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及至此时,才感到这少女画风极其清奇,他懵逼了一会儿,才问:“……女施主怎么称呼?”
那白衣少女仍笑着,答:“我叫练秋星。”
她话音方落,那头空智和殷梨亭已问完了话,两人一齐走来这边与方天至汇合,殷梨亭先一脸冰霜的冷冷同他道:“这狗贼正是当初害我三哥那人,他是金刚门的第三代弟子,因为朝廷效力,早还了俗了。”说罢又笑了两声,直笑得咬牙切齿,双目泛红。
练秋星的目光被他引过去,瞧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怎么这样生气?”
殷梨亭闻言望她,又觉一阵艳光扑人,竟不由楞了一下。他还未来得及说话,练秋星又笑道:“我叫练秋星,你叫甚么名字?”
殷梨亭脸上郁色微减,叹了口气,谦谦道:“在下姓殷,草字梨亭。见过练姑娘。”
第24章
练秋星不随她父亲姓,而是随她母亲姓。这里面的缘由复杂,一个是因她父亲是回鹘人,姓名原与汉名不同;另一个,则是她父亲一直认为她是个小野种,并未正经与她起甚么名字。
十八年前,她父亲在部落外头套野马时,意外发现了一个头脸脏污的女人,也即她的母亲,带回帐篷洗刷干净一看,当即便惊为天人,因为她母亲实在是一个世所罕见的大美人。
练秋星的父亲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生出一片痴心,将她放在家中好生供养着,她母亲原本话也不说一句,后来慢慢好了,两人便成了亲。但好久不长,部落的首领意外瞧见了她母亲,二话不说便将她带回自己的大帐篷,在她身上挂满了金银首饰来装扮她,到了夜里便要强占为己有,此时练秋星的父亲闯进帐篷,一刀将首领杀了,用衣裳被子将她母亲裹好,两人共骑一匹马,从此逃离部落,在外游荡生活。
练秋星的父亲原本是部落里响当当的勇士,这番叛逃离开,可以说再没有甚么前程了。她母亲心中感激,便有心放下过往,与他好好过日子。可一年后生下练秋星后,他父亲却总怀疑这女孩是部落首领的孩子,心中总对那晚的事情耿耿于怀,不论如何解释也总不听。
一家三口生活贫困,渐渐流浪到了天山南麓。练秋星的母亲越来越抑郁,而她父亲却总觉得一番痴恋到底得不到她母亲的心,脾气愈发的坏。到后来经常撇下她们母女独自离开,到附近城池去卖力气,回到家中也是大醉酩酊,对着练秋星出手打骂,却从不肯打骂她母亲,只时常呆坐看着她不说话。最近一年里,练秋星的母亲缠绵病榻,终于撒手人寰。
她父亲一时变得疯疯癫癫的,后来好转一些,对着练秋星再无一丝感情可言。他心想,这小野种要比她妈妈还漂亮一些,若是将她献给更大的首领甚至城主,那么想来会有好日子过。念头一出,他便带上练秋星,往最近的火州城来,希望将女儿换个好价钱。可不料走到半路里,恰巧碰到了金刚门外出归来的门人。这群人是见识过中原美人的恶人,可瞧见练秋星模样,也登时生出歹心,是以练秋星转手又到了金刚门这里,碰到了方天至一行人。
这番身世除了她自己,如今是再无人知晓。方天至等人急着赶路,一时也无心探问,大家伙儿商量一番,便令几名受伤的僧人先带着练秋星返回火州城,在城中等待与众人汇合。
众人刚一议定,在旁乖巧听话的练秋星却忽而又伸手去拉方天至的手。方教主心神不在她身上,一时险些被她拉个正着,幸好他反应敏捷,又躲了过去,只被她扯住宽袖。众人瞧见这情形,几十双眼睛一时全落到那衣袖上,又转而齐齐盯到方天至身上来。
方天至被这眼光瞧得浑身不自在,正要一本正经的朝练秋星说话,却听她道:“我不要和他们一起,我要跟你一起。”
方天至道:“……此去危险,练施主不懂武功,还是回火州城罢。”
练秋星歪着头,双眼像两孔清澈的湖泊般映人,不解道:“可是我瞧你比他们厉害多了,你一定可以保护我的呀。”
方教主感觉这妹子好难应付,他一世圣僧的清誉万万不可莫名其妙被她给毁了,须得离她远远的才行,立刻便念了声佛号,口中严肃道:“练施主!刀剑无眼,贫僧是顾不上你的!”
练秋星闻言,这才缓缓放开他衣袖。
众人瞧她神色楚楚,均感不忍,但奈何都是和尚,也不好出言安慰,便只有殷梨亭和声道:“练姑娘,我们去去就回,你且安心回城去,稍作等待便可。”
众人闻言不由一齐点头。
练秋星瞧瞧殷梨亭,又瞧瞧众人,最后又把目光放到方天至身上,见他仍一脸拒人千里之外,便轻声道:“那好罢。”
待几名受伤的僧人带练秋星走远了,众僧纷纷回神,心下不由为这美色之力感到悚然,不约而同默念了句佛。空智把眼神放到方天至身上,见他神色自如,不由暗自点头,心想圆意向佛之心不减,如此定力,将来必成大器。
闲话不提,众人继续往青衣人逃窜的方向赶路,果然不过十几里外,正有一处清溪川流而过的绿洲,那绿洲正在高山山畔,上面兴起了一座山庄。众人赶到庄前,只见两扇大门紧闭,门匾上正写着“金刚门”三字。大家心中愤懑,却也顾及江湖礼数,金刚门创始人固然是少林叛僧,但认真说来,武当派不是也一样?如今成了一方门派,纵然是上门讨理,图穷匕见之前,也要按规矩来。
一名慧字辈僧人先上前去叫门,他刚一碰到门环,便“啊”的大叫一声,急忙将手撤回来。方天至等几人抢到他身边一看,只见他掌心被扯下一大块皮肉,边缘焦烂,仿佛是被烫伤了一般。众人走到门前,这才发现那门环颜色与寻常铜铁略有不同,竟然被人提前用炭火烤过,如今骄阳正烈,一时竟看不出来。
空智怒不可遏,高声喝道:“破门!”
他一声令下,方天至一掌推到门上,只见两扇铜钉硬木大门轰然一震,一下竟未打开。方天至掌力不绝,一道接上一道,运了三四股力后,一双手掌贴在大门上,硬是将那两扇门缓缓推了开来。门扉敞开一道缝隙,众人这才瞧见,上面挂着三条铁皮横栓,方天至一掌打裂了其中一条,剩下上下两条,竟被他用掌力生生扯了开。门缝越开越大,横栓再不能受力,连着撕开的铁皮,“哆”“哆”两声折断成两截,大门应时豁然洞开。
众人抢进门来,入目便是一片白石小广场。场上笔直立着两排铜缸,几层石阶之上,迎面置着一只硕大的铜鼎,内中插着许多黄纸柱香,烟雾正袅袅。空智在院中站定,高声道:“少林派及武当派登门造访,请金刚门门主出面相见!”他两条白眉飞竖,声音中内力激发,如水波般在庄院中层层荡开,听在人耳中宛如两道炸雷一般,便是半里地外恐怕也能听得清楚。他话音一落,自高阶之上、正堂之中,奔出数十个汉子来,这些人僧俗交杂,或持兵刃,或凭拳掌,都在门前的小广场里亮出架势来。他们虽不说话,但瞧见洞开的大门,面上便带出些惊疑之色。
为首的是个黄衣僧人,名叫法照。他瞧见断裂在地的三条横栓,心中道,想顷刻之间裂断这三条横栓,恐怕只有师叔刚相的金刚般若掌才能办到,来人大都年轻,不足为惧,但这丧门脸的老和尚内力不凡,门栓当是他打折的。此时门中长老俱都不在,只有师父坐镇,恐怕不能善了。这样想着,他冷笑道:“原来是少林和武当的,如此破门而入,某家还以为是贼人到了!”
慧泽立刻反驳道:“我等上前叫门,却被你门环煨火暗算,倒不知谁是贼人,又为何心虚如此!”
法照哈哈大笑道:“我金刚门上下练得金刚武功,向来不惧烤了点火的门环,怎么却伤到少林派的高僧啦?”
殷梨亭报仇心切,哪有闲心与他在这磨嘴皮子,他一挥手,身后两个道人立刻将那被他用剑重伤的青衣人架上前来,扔在石砖地上。殷梨亭冷声道:“这青衣人自称是金刚门人,八年前便是他使大力金刚指将武当三侠俞岱岩打伤,如今武当派的上门,正是为了讨个说法!若再狡辩,姓殷的今日便要请教诸位高招了!”
法照定睛一看,不由一惊,只见那青衣人面如金纸,衣襟上全是鲜血,已然人事不知。他认出这是同门的法成,法成金刚指力练得不俗,在三代弟子当中也是数得上的高手,今日来的这老和尚身上无剑,可法成却被剑所伤,那便只能是这青衣小白脸刺得他。法照心下含糊,看待殷梨亭的目光不由凝重了一些,口中则佯作发怒道:“你等将我法成师弟重伤,如今他人事不省,还不是任由你们说话!金刚门还未找你们算账,你们反倒找上门来啦。”
金刚门三代弟子之间,若不是一个师父下的亲师兄弟,彼此间感情颇为淡薄。法成如今重伤濒死,法照也不如何难过,他知道几个门中长老及其弟子都在为朝廷效力,因此虽不知武当俞岱岩被重伤一事的真假,心里却也在犯嘀咕,暗骂他们拉屎不擦屁股,叫人家寻着味找上门来,给师父找事。但虽然如此作想,却先不能示弱,两拨人便在小广场上对骂起来,骂着骂着双方都生出了火气,便动起手来。
法照见人群混战,而那老和尚站住不动,便稍微放下心,就近先与少林派的僧人打起架来。方天至也先没有出手,目光盯住金刚门众人中为首的黄衣僧人法照,见他武功练得很不错,群僧招架不住,便上前接手,与他打斗。他生得模样扎眼,甫一过来,便被法照瞧个正着,两人心中默契,均撇下其他人,各出一招“神气东来”,四掌相接一处。
法照这一下使出了十成功力,少林与金刚门毕竟系出同源,他瞧方天至比自己足小了二十多岁,便生了小看之意,本拟一掌占尽优势,先速速将这些小辈僧人打退了,独留下两三个厉害的对手,待师父出来了也好解决。方天至虽也打算速战速决,先声夺人,但却无心将他打死,便只使出了六七分力,有心瞧瞧金刚门高手能招架住他几下。
然而这一掌甫一对上,法照只觉被万斤大锤迎面击中般,更有一股雄浑刚猛的纯阳内力顺着两条手臂的经脉刹那间侵蚀过来,他大惊失色,当机立断撤开两掌,顺势倒飞出去,在一丈之外勉力站住后,仍不停朝后退却,踉跄出五六步后,方自站定。但他一口气还没回上来,方天至已随之飞扑而至,又是平平一掌“神气东来”,当胸逼来。
法照此时双臂经脉剧痛,根本使不上力,哪里敢与他对打,只好朝台阶上逃跑。方天至一步跃上高阶,追他后心,正当此时,自门前大殿里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一个老和尚见他一掌来势凶猛,法照受他这一击恐怕要受重伤,便上前一步,抬袖卷过法照一拉,将他倏而拉远了一丈,甩到了自己身后,另一手则侧抬而起,掌心落到身旁那大铜鼎的边缘,朝方天至一拍。那铜鼎受他一拍,竟轰地一响,离地半尺飞了过来,眨眼间到了台阶前。
方天至当即平地飞身而起,手攀在铜鼎边缘上一搭,人掠过飘烟的檀香香柱,将这大鼎让了开。大鼎去势不止,眼看便要掉下台阶,恰好往一对交战的僧人那滚落。方天至见状神色不变,飞落之际,一手握住铜鼎上的大环,将它往侧后方猛力一甩。那鼎在空中微微一滞,旋即朝相反方向飞回,飞过那老和尚身畔后,分毫不差的落定到它原来的位置上。
鼎落铿然一声巨响,引得院中众人均停手望去,而方天至此时亦恰好双足落地,于阶前转过身,与那老和尚四目相视。他此番来西域,与人打架基本都是在碾压对方,难得遇到一个仿佛能与他对招的人,便认真看待。只见那老和尚亦身着黄色僧衣,颈上挂着一串佛珠,各个犹如鸽蛋大小,宝光晶莹,仿佛不是凡品。老和尚打量方天至,见他如此年轻,不由眉头一皱,再往阶下一看,目光落定在空智身上,大声道:“各位停下手来!”他这一声大喝,亦如惊雷般在院中炸响,内功造诣颇为高深,这声喝响一出,金刚门的门人纷纷收招退后,朝他行礼:“见过掌门!”
众僧与殷梨亭等人亦停手,空智见状,不紧不慢的自门前走上阶来,双手合十道:“老僧空智,今日与武当派的殷六侠一并贸然上门拜访,无礼之处,还请门主见谅!”
那黄衣老僧闻言道:“原来是空智神僧,大名如雷贯耳,只是无缘相见。洒家法号刚正,正是鄙门门主,不知门下不成器的弟子犯下什么罪过,引动了武当少林的怒火,洒家定当严惩不贷!”
空智闻言心道,金刚门门人如此横行霸道,门主怎倒彬彬有礼的,不妨先与他讲讲理。因此他先道了声佛号,转头向殷梨亭道:“这事原与武当派攸关,便请殷六侠说来。”
第25章
殷梨亭闻言,便定定神,强捺怒意,将八年前那桩往事条理分明的讲了出来。小说。。
刚正站在一众弟子间,容色淡静认真,仿佛正耐心倾听,实则心中不停暗骂师兄弟混蛋。当初火工头陀在这西域创下金刚门,门下弟子共有八人,如今只余四个尚且在世。火工头陀在世时,师兄弟几人感情还颇好,但自打刚正接替掌门之位后,蒙古人又坐了江山,除了他之外,余下几个师兄弟渐渐耐受不住西域偏僻苦寒,向往起中原的花花世界来。
刚正则与他们不同,他在这火州城附近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虽说做的含蓄,但心里很是喜欢这种称霸一方的自在日子,便不赞同师兄弟往中原去投靠朝廷的作为。然而刚寂、刚印、刚相三人,并不怎样将他这掌门人放在眼中,多次商议不成,竟擅自带着门下弟子出走中原,只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罢了。金刚门本在西域称霸,但门下弟子却不全是刚正一人的弟子,如今被分薄了人手,控制力自然大不如前,师兄弟几人就此生下了嫌隙。
但利益攸关,刚寂三人为朝廷效力,一直怀抱着将刚正劝服,整个门派投靠蒙古人的期望;而刚正则还需仰赖师兄弟手下的门徒,又不便同蒙古人正面冲突,便也一直虚与委蛇着,两方勉强维持着面子上的和平。今日方天至等人遇到的那队青衣人马,便是刚印手下的弟子,侥幸逃回来的几人一到师门,便先往师伯刚正这里来告恶状,一番春秋笔法下,只将少林派说成上门收拾叛徒来的,并诉苦少林贼秃抢走了原本欲献给他老人家的一名美人。
刚正人老成精,又惯知门下弟子德行,这番话满打满算只听信了三四成。他并不关心谁对谁错,只瞧准了一点——狗娘养的刚寂三人惹下了大麻烦,引得少林和武当的高手来金刚门找茬,要他来给擦屁股。如今门派里都是他自己的人手,吃了亏上了当,绝对没有任何人来与他补偿。要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此番若不能妥善解决了麻烦,少林武当的人隔三差五来一波上门打斗,他如何吃得消?如此这般思量一番,他才和颜悦色的与人说话,只因原本就抱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