌?”
她顿了顿,续道,“何况石观音身为绝世高手,或许无法同神剑山庄为敌,但悄然潜入杀我这样一个客居的少女,却并非什么难事……没了谢晓峰,又有谁能拦得住她?”
四处不能去,那就只剩下一处了。
方天至轻叹一声,心如明镜道:“那么第五个地方呢?”
紫衣少女郑重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蝙蝠岛主言道,这第五个地方,远悬海外,非在中土……名叫白玉京。而我若想到那里去,必须要找到一个人……他是白玉京的少主人,只有他知道该怎么去那里。”
方天至默默思忖,道:“施主派人去洞心寺寻贫僧,想来也是自蝙蝠岛得知的消息?”
紫衣少女道:“大师明鉴。”
方天至斟酌半晌,肃容道:“你想到白玉京去避祸,可你又怎知那一定是个好去处呢?”
紫衣少女凝望着他,轻声道:“大师,我已无路可走了。”
方天至亦认真注视着她:“你若去了,到时能不能再回来,贫僧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紫衣少女见他似要答允,不由蓦地直起腰背,双目中尽是恳盼波光,颤声微微道:“我对中原再无留恋,这一去绝不再回来!”
方天至便不再劝。
他点了点头,“好。贫僧送你一程。”
第124章
燕夫人很快来了。
紫衣少女向她低低吩咐了几句,待她告辞离开,便仍与方天至师徒就座竹斋之中闲谈。细雨下了又停,不知觉黄昏时分,竹径外有六名窈窕侍女引灯而来,换上新茶,布上斋菜。
方天至掀开茶盖,幽香扑鼻间,只见乳白圆盏中绿芽攒簇,鲜润如美人蛾眉舒卷,不免心赞一声好。
紫衣少女脸上愁云渐消,灯下相看,愈见容光流离,动人心魄。她见方天至微露欣悦之色,便极客气道:“这是去岁的云台云雾,我也只得了几两。好茶当与名士共赏,今日幸见大师,同饮此茶,正是适逢其时,会逢其人。”
方天至闻声致礼道:“阿弥陀佛,承蒙厚待。”
紫衣少女不再多语,先行举箸,对着案上素斋,文雅相让道:“粗茶淡饭,不值一提。大师请用。”
席间,三人都不曾再闲谈。
不多时茶足饭饱,又有翠衫婢子靠近紫衣少女耳语一番,那少女听罢微微颔首,向方天至道:“大师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在舍下多盘桓两日,也好让小女子略尽地主之谊。”
方天至固知非礼勿听,但奈何耳力超群,将那婢子的话听得字字清楚。此时见这少女分毫不提,便和言道:“不必了。贫僧师徒二人习武在身,且已惯于奔波,施主若已准备停妥,不必顾忌什么,明日出海甚好。”
紫衣少女怔了怔,轻道:“惭愧!”
当晚,仆人将方天至二人引到了一间待客斋舍中留宿。
斋舍紧贴西南崖角,内设清雅质朴,颇为不俗。打眼一望,便宜起居的各样物件一应俱全,皆放在顺手即可拿到的地方,床榻上的被褥亦干燥温热,透着淡淡清香,显然也是刚刚熏熨整理过的,主人待客妥帖之处可见一斑。
方天至将包袱放在桌上,信手推窗一看,只见舍外临崖万尺,一轮圆月静悬于滔滔云海之上。无边晴夜下,奇岩秀石如沐水光,粼粼返照,青竹瘦柏披霜挂雪,如绽素花。及至窗下,横斜树影间,偶有一二声虫鸣隐作,啁啁清响,别有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