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听殷梨亭将缘故讲来,刚正只觉得脑门一阵发痛,心中已做好了撇清干系的打算,当即便是一声长叹。
殷梨亭将话撂下,思及武当山上浑身瘫痪、形销骨立的三哥,不由又是眼眶发红,但他仍保持着一丝风度,拱手道:“当年之事,便是如此。如今怎么个章程,还要金刚门讲出个道理来!”
少林寺以空智为首的僧人,虽不是初次听闻三侠情状,如今听来却仍觉凄恻,加上平白背了许多年黑锅,愈发心有戚戚,不由齐声肃然道了声佛号。
刚正一看这氛围悲中生壮,也急忙斟酌了下语气,面露苦涩的道:“唉,竟不料如此!”
殷梨亭冷冷道:“难不成刚正掌门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刚正道:“虽然家丑不可外扬,但殷六侠所言正是!”他低声吩咐身旁弟子,“去将法成给我绑了,关押在牢中,待稍后任凭殷六侠处置!”说罢,这才重向空智及殷梨亭客气,“此事说来话长,不若诸位先在门下修整,且听老僧道来其中缘故。”
他对法成的这番处置,可说铁面无私,竟连对峙也不曾要求,直接便相信了殷梨亭的说辞,是以教人觉得怒气平复之余,也对他所言的苦衷有些好奇。
事已至此,金刚门门下弟子便引诸僧及武当派道人往客房中歇息,而空智、殷梨亭、方天至三人,则被刚正引到厅中,坐下详谈。
刚正待众人吃了口茶,这才将腹稿缓缓道出:“实不相瞒各位,金刚门自打在西域创派之后,一百余年来可以说得上是称霸一方,可今日诸位在我这门派中行走,所见之人可多?”
方天至等人闻言一想,仿佛却不曾见过许多门人。
那刚正便苦笑道:“蒙恩师厚爱,令我做了这掌门人,诸位师兄弟虽无二话,心中却不服气。早二十年前,便各自携了门派弟子,往中原去投靠了蒙古人啦。好教诸位知道,我约束不了师兄弟,已有四五年未曾见到人了,他们三人只偶尔派弟子回来看看,为的也是劝服我一并归顺朝廷,我心中不愿,只得应付。这等丑闻,洒家本不愿说出口来,只今日事关重大,是以才说与诸位听。”
他这番话说出,空智及方天至都听得面无表情,殷梨亭也是将信将疑,道:“那依贵派的意思,我俞三哥便要自认倒霉了?如若不然,只该去蒙古人那找你师兄弟说理?”
刚正正色道:“此言差矣。今日那被殷六侠刺伤的人,便是我师弟刚印的弟子。既然他是罪魁祸首,洒家身为掌门,便做主将他交给武当派处置,生死勿论,绝无二话。”他顿了顿,又缓缓道,“俞三侠受此大难,洒家心中甚是抱憾,但所幸尚可以弥补一二。”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便教殷梨亭当场怒上心头,冷笑道:“我俞三哥如今浑身筋脉骨骼尽断,请教刚正掌门,何以弥补一二?”
刚正微微一笑,轻轻拍了下手,打后堂便绕出一个黄衣僧人来,那僧人目不斜视,手中捧出一对巴掌大的檀香小盒,恭恭敬敬的交到了刚正手上。刚正接过小盒,道:“若是甚么了不得的内伤,那敝派定然无能为力。但若是外伤,那还有得弥补。这盒中所盛,乃是敝派的疗伤圣药,名叫黑玉断续膏。这药膏无甚特别之处,单对筋骨伤残等外伤具有奇效。”他将一只盒子放在桌上,推给殷梨亭,“若俞三侠是为大力金刚指所伤,那么用此药膏治疗,虽不敢保证武功恢复往昔成就,但骨骼重生,从此正常行走活动,却是能办到的。”
殷梨亭闻言当即惊呆,他愣了半晌,忽而目中迸发狂喜,惊疑不定道:“刚正掌门所言不虚?黑玉断续膏真能使我三哥如正常人般行走?”
刚正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无此奇效,焉敢在殷六侠及少林神僧前卖弄!”他又面带愧色的叹息道,“只是俞三侠受伤日久,身上骨骼恐怕已长成畸形,若要施治,须重新将全身骨骼捏碎,再敷此药膏,才能见效。”
殷梨亭怔怔坐在椅子上,半晌才缓缓道:“若真能如此,我三哥也算稍微有了个盼头了。”他一阵大悲大喜,冷静下来,便对刚正适才所言的门派内斗信了几成。若非如此,实没有将人打伤,又好言好语的送上奇药的道理。但这到底是他们金刚门门风不正所致,因此殷梨亭也不多言,只想到要给师父去信,到时再商议如何处理此事。
他有心拿过桌上那黑玉断续膏,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感谢之辞,正当时,方天至便在一旁双手合十,和和气气道:“若黑玉断续膏真能将俞三侠医治好,也算一桩好事。如此便多谢刚正掌门赠药了。”
刚正摇头道:“敝派门人做下如此恶事,洒家只得勉力弥补一二,实在惭愧不已,不敢当一个谢字。”又指另一只小盒道,“听闻此事竟险些使武当少林交恶,连累少林寺受此所累,洒家心中亦是不安。这一份黑玉断续膏,还请空智神僧收下罢。”
空智万里上门,未尝没有怨气,闻言不动声色,只道:“阿弥陀佛,刚正掌门客气了。”
事已至此,殷梨亭便将那只小檀香盒子小心收入怀中,起身告辞道:“大事在身,不敢耽搁,改日再来叨扰。”
空智和方天至也便随之起身告辞,刚正亲自起身,将一行僧道送到大门口前,姿态做的很足。临别时,方天至一抬眼,忽而看到乌漆大门上那对金光闪闪的铜环,不由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听闻金刚门下人人练得金刚武功,不惧怕门环煨火,不知是真是假?”
刚正脸色微微一变,他早先在后院听不肖门人告状,并不知晓手下弟子擅自做出这等事来,便沉吟二三,道:“敝派修炼的外门硬功,时常将一双手掌伸入火烤铜砂中煨炼,但却不敢妄称练成了金刚功夫,令少林寺的高僧见笑了。”他说着,脸色不变,右手自袖中探出,握住其中一只铜门环,五指紧扣,将它生生从门上扯了下来,丢在了地上。
众人低头一看,只见铜环上正有四道深深的指印,几乎将圆环捏作了扁的,不由心惊,少林寺的僧人知晓门道,更暗道这刚正好厉害的金刚指力。
刚正这一手不动声色的露出来,却也是心中憋火。无端端被人找上门来训斥,又不得不陪着笑脸,如今还要受个小和尚的嘲讽,他毕竟一派掌门,作威作福惯了的,岂能不怒?如今将门环捏扁,便是要叫众人知道,他金刚门上下也不是好惹的,行事须得顾忌三分。
方天至见他不动声色,话里不软不硬,便点头笑道:“不论金刚门上下究竟如何,上前来叫门的人却不一定是金刚。这门环还是不煨火的好,害到人来,便有伤贵派的声誉了。”他说罢,踏前一步,朝另一只门环伸出手掌来。
刚正的手掌一看便是硬功淬炼过的,生得扁平粗大,皮肤厚实。这是因为金刚门的创始人火工头陀的武功乃是偷学的,于内功上一知半解,并未学到多少,只是他天赋奇才,竟创出一门由外及内的功法,成就了一身不凡武功。门内弟子自然也是学的如此套路,与少林派内外功结合的练法有所不同。
此时众人一看方天至手掌,却是修长白皙,五指根根如玉一般,与刚正的大有不同。这只手掌握到铜环上,亦是轻轻一扣,便将那铜环拽卸了下来。他未急着将铜环扔下,而是在手中颠了颠,三指作势一拈,道:“贫僧多管闲事,还请刚正掌门勿怪。”
说罢,那铜环被他往地上一抛,只听叮的一声,砖金相击,那铜环受他一拈之处,犹如泥丸一般,竟也扁扁的陷落进去,指印去势清晰可见。
门前一时鸦雀无声,所有眼睛一齐瞧向地上那铜环。
而空智则微不可查的一笑,双手合十道:“刚正掌门不必再送,贫僧等人告辞了。”
刚正未料到这年轻和尚手上竟有如此功力,思及过往几十年寒暑苦练,竟有些背生冷汗,闻言半晌道:“请了!”
方天至又朝他一礼,这才转过身,追随师伯空智而去。
事情已告解决,路上众人均觉得轻松,不多时就赶回几十里路,回到了火州城内。临进客栈门前,空智才忽而笑道:“圆意,你的拈花指又精进了。若你师父瞧见了,定然十分高兴的。”
他一开口,慧字辈的僧人便纷纷活泛了起来,当即把方天至团团围住,兴奋的询问方才那惊人的一捏。
方天至笑道:“只可惜奉命云游在外,恐怕一二年后才能再与他老人家相见。”
空智这才忽而想起什么来似的,摆摆手笑道:“不必啦,你这回便同我们一道回寺里去。登封那蒙古官家的千金已嫁人了,真是阿弥陀佛!”他又补充道,“再过一年多些,便是般若堂大比,你在外闯荡,凡事都要经心,何如留在寺中精研拈花功,过些日子再出来便是了!此番往西域办事,你师父便同我讲,若遇不到你便算了,遇到了就要你赶快回去,不要被山下花花世界迷花眼啦!”
噫!
本教主还没有玩够啊!
而且师父你是有多怕贫僧犯了戒啊!
方教主目瞪口呆,正要弱弱反驳,却见客栈楼梯上,忽而飘下一朵白云般的人影,见到他便嫣然一笑,道:“你总算回来啦!”
空明抬头望了眼练秋星,又回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方天至,最终缓缓道:“不必再讲了,先同我回寺里去罢!”
方天至无语凝噎片刻后,只得正经淡然道:“如此也好!”
……好个鬼啦!
第26章
却说当日从金刚门回来,众人便在客栈中修整。----空智作为少林寺僧人之首,先往受伤僧人处探问,而练秋星则一刻不停的缠着方天至,问他都去干甚么了。方教主也是怕了她,又是担心她在大家伙儿面前口出狂言,引人非议;又是担心孤男寡女一处,温和可亲了会使她误会,冷面无情了又掉圣僧声望值,真是苦也!思前想后,他干脆坐在一楼大厅里叫了碗面,填填肚子,人来人往的也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店伙计唱了那碗面的名,方天至见练秋星坐在他对面,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便硬着头皮道:“施主饿不饿?”
练秋星闻言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开心道:“我不饿,你吃罢。”方天至正摸不着头脑,却听她继续道,“你对我真好。”
方教主:“……施主何出此言啊???”
练秋星拄着腮,理所当然的说:“只有妈会问我饿不饿,再没人这样关心过我啦。她后来病的重了,连问我也不问了。”
方天至闻言不由一怔,实未料想她这般颜色的美人竟过的这样生活。他想了想,问道:“你家在何处?”
练秋星叹了口气道:“我娘死了,我没家了。”虽叹着气,她却只透露出一丝略显惆怅的神气,仿佛也并不怎样难过。
方天至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说:“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练秋星摇了摇头,很天真的微笑了一下:“我瞧她死了比活着好,她太不开心啦。”
方天至心中觉得这少女身世甚是悲惨,便不再提,转而问道:“你如何被金刚门的人抓去了?”
练秋星道:“我爹拉我来火州城,要把我卖了,结果遇上那些青衣人,他打不过他们,我便被他们带走啦。”她歪了歪头,阳光打窗门外映射进来,照她雪白侧颊蒙上一层融融金光,脸容说不出的圣洁绮丽,但她话却越说越奇怪,“其实金刚门的人对我很好呀,我瞧他们都很厉害,同他们去也没甚不好的。我不想走路,他们还特地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箱子,堆上锦缎要我来坐,我只要同他们笑一笑便好了。”
方天至一时没有理解上去,正觉不可思议,却见她又是嫣然一笑:“只是他们又都没有你厉害,被你三五下就打死了。你长得又这样好看,所以我还是跟着你!”她神容天真,可话里话外却极为漠视生死,仿佛死几个人同死几只蚂蚁也无区别,这态度与她那无邪面貌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令人不由背后发冷。
方教主毕竟血雨腥风里走过来的人,原本也不是啥正派角色,却也不由目瞪口呆,他想了半晌,又隐隐觉得练秋星这样子,不像受了坏教导,反而像是没被教导过。思及于此,方天至缓缓问:“你被金刚门的人带走,那令尊现在何处?”
练秋星汉话不算太好,不解问:“令尊是甚么意思?”
方天至道:“就是说你的父亲。”
提起父亲,练秋星的笑容微微一收,现出一丝厌恶之色:“他见打不过金刚门的人,便要将我送给他们门主。我很不喜欢他,便说他不是我父亲,叫他们把他给杀了。”说到父亲死了,她才又缓缓露出微笑,“他们很听我的话,唉,总算把那老野种给宰啦。”
……老野种是什么玩意!
练秋星见方天至面无表情,仿佛不觉得感同身受的快乐,还特地补充道:“他总是打我骂我,他不给我起名字,也不许我叫他爹,谁稀罕呀。妈说我不是小野种,是他乱骂我的,她说起这个,总是流眼泪,那么这一定是很坏很坏的骂人的话了,我以前都只能暗地里骂他,这还是第一次说出口来呢,往后我每天都要这样骂他三次。”她忽而又住口了,认真想想才道,“不,只再骂他最后一次,往后就再不提他了。这个老野种。”她话罢,露出一丝大仇得报般的孩子气的笑容。
这美丽的笑容盛放在客栈大厅里,引得好多人不由自主的望着她,甚至也不约而同的露出微笑来。方天至注视着她,脑中千头万绪,不知怎么心生恻隐,觉得她很是可怜可叹。练秋星见他脸色冷漠严肃,不同寻常,不由疑惑问:“你怎么了?”
方天至回过神,郑重其事的道:“练施主,往后不管任何人问你父亲怎么死的,你都不可说是你将他害死的。”
练秋星问:“为甚么?”
方天至道:“你这样说,别人便会害怕你,厌恶你,你便要受很大的苦了,记得了吗!”
练秋星噤声片刻,一双水波荡漾的眸子凝视着方天至,片刻后从鼻音里“嗯”了一声。
方天至与她对视,忽而觉得极其头痛。她父母双亡,又三观不正,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如若就此放下不管,那不知会酿成如何悲剧,可他一个和尚也不能把她带身边教育啊!正自为难,练秋星却忽而怯怯问:“那么你害怕我,厌恶我么?”
方天至见状,又缓和语气道:“我不害怕你,也不厌恶你。”想想又安慰解释,“你做下这样的事,也不得全怪你。只是不要再如此了,从此以后,不可再提此事,也不可再向别人骂你的父亲了,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