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都吓了一跳,秦岳还好,女孩珍娘则紧紧抱住方天至脖子,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方天至安抚的摸摸她的脑袋,再一打量,只见那两具尸体,正是一男一女,二人面颊上各自嵌着一小朵金花。午后日光炽烈,晒得那金花夺目璀璨,与两具干尸的阴森面孔相照,更显得诡异骇人。与来路上见过的饿殍不同,这二人明显是死于江湖仇杀,也不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竟被人双双吊在树上曝尸。
方天至将珍娘和秦岳放下,令他二人在不远外等好,这才走上前去,欲将两具尸首自树上解下,略作掩埋。待他将那一男一女放倒在地时,一本书忽而自那女尸怀中滑出,落到地上来。方天至随手捡起一看,只见封皮上题着五个字,正是“王难姑毒经”。他将书中内容大略翻过,发觉这竟是一本毒物百科全书,个中花鸟虫鱼走兽不知千百,毒性解法一一俱全,仿佛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已穷尽天下之毒一般,可想见定然是作者一生心血之所系。
方教主是识货的,稍一翻看,便知这本书乃是不可多得的珍本秘籍,便暗中谢过这死去的女子,将书籍好生收起,又复将二人掩埋在了一处。料理完死者大事,他才将两个小孩唤来树下。饭罢稍作歇息,三人又复往南而去。
第33章
这一日傍晚时候,方天至等人恰行到一片树林外。
此时日落西山,远近路上仍瞧不见一个人影,只余荒田枯树在暗淡余晖之中。珍娘早累得走不动,本自厌厌的伏在方天至怀里,却忽而抬起小手指了指树林里头,道:“大师父,林子里有烟。有人在做饭么?”说着还咽了咽口水。
循她所指方向,只见路旁的林子深处,正有一道袅袅白烟飘上树头,仿佛正有人生火造饭。方教主早她一步便已瞧见,对这烟火气倍感亲切,闻言答道:“咱们去看看。”又嘱咐秦岳,“林子里不好走,当心脚下别摔了。”
秦岳点点头应了,珍娘则继续幻想道:“他们吃甚么?吃肉汤吗?”
方天至不由笑了笑:“要是有肉汤,就换给你吃,好么?”
说话间,方天至捡直穿过林子,奔那炊烟而去。这林子并非老林,树木尚新,又恰逢旱灾,枝叶层叠间也不如何茂密,依稀便能瞧到五六个人影,隐隐绰绰的不知在做甚么。秦岳不曾习过武功,见日赶路累得狠了,行走间声响颇重,很快便被林中的人察觉,其中一个喝道:“甚么人?”
方教主艺高人胆大,丝毫不隐匿行藏,不多时便自树影中步履坦然的露出身形来。与那几人照面一看,只见林中辟出一小块空地,五个汉子正围靠在一口大锅边上,纷纷侧首打量他三人。其中一个淡黄面皮的青衫汉子手里提着一个绑缚着的少年,目光在方天至身上一打转,随即粘在了珍娘和秦岳身上,迸射出一股馋极的贪婪来,口中笑道:“真是天老爷开眼,又有两只小嫩羊送上门来,好教咱们今天吃个饱!”
他话音未落,手中被绑缚的少年又猛地发力挣扎起来,口中叫道:“你吃我一个还不够,还要去害别的人!”他仰起面来,只见模样甚是俊秀,但面色苍白中透着青气,似有病入膏肓之相。
那汉子听他叫喊,抽手便在他脸上扇了两个大耳刮子,直把这少年两颊打得肿起来,凶声恶气道:“临了开膛破肚,就偏你还恁多话!”说着便将他往身后一掷,扔给同伴看管,复又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眼方天至,笑道,“请教大师名号?打甚么地方来?”
方天至趁他方才与那少年对话,已瞧清那大锅中的滚沸的东西,无非是水煮草根树皮。思及来途见闻,心中便已有数,只一时还不发作,客客气气的答道:“贫僧自少室山来,法号圆意。敢问几位施主如何称呼?”
那汉子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目光游离在珍娘和秦岳身上,回过神来道:“原来是少林寺的高僧。不知道大师身边怎么带着两个小娃娃啊?”
方天至不动声色道:“途中偶然所救罢了。倒是施主,何故绑着那少年不放?”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回合,那汉子身旁的几人已然按捺不住,纷纷站起身来,似有逼迫之意,其中一个道:“简兄弟,同他这和尚废甚么话,大家伙儿都饿的前胸贴后背啦,咱们这许多人,直接动手便是了。”
姓简的汉子闻言点头:“薛兄弟说得有理。这位大师,还要请你将身边两个小娃交出来,咱们兄弟素来敬重少林,不到万不得已,不好与大师动手抢夺。”
珍娘听不太懂他们说些甚么,但瞧见这几人的目光,心里便觉得害怕,不由紧紧抱住方天至的脖子。秦岳倒没甚么反应,只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不说话。方天至左右打量那几人,只见除了一个相貌威壮的年青汉子坐在石头上沉默不语外,其余四个都面露凶意,不由道了声佛:“请教几位施主名号?如今却是要做那吃人的勾当么?”
几人对视几眼,其中一个哈哈大笑道:“这勾当既然不体面,咱们又怎么会将名号讲出来?”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今日之事被大师瞧见了,日后若是泄露出去,不免麻烦。不知道大师吃不吃荤的?若是不吃,咱们也不强求,到时请大师喝一口肉汤便是了。”
被缚的那少年仿佛也觉得方天至并不是几人对手,此时趴在地上勉力抬头道:“大和尚,你快逃走罢!快走!你上武当山去找张真人说,叫他往华山派和崆峒派给我报仇!”说着悲从中来,眼中泛红,只强忍泪水不哭。
他身旁发笑的汉子闻言踢了他一脚,道:“好哇,你既然说白了咱们的来头,那这和尚今日无论如何也走不脱了!”
那少年被他狠踢,却半点不叫痛,只恨恨道:“早知道当初在谷里绝不救你性命!”
与这少年说话之人名叫薛公远,乃是华山派掌门鲜于通的弟子。早些时候,他与同门师弟一并受金花婆婆毒害,不得已跑来安徽女山湖畔的蝴蝶谷,请医仙胡青牛治毒。而先头那淡黄面皮的汉子名叫简捷,江湖上有个名号叫圣手珈蓝,乃是崆峒派门人,亦是倒霉碰上金花婆婆,一并往蝴蝶谷求医的。
胡青牛是明教中人,因和妻子王难姑闹别扭,曾发愿绝不医治教外之人,十年前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夫妇二人来谷中求医,却为他所拒。及至银叶先生不幸毒发身亡,金花婆婆心中生恨,近日便来寻仇。薛公远等人被她毒伤打伤,又遣来蝴蝶谷,便是她要瞧一瞧胡青牛是否信守誓言,绝不医治教外之人。
按着胡青牛脾性,这几人本来是死定了的。然而恰其时,那被缚的少年亦在谷中求医,并侥幸学得胡青牛几分真传,见几人痛苦万分,心觉不忍,便出手将他们医治了。谁料一朝出谷碰见,这几人竟要将救命恩人给活煮吃了?人心险恶真莫过于此。
方天至听那少年提到武当派,不由又打量他几眼,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口中则问道:“你是武当派的人?你叫甚么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张无忌,你同张真人一说,他便知道了。”
果然是张翠山的儿子。
方教主心中有些纳罕,一来不知他何故孤身一人出现在安徽,二来不知他身中玄冥神掌,为何现在竟还活着。他这心思只一转之间,薛公远又扭头朝那坐在石头上的年青人道:“徐小舍,大家伙儿一并吃肉的,你怎不出力?”
那年青人便道:“好!算我一个!”说着自腰间拔出一柄刀来,上前两步提起张无忌,“我先将这多嘴多舌的小崽子宰了!”
薛公远一皱眉:“且慢!你先将他看住便是了——”他话音未落,却见那汉子刀尖一转,竟将张无忌手上的绳索割断开来,不由怒上心头,急叫道,“你做甚么!”
那汉子把张无忌往方天至这边一推,道:“和尚带孩子们快去!”见几人上前欲抢回少年,又猛地将刀一横,挡在方天至等人面前,冲冠怒目道,“住下!你们这些吃人的畜生!”
张无忌逃出虎口,踉踉跄跄的跑远开来,登时将简捷等人看红了眼,顿时大叫道:“快追,别走脱了肥羊!”说着便与那汉子各执刀兵打将起来,那汉子以一敌四,夷然不惧,但到底武力不济,十几招间便被砍中一刀,他余光侧首一瞧,见方天至还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由急道,“和尚还不快走!”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如何脱身,再去寻救兵来,但他还未及想好,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侠义如此,贫僧佩服!”
那汉子又急又气,心道都甚么时候了,这和尚怎如此不分轻重缓急,分神间便不及抵挡面前一刀,正欲忍痛强挨,却又听到身后一声轻喝。
“过来罢!”
下一刻,他只觉左手臂上一紧,仿佛被什么布料缠住,接着整个人被裹挟着朝后一带。登时间,他百来斤的一个年青男人,竟如一尾鸿毛般被轻而易举的凌空拉退三尺,恰巧让过了面前那一刀。他呆了一呆,低头一瞧,只见左手臂上裹着的正是一条灰色僧袖。
方天至将僧袖一抖散开,把珍娘往那汉子手边一递,踏前一步挡在众人面前,口中道:“请施主替贫僧看会儿孩子。”
那汉子下意识的揽过珍娘,口中道:“哦,好——”
这一句话音未落,薛公远便一剑朝方天至脸前刺来。他是鲜于通的入门弟子,使得是正宗的华山剑法,这一剑来,招式端得十分险诡刁钻,其中隐藏有七八个变招,已将对手可能的应对都思虑进去了,正是华山剑法的精髓所在。剑尖如毒蛇吞吐之间,方天至躲也不躲,抬起三指朝前便是一捏。
张无忌与秦岳等人站在一边,正瞧见他这动作,不由大惊失色,心道他莫不是要用手来抓人家的剑?那手指岂不是要被削掉了么?哪有如此打斗的道理!
薛公远心中亦如此作想,正欲骇然失笑,却不料方天至那三指拈花摘叶般于眼前一闪,不偏不倚恰捏住了剑刃,这一捏犹如钢铁般牢靠,竟使得他手中剑身再也动弹不得。练剑数十载,他还从未遇到过这般情状,震惊无以复加之下,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到有些慌张,口中叫道:“撒手!”说罢运使内力,剑身一震,欲将方天至的手强行甩脱。
方天至丝毫不将他那点内力放在眼中,捏他剑刃的手腕微微一抖。薛公远经这一下,只觉剑身上陡然传来一股磅礴巨力,仿佛绝非人力所能相抗,竟眼睁睁看着剑柄从手中滑脱出去。
练拳先练桩,练剑又何尝不是从握剑学起?使剑之人,剑从手中为人所夺,便如打拳时摔个马趴一样,向来是奇耻大辱。方天至得剑在手,一刻不停的将那剑倒悬掷出,只见一道白练闪过,那剑身铿然没入了众人身旁一块大石中,只剩一截剑柄留在外头。
这刺剑抢剑掷剑,不过兔起鹘落之间,薛公远身后两人不及反应,已又将两柄长刀一左一右朝方天至砍来。
方天至脚下向左手边那人侧出一步,伸出手来便朝刀柄夺去,那人手中应时一空,下一刻才觉出手掌刺痛难忍,低头一看,便见掌心已然鲜血淋漓。而方天至持刀在手,刹那间横斩一招破戒刀法,劈落到右手边来的长刀上。
这一刀犹如天雷惊落,无匹刚猛,如千军万马当前般催人生死,接刀那人瞬间便知不敌,匆忙间双手握刀抵挡,手中长刀却仍然倒劈回来,斩落到他肩骨上。一阵剧痛自头脸和肩膀上传来,那人不由惨叫一声,双手发软,再也使不上力。
而方天至劈下这一招后,也不再逼近,只伸出另一手轻而易举将他手中的刀夺来,与右手中的长刀一齐掷出,只听铿、铿两声,两柄刀亦与先头那长剑一并纷纷没入大石之中。
林中一片寂静,一时只剩水沸之声。
三件刀兵脱手,方天至双手合十,慨然唱道:“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身前咫尺之处,薛公远等三人呆怔在原地。最右首的那一个,脸上一道刀痕绽裂开,鲜血正自淌个不停。
站在大锅旁的简捷将方才的打斗瞧得分明,一时间心惊肉跳,竟二话不说,施展轻功遁进林中去了,全把两脚小肥羊的事情忘在了脑后。薛公远等人亦反应过来,惊惧莫名的望着方天至,退却两步后,纷纷弃兵刃而走。
方教主也不去追他们,而是转过身来,朝身畔受伤的年青汉子微笑道:“明知不敌,仍愿慷慨而出,此真豪杰也!施主高义,贫僧铭感于内!”
那汉子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欢喜神色来,双手抱拳道:“不愧是少林寺的高僧,如此武功,天德平生未见!还要多谢大师相救才是!”
方天至此时再细看他面容,见他天庭开阔,神气不凡,更有几分欣赏之意,口中问道:“请教施主名讳如何?”
那汉子笑道:“在下姓徐,名叫徐达,草字天德。今日幸见大师,不胜快慰。我还有几位好朋友就在左近,大师若不嫌弃,愿请与之相见!”
第34章
方天至有心与徐达结交,便欣然应喏。
徐达闻言大喜,又特地转过头来,向张无忌道:“这位张小兄弟,不如也一同前往?”他先头眼见张无忌行止话语,佩服他小小年纪,端得是心仁气勇,便平辈相交,不把他当做寻常晚辈看待。
张无忌脸颊仍肿得老高,大难不死却也高兴,像模似样的回礼道:“愿与徐大哥同去。”
五人故此相携出了林子,过一道溪流,往小道上去。徐达一面引路,一面与几人闲谈,便得知了方天至身畔两个孩童的身世,感慨一番后,又怅怅道:“这世道下,人命当真比草还贱!我瞧这灾发完,凤阳府里男女老少,怕要去了一半还多!官府不给放粮赈济,富家大户又只顾蓄丁屯粮,这便是要眼瞧着咱们饿死!”
方天至不由道:“官仓里还有粮?”
徐达乃是凤阳本地人,对此倒还门儿清,冷笑道:“只说是没有粮,谁肯信他!自打发了灾,这许久来只施了几次粥水,粮食难不成都飞了?不说官仓,便是这附近的大户家里,都屯了许多粮,只他们都夯建土堡,家丁日夜在堡上看守,便是寻常匪贼都奈何不得,更何况普通百姓!”
方天至闻言道了声佛,心中却暗自有了计较。大家俱都心事重重,一时无人说话,唯独珍娘年纪最小,只觉得腹中饥饿,赶路无聊,便催问说:“徐伯伯,咱们还没有到呀?”
徐达便又振作精神,笑道:“就快啦,往前再行一二里,有座寺庙便是了。”
一二里路不远,众人不一会儿穿过一片树林,便在坡上瞧见一座小庙。走近前来,只见庙门上挂着一副旧匾,上书“皇觉寺”。徐达当先推门而入,朗声叫道:“朱大哥,有好朋友上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