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拨珠远眺,本正沉思,闻言道:“贫僧虽有心救人,但与殷施主毕竟萍水相逢,大事不便做主。二位铁施主既然在此,便请拿个主意吧。”
他这般表态,铁夫人倒也没甚意见,只不由自主地瞧向了自己的丈夫。
铁伯站在众人之间,比自个儿高挑的媳妇还要矮上一头,但却自有一股山石耸峙般的威势。他驼着老高的背脊,冷冷道:“不追。跟着。”
方天至微微点了点头,道:“若沈二在船上,那这艘船或许便是他与人结仇时所在的那条。殷施主为沈二所擒,沈二又自有仇家,我等贸然接近,他自觉腹背受敌,恐怕对殷施主反生歹意。”
留一线顺而道:“若他不在船上,那更不便惊动这船上的人。毕竟沈二欲往蝙蝠岛去,我等追踪而来,却偏偏在路上遇到这艘船,这船上的人恐怕也是同往蝙蝠岛去的人,甚至可能正是蝙蝠岛的人。”
方天至道:“船主与贫僧所见略同。”
铁伯也不反驳,似也是这般想的。
铁夫人担忧道:“那我们就这么一直跟着不成?夜里倒还好说,明天天亮了,岂不就给人发现了?”
留一线笑了笑,道:“铁夫人不必多虑。便给他们发现了,又能如何?我这条船快得很,那条大船决计追不上也甩不脱。我们远远缀着它,又不靠近,它拿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就这么跟到它偏出我们的航向,或者它开到蝙蝠岛为止!”
铁夫人摇摇头,仍是犹疑不定,“万一姓沈的在船上,瞧见了咱们,下手害小姐怎么办?”
铁伯却忽道:“那就杀了他,报仇。”
铁夫人不由得怔住了,“怎么……这……”
留一线叹道:“我们若强逼上船,沈二害死殷小姐,将她扔下海去,我们又有什么法子?若只跟着到蝙蝠岛去,殷小姐或还有一线生机。”他略一犹豫,轻轻道,“沈二带走殷小姐,要么是爱慕她美貌,要么或许……像殷小姐那样的绝代佳人,有时比银票还要有用些。不论是那种情形,一时半刻间,我们还不必担忧她的性命安危。”
铁夫人眼圈一红,却也知眼下也只有如此,便痴痴望着漆黑的海面,道:“若能悄悄飞到那条船上去,瞧瞧小姐在不在,那该有多好?”
留一线道:“此去前船足有数百丈,船上小艇又被沈二偷走了,能凌空飞渡过去的,怕只有陆地神仙了!”他说罢这句,瞥见方天至正垂头凝望船板,仿佛正想什么,脑筋一转却不贸然发问,只道,“寺主,此处风大,不如进小厅中避一避?”
方天至闻言忽转过身,背对猎猎海风向船尾投去一瞥,道:“沈二是从船尾将小艇放下去的。”
留一线道:“不错,小艇本是用麻绳栓在船尾的。”
方天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此时此刻,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疑虑,客舱窗口离船尾不近,沈二若要将昏迷不醒的殷妙送到小艇上,怕只能先将她负到甲板上来,再从船尾负到小艇上去。
可白天瞧见的船板刻痕仍清晰地印在他心中——
客舱窗口的刻痕确实一直延伸到了甲板一侧,与两窗之间的刻痕一般无二。但问题也正在这里了,沈二一个人攀到殷小姐客舱窗口的痕迹,难道不该比他背着一个大活人时更轻一些?
方天至没有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
回到客舱后,他打坐到三更时分,等无伤睡熟,忽悄声拂衣下榻,走到窗前握棂一推,接着伸臂在潮湿坚硬的船板上一搭,人便轻盈直似遁入海风中一般,飘然沿船壁窜上了甲板。
掌舵的水手半点也未发觉,方天至便如一片乌云下的淡影般,远远绕开舵旁喝酒聊天的两个水手,在帆垛旁随手捡了两根长竹钓竿,又瞧瞧前头的船火方向,便自船舷旁纵身一跃数丈,向翻滚的海面上张袖扑去。
人未及落下,他先抛落手头一根长竿,那长竿随波浮沉一瞬,眨眼横漂在了海水之上。方天至运起轻功,足尖在这竿上轻轻一点,人便如浮雪落花般,泊在这根细竿上站定。拍舷的海浪还未沾身,他已挥袖使另一竿在海面上轻轻一划,人倏而如一片柳叶般轻盈迅捷地向前方的船火飞去。
月光暗淡,星子无光。
方天至一身藏青僧衣随海浪起伏,几乎变成了一抹向前滚涌的潮影,不多时追到前船下,他搭手在船板上一按,人便攀附在上,另一手则挥杆一挑,竿上鱼线登时卷住海中漂浮的那条长竿,将它拽到方天至手中。
方天至静静听了听动静,忽地提气上行,如腾海雾般飘上船舷,悄然贴在了一面舱窗旁。他有心要独自来探探这船上的虚实,也瞧瞧殷妙究竟在不在此处——
纵然殷妙失踪的颇有蹊跷,但她终归有被沈二劫掠而走的可能。他既然有办法到船上来探查,又何必因一丝怀疑而作壁上观,留待日后时常暗自悔愧?
对他而言,这才是极重要的。
被人骗,反倒没什么了不起。
只是正当他仔细听窗内人声时,船头忽传来一阵轰然巨响,船身大震之下吱嘎作声,向右侧猛地倾了一倾!
方天至始料未及,挂在船壁上险些脱手。船舱内骤然传来杯盏桌椅摔击之声,灯火摇曳下,嘈杂咒骂的人声响作一团,几乎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不多时船内传来此起彼伏的穿衣开门声,接着甲板上开始有人大叫道:“怎么了!船怎么停了!”
又有人道:“触礁了!船动不了了!”
“前面好像有座岛!前面有一座岛!”
岛?
难道是蝙蝠岛到了?
方天至听了片刻,觉察到窗内无人,便悄声开窗翻了进去。室内只凌乱摔了些糕点酒水,架子上挂着一件绸袍外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更没有可供人藏身的地方。他飞快扫了一眼,凑到门前听了听,便坦然自若地推门走了出来。
所有客人仿佛都已到甲板上凑热闹去了,方天至将整层客舱都仔细搜了一遍,半点也未发现殷妙的踪迹。他走出最后一间舱门,正考虑到水手住的地方看看,迎面忽有个夹着绸袋子的男人匆匆撞进舱道中来,与方天至四目瞧个正着。
那人正当壮年,生得高高瘦瘦,可却是个秃子。他瞧见走廊尽头竟又有个秃子,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方天至霎时敏锐地发觉,这船上的客人也许并不都认识,有些甚至没有碰过面——
这个秃子不认得他,却以为他也是船上的人。
方天至注视着秃子含笑的脸庞,自然而然地回以一笑,缓步走近道,“阁下可曾瞧见一个美貌女子去甲板上?”
那秃子瞧见他这一笑,竟又不由怔了一怔,才道:“对不住,不曾留意。”
但此时,方天至已走到了他身畔,忽地并指如电,疾点中他胸前两处穴道!
那秃子脸色骤然大变,全不料自己竟连反应都来不及,被人当面如此点中穴道。他心知自己遇到了无法匹敌的高手,忙颤声道:“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天至和和气气道:“阿弥陀佛,施主最好说话不要太大声,否则贫僧会有点为难。”
秃子冷汗涔涔滑下,挤出一个极难看的微笑道:“大师放心,鄙人在家也是茹素向佛,心意甚诚,最是尊敬各路高僧隐士,决计不会让大师感到一丁点为难的。只是岛上使者已经来接人了,大师有什么要鄙人帮忙的,尽管直说,若误了上岛时机,岂不是耽搁了大事?”他见方天至一直含笑微微,并未有丝毫凶相,不免心中更加没底,口中发苦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当面?不,不,大师不必告诉我,不必告诉我。”
方天至道:“施主莫要害怕。贫僧只是想问,你可曾见过一个落魄男子带着一个极美貌的姑娘出现在这船上?”说着,又将沈二形貌细细描述了一番。
那秃子极其配合,脸上露出苦思冥想之色,片刻之后果决道:“没有见过。这船上的人不是一齐登船的,更有许多从来不同别人打交道,甚至脸都不露。鄙人实是没见过那样一个男人,至于美貌少女更是不曾瞧见。”
方天至点头道:“多谢施主。”
那秃子期期艾艾道:“大师客气。那么……”他话音未落,忽觉脖颈一紧,眼前一花,人已被扔到一间舱房的雕花大柜之中。他歪在一堆绸缎衣裳里,正要再开口,却发觉自己已说不出话来了。
方天至将柜门一关,不再理会他,先飞快转到船底找过一圈,未找见人便径直奔上甲板。
夜风仍旧狂作,但甲板上的灯却不知何时全数熄灭了,借微弱星光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却全瞧不清彼此面目。方天至悄声站定在人群之外,却听船头一道狭瘦黑影笑吟吟道:“绳索已经系好,来岛的诸位客人请上绳桥行走,走到尽头,便到了本岛的无上极乐之地了!”
方天至闻声向她身后一瞥,却见一条细长绳索正自桅杆向漆黑中笔直伸出,跨过海面上无数嶙峋鬼爪般的礁石,直伸向更远处一座漆黑狰狞的石山!
第129章
众人闻声尽皆哗然。
此时夜色漆黑,又不许点灯照明,视物本就艰难,更兼海上狂风巨浪,吹人欲飞,那条绷直的细索高悬空中,若非轻功高明之人,想踩着绳索安稳走到那石山上去,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何况这石山附近巨礁遍地,交错如爪牙,一旦功力不济,一脚踏空,落下去岂不要摔个粉身碎骨?
方天至听着众人与那覆着面罩的黑衣使者争辩,兀自默然放眼四顾一周,却见周遭海面上除了这条触礁搁浅的大船外,便只剩留一线的船遥遥隐在远处。船上水手似已发觉前船停住,此时也静静漂在海上不动了。
两船之外,这一大片海上巨礁阵中,竟只剩下数不清的断板残骸,也不知曾有多少船只在这附近触礁遇难。
难道这些船都是为登岛而来?
蝙蝠岛的使者为什么放任客船在此触礁?难道这正是他们故意为之?
没有船只接应,这些客人又该怎么回去?
方天至想到此处,蝙蝠岛使者已客客气气地将众人说服了。
他的说辞也很简洁——
要么踩绳子过去做贵客,要么天亮等死……或者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大伙儿都不作声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真的傻到去问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使者便又笑道:“那么哪一位客人先行?”
风浪声中,忽有个嗓音粗犷的汉子叫道:“我先来!”说着便在人群中搡开一条道路,凛凛数步奔到船头,深深提了口气便要纵上绳去。
使者让开半步,又含笑提醒道:“客人身上若有什么点火照亮的东西,最好就近扔在船上,万万不要私藏入岛。过了这条绳桥,登岛之时亦会有人搜检。岛主定下规矩如此,还请客人莫令咱们彼此为难。”
方天至听着,只觉这规矩更是奇怪得很。
蝙蝠岛主为什么不肯让岛上有一丝光亮?
他自己难道就不会觉得不方便?
那汉子哼了一声,提气纵上绳桥,小心翼翼地走入了黑暗之中。
有了带头儿的,众人的心思便都活泛了起来。有自认能飞渡过去的,便一个接一个掠上绳索,往那座漆黑石山上去了。方天至缀在人群最后,忽又想到,殷妙也曾来过此处,她的轻功难道也有这般高明?
转念他又暗自否决,想到了更合理的答案。
或许蝙蝠岛主自知请了些什么人,恰在今夜到的这批客人必都是能飞渡绳桥之人。而过不去的那些,自然是不速之客,摔死便摔死了。就算留到第二天天明,也有法子能一一收拾整治。
思索至此,他前方人墙渐空,海风兜头吹来,那绳桥就悬在眼前。
使者道:“请。”
方天至抬眸瞥去,奈何光线幽微,使者露出面罩外的双目亦似笼罩在黑雾之中,朦胧看不清晰。他没有应声,只轻盈纵上绳桥,袍袖翻飞间,足尖只在细索上轻轻一点,便当风借势窜出数丈之远,恰似一只飞憩自如的张翅海鸟般。
周遭几乎漆黑不见五指,方天至纵到另一头石山上时,接应使者也只当他来得快些,并不以为意。见他来了,便伸出一条黑影般的右臂,向前方一座石屏后的洞口一指,“客人请从此处入岛。”
那洞口极深,海风吹过,回音激荡,便是一阵幽深鬼哭般的呜咽尖啸声。更仔细去听,仿佛深入山腹处,又有一丝丝金铁磨挫的刺耳吱嘎声隐隐作响,令人颇感汗毛倒竖,头皮发麻。与其说这是无上极乐之地的入口,倒不如说是人间的妖窟魔穴!
使者笑道:“客人不必害怕,尽管在洞口外的滑车中安坐,这滑车会顺着铁索将客人送入岛中福地,到了那里自有享用不尽的大乐趣。”
方天至走近洞口,果见外头有一座黑黢黢的东西,触手一摸仿佛是大铁筐,里面置有一层座板,四面铁壁则各焊有铁索,一并在上方绞作一束,吊挂在铁环之上。一条更粗的铁索穿过铁环,如一条黑蛇般探入了洞口之中。
难道殷妙就在这深不见底的大洞里么?
方天至一面想着,一面则翻过铁壁,坐到了滑车中。
洞外的铁索去势倾斜向下,人在洞口轻轻一推,滑车便往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倏地滑去。
铁夫人曾说,殷妙就在触礁大船的方向上。
可眼下蝙蝠岛已到了,船上却不见她,那么迟早也要进洞里看一看的。区别只在是他一个人去看,还是带一群人去看。
方天至在洞口触摸滑车时,便已定了主意。
洞中漆黑不能视物,寻常的武功高手擅入犯险,无异于自寻死路,带一群人反倒碍手碍脚。他此刻趁夜独行,留一线见他不在,便有心上岛来找,也避不开这岛外的层层巨礁,只得等到第二天天明再来。
一个晚上,他也许已能办成很多事了。
也不知顺着铁索曲折向下滑了多久,方天至忽听黑暗中传来几道轻柔绵长的呼吸声,接着铁环叮地碰到什么,滑车吱嘎一声骤然停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前后摇荡不止,方天至手按铁壁,便听有个年轻男人斯文清雅道:“请客人下车。”
方天至还未动作,左右忽各有一双手伸出,牢牢扶住了他的手臂,直似在黑暗中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般。他不动声色地顺势站起,双脚终于踏在了平坦的地面上,他能感觉到那适才发话的年青男人就在他面前大约几尺之处,这般的距离下,只一刹那他便能将这人制住或杀死,根本不需瞧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