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静看良久,方天至颇感心思清明,烦扰尽去,这才回身向无伤道:“腿上沙袋解了,睡下罢。”
无伤闻言“嗯”了一声,兀自窸窸窣窣地鼓捣着自己的东西。
正当方天至在另一张床榻上盘膝坐定,准备搬运周天时,他忽从对面的青纱帐里冒出头来,道:“我睡不着。”
方天至微感诧异,睁开双目瞧了他一会儿,道:“你竟还有睡不着的时候?难道今日还不够累?”
无伤道:“我不喜欢这里。在不喜欢的地方,我总是睡不踏实的。”
方天至微微笑了笑,从容道:“这里有什么不好?离开这里,接下来一年半载,你我可再睡不到这么舒服的床铺了。”
无伤不大高兴道:“舒服的未必就是踏实的。”
方天至道:“那么你哪里不踏实?”
无伤道:“我不喜欢那个老太婆,不喜欢那个红裙子的,也不喜欢那个紫衣服的。”
方天至问:“哦,为什么?”
无伤琢磨了片刻,缓缓道:“我总觉得,她们虽好像对你很客气,但却从头到尾都在试探你,逼迫你。她们实在不必这样,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本就会答应帮忙的!”
方天至默默听他说完,才耐心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这一家上下,出面主事的都是女人。如今的世道下,女人支撑家业并不容易,贸然与陌生男人接触,自然不得不更小心一些。人各有无奈之处,她们虽不够坦诚,却也不能算是错了。”
无伤冷冷道:“我看那老太婆用刀的本事很大,红裙子光脚的本事也不小。也许她们支撑家业,比男人还要更容易些!”
听到光脚二字之时,方天至脸上的微笑忽淡去了。
他的神容仍旧温和淡静,口吻却郑重了一些:“无伤,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正因你很聪明,我才更希望你待人审物时,尽量更尊重一些。”
无伤不解地望着他,“是她自己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你。”
方天至注视着他,叹道:“可你我私下这样谈论她,又何尝不是不尊重她,亦不尊重自己?这与她又有何不同之处?”
无伤怔了一怔。
方天至道:“人的心就像一面镜子。聪明人的镜子更亮些,世上有许多事,便总能比别人照得更清楚。可照的再清楚,你也仍是你,万不是镜中照见的!今日你照见她错了,便只是照见了,与照见一阵风刮过,一阵雨落下本无分别,她便错了,也已如风吹雨过,消散不见,你何必仍将她的错留在镜中呢?”
无伤沉默半晌,道:“我记得了。”
可他想了一想,忽又道:“可我还是不喜欢她们。”
方天至闻声一笑,口中宽慰道:“那你尽管不喜欢就是了,只是不必记着这事,连觉也睡不踏实。”
无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
方天至道:“什么事?”
无伤问:“这家小姐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你怎么不问,她怎么也不说?”
第二日晴。
下山时,方天至却只瞧见了两个人。
紫衣少女今日换了一身雪白胡服,仍是素发素面,不施粉黛。她两手空空,什么行李也没带,触到方天至目光,便微笑道:“山下有四匹健马,家下也已备好了大船,大师一切放心。”见他又望向自己身后,她便侧身一避,将一个瘦小老人让了出来,“这位是我一位姓铁的伯伯。”
那老人一身黑衣,还是个驼子。
他的背隆得老高,偏生四肢瘦长,又生得黝黑黑的,乍一看仿佛一根扎在地上的大铁钩。
方天至颔首见礼道:“幸会。”
那驼子老头就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紫衣少女道:“铁伯伯向来话少,大师不要见怪。我们四人现下出发去海边,大师意下如何?”
方天至微微点头,却转而道:“我们去海边,只是先不必乘船。”
紫衣少女怔了怔,轻声问:“不知道大师有什么安排?”
方天至道:“我们要去一趟娘娘庙。”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青台临着海边,海神娘娘颇受信奉,庙里往来烧香祭拜的信徒络绎不绝。
方天至自然不是来拜娘娘的。
他从包袱中取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香螺,放进了石牌坊后的一尊插香方鼎中。
紫衣少女在旁瞧着,螓首微歪道:“这是做什么?”
方天至道:“等人。”
紫衣少女道:“等人?”
方天至见她疑惑渐浓,显是好奇极了,答道:“等能给我们引路的人。”
紫衣少女又怔了怔,道:“你……”
方天至猜知她心意,也无意隐瞒什么,便道:“贫僧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那里。只是有人告诉我,若想要去那里,就到娘娘庙里去,在供香的鼎里放上这只香螺,最迟当夜一定会有人在海边等我。”
紫衣少女仰脸瞧着他,张了张口道:“他说的庙,恰好就是这座庙么?”
方天至微微摇头道:“不,是任意一座贫僧见到的娘娘庙。”
紫衣少女失语良久,仿佛已惊住了。
半晌,她才轻声问:“海边的船很多,我们怎么知道等你的人是谁?”
方天至道:“他会吹螺的。”
紫衣少女并没有等很久。
螺声响起之时,圆月浮在东海之上,尚且淡的如同一片蝉影。
方天至循声找去,渐渐寻到一片人迹寥落的滩头。夜海银波之中,正遥遥荡着一艘狭长优美的绿眉鸟船。那船愈开愈近,甲板上隐隐淡出一道人影,手中仿佛正持螺而吹。
紫衣少女曼立在方天至身畔,静静聆听了片刻,道:“他吹得曲子我曾听过,牌名叫「十二月」。”
方天至轻轻应了一声,道:“那么我们找对了人。”
不多时,船驶到岸边,那持螺人当立月色下,深深一揖道:“属下恭候少主人多时了。”
方天至听了他声音,忽地微微一怔。再细看那人身影,果见他虽换了身靛蓝长衫,但个子高大,体态微福,怎么瞧怎么熟悉。正当时,那人一揖罢了,亦直腰抬首,脸上微微含笑,向方天至望来——
二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那人呆立船头,忽瞪圆了一双黑豆眼睛,梗着脖子大惊出声:“……噫?!”
方天至则缓缓合十,张口道:“陈船主,别来无恙。”
第125章
陈船主已着人放下了船梯。
两排水手一齐举着气死风灯,将船畔漆黑的海水照得波光银亮,这艘精致漂亮的绿眉鸟船更显得愈发气派,与来时那破船简直有云泥之别。
陈船主本人则头一个下船来,又向方天至深深一揖,郑重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属下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少主人恕罪!”
他本是个嬉皮笑脸,滑不留手的人,此时态度竟大有不同,举手抬足间大方诚恳,全然变了个人一般。
方天至回礼道:“贫僧出家已久,船主还是叫贫僧法号罢。”
陈船主从善如流,笑道:“好,您既执掌一方禅院,那属下就称您一声雪惊寺主。”说罢,他向紫衣少女望了一眼。一眼望罢,便规规矩矩收回目光,仿佛不愿冒犯一般,又恭敬地问方天至,“不知这位姑娘,属下该如何称呼?”
方天至只当寻常道:“这位……”他顿了顿。
还未发问,紫衣少女瞧他模样,便先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姓殷。”
方天至便点了点头,道:“这位殷施主遇到了些难事,想要托庇于白玉京,求到了贫僧身上。不知陈船主能否载她一程,送她过去?”
陈船主略想了想,但听他如此客气,忙拱手道:“您去京中便同回家一样,自然想带什么客人,就带什么客人。属下焉敢置喙?适才考虑只是不知这位殷姑娘所携从者几人?属下早先该择一条大船的。”
他说着,殷姑娘身畔原本静立不语的铁夫人忽道:“我们也有一条船,可以跟在后面。”
陈船主颔首一笑,客气道:“这位朋友有所不知。京中规矩严厉,不准外人得知海图路线,自然也就不许行船相随。殷姑娘此去既然为求托庇,便不只是来做客,那随行众人今后便都是玉京中人,不得命令,是不得再轻易外出的。还请姑娘仔细斟酌。”
殷姑娘静静听了,自若道:“既然是规矩,那合该听命。我一人出海避难,本也不该累及大伙儿背井离乡,有家难回……燕婆婆年纪大了,已到了颐养天年之际,也不必再跟我颠沛海上……就请燕婆婆回家传我的意思,就此将仆众都遣散了罢。”
燕夫人良久不语,末了嘿嘿笑道:“我哪也不去,就给小姐看家。”
说罢,独个踽踽去了。
殷姑娘张了张口,却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迷离海雾之中。
铁夫人见状,笑了笑道:“我两口子可是赶不走的,小姐总也需要个伺候梳洗、收拾杂物的人。”说罢,她不经意间媚眼一横,向那驼背老头道,“当家的,你怎么说?”
方天至不料二人竟是夫妻,却听那老头惜字如金的开口道:“跟着!”
陈船主亦略惊诧地瞧了二人一眼,他的目光本是很隐蔽的,但铁夫人就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忽转腰向他一笑:“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怎嫁给这么个糟老头子?”
陈船主哈哈一笑,并不答话。
铁夫人嗤嗤笑道:“他就是瞧着很老似的,年纪倒不那么大哩。”
殷姑娘似见惯了铁夫人这般调笑,只向陈船主彬彬有礼的点头道:“我三人上船,不知可载得下?”
陈船主道:“自然载得。”说罢,在猎猎海风中一扬袍袖,招待道,“寺主,各位,请上船!”
方天至合十道:“阿弥陀佛!陈船主,有劳。”
陈船主忙回礼,亲切而恭敬道:“寺主勿怪,属下其实不姓陈……当日信口胡说,实在惭愧!属下本姓刘,觍为四月二十六分坛坛主,江湖上戏称我叫「留一线」。寺主不嫌弃的话,叫我小留也就是了。”
说话间,铁先生已先一步上了船。
铁夫人跟在后头,纤纤细手里左右各提着一大只箱箧。她身骨婀娜,自有一段娇艳欲滴的风流态度,船上水手有心接过她的行李,却给她轻巧一让,笑道:“真谢谢你。只是这箱子沉得很,奴家自个来就好了。”
留一线又道:“请殷姑娘上船。”说着又两手共举,稳稳当当地将那枚香螺捧到了方天至手边,“信物在此,奉还寺主。”
方天至收起香螺,却见殷姑娘正侧首凝视着他,便道:“施主有话要说?”
殷姑娘在风中轻轻垂下头,又复仰了起来,问:“你会跟我……我们一起去么?”她顿了顿,似有些欲言又止,“本不该再……只是……民女心中惶恐,令大师见笑了。”
方天至本有意就此离去。
只他心知这留一线也着实不算个好人,见状略一沉吟,问:“不知要多久能到白玉京?”
留一线道:“约莫要有一旬。”
一旬不过十天。
方天至心道便送佛送到西,转向殷姑娘点了点头,道:“贫僧送你一程。”
这条船的舱室布置的颇为讲究。
留一线在前引路,道:“这一层有四间房,属下寻常自住一间,另有三间可以待客。两位铁姓朋友既是夫妻,当可共用一间。”
方天至道:“我与徒弟也可共住一间。”
留一线道:“这样倒正剩下一间留给殷姑娘。只是属下安排不周,委屈了寺主。”
方天至笑了笑,道:“草席一张,便已够僧人坐卧了。刘船主不必如此客气。这条船不是已比上一条好上很多了?”
留一线也忍不住笑了,他道:“寺主是自己人,属下自然不敢隐瞒。其实属下很是个本分人,不过在海边一带做做海运生意,梳理南北消息,这是上头吩咐的本坛第一要务,自然不敢懈怠。只是要做通黑白两道的消息,少不得有些人情活儿要办……那书生是个惯偷大盗,刚干了一票大的,官面上向我买他的命,我便顺水推舟了。他轻功好得很,身怀巨款又必定谨慎,我岸上不好动手,须得想法子引他上船……那条破船就显得很合适了。”
方天至道:“刘船主若非为非作歹之辈,那自然最好不过了。个中情由,不必悉数告诉贫僧。只是你若要捉他,何必还连旁人也抢呢?”
留一线解释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若有人从那条船上下去,只需知道那书生恰巧被黑吃黑而已……我若不抢他们,他们岂不觉得奇怪?”他顿了顿,道,“有些人并不知道留一线究竟什么模样。还有些人虽知道我是留一线,却不一定知道我也可以是陈船主。”
铁夫人早推开了她那一间的房门,转了一圈回首道:“留先生如今倒不避讳我们。”
留一线微微一笑,“诸位以后都是自己人。”又问方天至,“灶上温着夜宵,寺主及诸位可要用一些?”
方天至正要道不必,转念问无伤:“你饿不饿?”
无伤秃头一点一点的,本正犯瞌睡,闻言惊了一跳,含糊道:“不吃啦。”
方天至听他动静,回首一瞧,便摸了摸他脑门,“去睡下罢。”
殷姑娘亦道:“多谢留先生。夜宵就不必了,只是不知船上可备有热水?我想打一些来梳洗。”
留一线道:“都在厨下备着,殷姑娘自便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