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清琢磨了下,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兴冲冲的跑下山去找他师父去了。临走前,他还与方教主依依惜别,说每半年会上山送一次米面,到时再来相见。
如此寒来暑往,圆清又来了好几回。方天至托他的福,便又听说,寺里终于查出,当初杀伤圆业师兄及几个师侄的便是张翠山妻子殷素素的独门暗器蚊须针,后来两相对峙,殷素素本不愿承认,但张翠山却没有再抵赖。
这位武当五侠,到头来还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他不能抛下妻子不管,可又如何能公然包庇妻子身上灭门惨案的罪过?但少林寺到底没能让殷素素偿命——似乎不愿见丈夫为难蒙羞,她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武当山,就此失了踪迹。而后不久,张翠山也不知去了哪里,江湖之大同样找不见人,只留下他身中玄冥神掌的儿子张无忌在武当山上续命。
少林上下吃了个闷亏,寺里长老自然心烦,后来张三丰真人亲自上少室山来求九阳功,也被方丈空闻假装认真的敷衍过去了。
而江湖中,至今也没人得知谢逊的消息。
又是一日,方教主午后行功之际,忽而听到有人敲门。他心中有些奇怪,起身推门一看,只见守塔老僧正站在门外,一见到方天至,他便伸手指了指下山的路。
方教主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有人来了么?”
老僧望着他,忽而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看得方教主受宠若惊,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便见老僧走进石洞,将那破损的蒲团拿了出来。
噫!何故拿走本教主唯一的家具?!
方教主张了张口,却见老僧提着蒲团,又朝山下一指。
一指过后,他转过身去,自顾自往石塔那边去了。
佝偻灰影渐行渐远,方天至望着他消失在绚烂秋叶中,愣了片刻才忽而发觉,如今又是一季深秋——
他终于记起,三年已到,面壁的日子结束了。
……
所以说本教主终于又可以下山去做好人好事了?!
一阵喜气冲脑,方天至忙不迭的收拾了他的小包裹,瞧好下山的路便要奔去,可临行前却又忽然停下。他重新返回达摩洞去,拜过祖师爷,又在东壁题字前静静站住,与“本来面目”相视了片刻。
如此以后,方天至走出洞外,将那对开的两扇朱漆小门轻轻阖上,这才转过头来,阔步离开了这面壁三年的地方。
两天后,他与师父拜别,也不再带着灵峰,独身一人往东南游历去了。
第32章
却说方教主下得少室山后,并未着急赶路,反而留驻在河南境内,意图先将家门口上的好人好事做上一圈,再图其它。他自下生便在登封府生活,却从未有机会走遍这传说中的“中原之地”,这回边学雷锋做好事,边游览大好山河,倒也不嫌寂寞。
要说江湖中人虽然惯爱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扰乱地区治安;但这年岁中,蒙古人作威作福,汉民日子苦不堪言,江湖大派便显出保靖一方、安抚平民的用处来。少林寺雄踞豫中,名震八方,一般宵小强贼便不敢在嵩山脚下作乱,反倒叫附近人家得以安稳居作,于这已现乱象的世道中求得保全。所谓江湖正道,名门正派,亦即有这一层意思在其中。不独少林寺,武当山脚下、峨眉派周遭,若是一一看来,亦当有如此光景。
故而方天至作为自封的少林寺和平大使,往河南境内这么一溜达,也没同甚么数得上名号的江湖人士交上手。一年多来,不过今天帮李奶奶打打水,明天帮张寡妇种种田,后天替刘屠夫断断是非,大后天同赵员外讲讲佛法,非要说动武,也就只随手料理了几窝蟊贼而已,端得是所到之处,春风化雨,人民大众喜闻乐见!
待他赚完这一波积分和声望值,裹着包袱准备南下之时,他在偌大河南省内竟闯下了颇为不俗的名头,大家伙儿都知道,少林寺有位叫圆意的大师,佛理精深,慈悲为怀,做下好事无数,真圣僧哉!但至于这位大师练得甚么武功,又有多麽厉害,那就不知道了。
换言之,如此深入扎根社会底层的名声,在江湖风云之地中,一咪咪的时髦值都没有。待方教主往东南进了安徽境内时,圆意这个名号,除了在个别人眼中,仍然毫无威慑力,只代表“少林寺圆字辈”罢了。而圆字辈的少林僧人,眼下显然还不具备支配江湖的实力,只约等于空字辈神僧身后的光头背景板之一。
故而无名の辈方天至俩眼一抹黑的来到安徽时,半点浪花都没掀起来。他早先在河南赚得飞起,本已打算照葫芦画瓢,继续温暖安徽人民的纯朴心灵。但事与愿违,未能成行,这其中缘故便是天公不作美——
安徽境内正发了大旱灾。
初到几日,方天至还未觉察,一路虽少见雨水,黄土扬长,但行道两侧野地中,仍能瞧到些许绿树青草。但愈往南走,便愈显出一番荒败景象。人在路上,只见平原四野,独留一片勾天连地的衰黄,稻田荒废不知千万顷,人去村空,飞鸟罕迹。方天至一路南来,愈走愈觉心惊肉跳,沉重不堪,早先只见树木旱死路边,后来便有饿殍倒毙在枯树下。
那饿殍愈来愈多,树皮和草根却愈来愈少,沿路泥土仿佛被犁了个遍,再无一样能塞进肚子里去的东西。又行几日,所见旱情半点未减,但倒毙的尸首却少了许多,那些死人又能去了哪里呢。
方天至这一路来也没个化缘之处,毕竟施主们都已饿死了千百万。无奈之下,只得靠积分换粮食来果腹。他脚程快,又过一两日,便赶上了逃荒的人群。众人之中,年老力衰者百不存一,小孩女人也只是少数,多半都是面黄肌瘦的青壮男子。这些人已饿得恍惚,方天至问起话来,半晌才轻声细语的回上一两句,说是往府城去的,指望能有口吃的活命。
府城恐怕不会开城门放人的,方天至心想道。
但他这话却说不出口,因为他亦没有别的法子,或许这些人心中也知晓这道理,但总要有个盼头,才能挣扎着活住。方天至走在队伍边上,默默朝身后一望,只见乌泱泱一条长龙,隐没在路口,不知其尽头。他忽而一阵百感交集,半是愧疚半是无力。愧疚在他自个儿是受不着饿的,无力在他只够让他自己受不着饿。
再有数百倍的积分,也不足以养活这成千上万的灾民。
思及于此,方天至不由握住手里的菩提珠子,于心中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这大灾大难,于佛法上亦能讲得通因果,但眼前地狱,到底还是惨烈不敢看!
不多时日暮黄昏,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有粮食的偷偷起锅造饭,没有粮食的便瘫滑在原地,依靠着人车坐下,靠喘气儿恢复体力。方天至稍稍远离了大道,盘坐在一棵枯树下,掏出饼来吃,却又愈吃愈难受,到头来竟然有些食难下咽。
他叹了口气,把饼塞回包袱里,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死寂人群。恰当时,一阵尖利的哭声忽而响起。方天至循声一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自一架板车后面扑出来,连滚带爬的拽住一个男人的脚腕,泪水滚滚却说不出话。那男子虽受她这一拉,却像是不由自主般的停了下来,他茫然的原地站住片刻,最终还是挣开那一拉,抱着怀里的女孩去了。
方天至心觉不好,不由跟上前去,只见那男子抱着女孩,缓缓绕到队伍另一头的枯树林里,同另外一个穿着烂布衫、带着个男孩的男人会了面。
两人俱垂着头,只飞快的打量了各自身边的孩子。领着男孩的男人开口道:“换么?”
抱着女孩的男人道:“换罢。”
说罢,其中一个接过女孩,另一个则伸手去牵男孩。
那女孩还不知发生了甚么,回头伸手找爹爹要抱。但那男人不再看她,只垂着头去扯那男孩,男孩站在原地不肯动,忽而望向领他来的男人,平静的道:“爹,照顾好弟弟和娘,来世我再孝敬你们。”
他话一出,那抱女孩要走的男人登时面露狼狈之色,匆匆便走。拉扯他的男子亦是吃了一惊,丧女之痛竟一时都淡却了些,张口讷讷道:“……你,你知道了么?”
那男孩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虚声细气的说:“我自个儿乐意来的。你别拉扯我啦,很是难受,让我走之前舒服些罢。”他这样一说,那男子竟真的不忍再去拽他,只死死盯住他,两人一并朝林子更深处走去。
方天至已知道这二人是易子而食,他不及多想,生怕先头那女孩被害了性命,便发步追赶上去,待瞧见刚刚离开那男人的背影,便出声道:“阿弥陀佛,施主留步。”
那男人猛地一回头,却见是个年轻的灰衣僧人,登时手足无措,警惕道:“你干甚么?”
方天至望着他,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半晌淡淡道:“贫僧欲用面饼换你怀里这孩儿,不知施主愿不愿意?”
那男子反应不及,迟疑道:“你说甚么?你有饼子?”
方天至将包袱里的干粮袋掏出来,道:“这些面饼虽不很多,但吃来却能得心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愿发这个善心么?”
……
方天至抱着怀里脏污的女孩,在林中飞掠。那女孩胆子也大,抱住他脖颈,竟笑了起来,奶声奶气道:“飞起来啦!”
他也没时间去哄她,只凭借记忆朝那男孩离开的方向快步赶去。这些灾民都不懂武功,脚步沉重,不多时便被他找到了踪迹。林子里甚是安静,想来还来得及,方天至刚这样想到,便听到一声惨叫,他一阵心惊,更加发步急奔,窜过几道树影后,忽而见到一地鲜血。
那男孩浑身发抖的扶着一棵树,仿佛很是虚弱,正急促的喘着气。他面前不远处,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肚子豁开一道大口子,血还在不停往外流,眼见便要不活了。
方教主一时颇有些惊愕,反应过来后先将怀里女孩的眼睛捂住。此时再瞧那男孩,只见他不过七岁模样,侧脸颇为稚嫩,一双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地上的男人,仿佛正谨慎的等人彻底咽气,他饿得头昏眼花,又看得那么认真,便浑然不知有人在一旁相看。
方教主站在不远外,静静打量着他。又过了片刻,那男孩仿佛恢复了力气,便伸手折了一截长树枝,朝那男人走近两三步,用树枝去捅伤口。见人确实已经死透,他才将手里的刀提起来,靠近尸体,仿佛要去割肉。
方天至见他背对着自己,蹲下身去,终于道:“你停下手来!”
那男孩的背影登时僵住了。他半晌没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最终又提起刀来,欲往男人身上割去。
方天至道:“不可!你停下手来。”
那男孩干脆懒得看来人是谁,仿佛已知道自己被人发现,早晚活不长久,只静静道:“让我吃个饱罢。”
方天至道:“你过来我这里,将那刀弃了。我拿饼与你吃。”
男孩闻言,终于回过头来。
他的脸孔黑污,瞧不清五官模样,只依稀有个清秀轮廓。他先是打量了方天至一眼,又望了望他怀里的女孩,待看清那女孩,才略微动容。片刻后,他没有问那女孩的事,只道:“你为甚么要给我东西吃?”
方天至答他:“因为我想要你停下手来,将那刀弃了。”
那男孩与方教主对视许久,终究缓缓将刀扔在了地上。
而方天至怀里的女孩只是笑,一双小手抚到他手背上,天真道:“挡住我眼睛啦!我也要吃饼,我好饿了!”
……
是夜,方天至携着这男孩和女孩,远远走脱开逃荒的人群,在田野中落宿。待那女孩睡着,他寻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将她安置在稳当地方,用绳索略作束缚,免她翻落地上。
事罢,他轻飘飘飞落到地面,只见那男孩正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
方天至与他对视片刻,微微笑了下,和声道:“你和我来。”说罢,他扶住男孩肩膀,运气轻功带他往早先那枯树林掠去,待到了那男子毙命之处,方天至才停下来,侧首看他道:“你拾些枯枝,将他掩埋了罢。”
那男孩温驯道:“好。是我对不起他,害了他性命。”
方天至见过他如何杀人,心知他小小年纪,隐忍成性,心狠手辣,此时言不由衷,定然是有所图谋。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并不生气,只和声道:“阿弥陀佛。他欲害人,最终却反受其害,因果循环,莫不如是!只不过,人死如灯灭,这一具臭皮囊,再与你无有恩怨可言。如今他暴尸于此,你便是收殓了他,又有何不可呢?”
那男孩颇有些诧异的望了他一眼,想了想道:“好罢。你说得也有道理。”
方天至与他一并搭手掩埋尸首,问他:“你叫甚么名字?”
男孩垂首道:“我叫秦岳。”
方天至又问:“你杀了这人,本欲作何打算?”
男孩很是敏锐乖觉,先头便已发现自己谎话未能奏效,知晓这和尚很难骗,思虑片刻后,便干脆平静道:“我欲吃饱后,趁天黑回去,将我父亲,继母,弟弟一一都杀了。”
话已至此,方天至焉能不知个中情由,看来这男孩早先故意开口说那谎话来,是为了麻痹那男人罢了。二人沉默片刻,方天至道:“你如今还要杀人不要?”
男孩道:“我年纪小,力气弱,便是杀了要吃我的人,也是活不下去的,是以要他们三个陪我死。如今能活,便算了。”
方天至想了想,将他当做大人般对待,询问道:“现如今你有何打算?”
男孩沉吟片刻,抬头看了眼他,道:“我想跟着大师,学武功。”
方天至道:“你要做和尚?你愿意一生行善事么?”
男孩毫不迟疑道:“我愿意。”
方天至道:“当和尚其实很没有意思,生活乏味的很。你若只是习武自保,犯不着剃头、念经、吃素,做和尚来。我或许能给你找个其他好去处。”
男孩此时却忽而反问道:“你怎知我便不愿意做和尚?”
方天至凝注着他,半晌笑道:“好罢,让贫僧好好想一想,再答复你。”
随后几日,方天至便带着两个孩子一并上路。三人每每经过县城,便能瞧见成百上千的灾民在城门外结庐哀求,但县城哪敢开门,俱都严阵以待,有些连粥也不施,生怕引来更多难民,到时局面难以收拾。及至凤阳府附近,更是赤地千里,荒无人烟,灾民都已不知逃到了哪里。
这一日午后,两个孩子饥渴劳累,再走不动路,方天至便抱住两人,运起轻功来往前快赶几步,欲找一处稍凉快的地方歇脚吃饭。不多时,前方岔路口边,远远现出一棵半死不活的大树来,他加急再赶两步,却忽而瞧见树下荡着两条人影,走近一看,那竟是两具死状凄惨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