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屋里便有人笑说:“来的正好,你且看这是甚么!”
徐达大喜道:“嚯,哪里来得大牯牛!”
那人道:“今日侥幸,偷得张员外家一头牛来。”他话音未落,方天至等人踏入庙里来,两方甫一照面,便互相打量起来。寺庙里共有五六个青壮汉子,正围着一头宰杀干净的牯牛下刀,方天至扫视一番,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瘢脸和尚身上,那和尚形貌甚是丑陋,但双目神光如电,气态沉着,于众人中甚为醒目不凡。
两个和尚目光相撞,方天至先行礼道:“贫僧圆意,贸然上门叨扰,烦请勿怪!”
徐达道:“这位圆意和尚,是我特地请来与诸位兄弟相见的。”说罢先介绍双方相识,又将方才林中之事道来,寺中几人俱都叫好。一个方面大耳的汉子名叫汤和,听罢惋惜道:“可惜走脱了这几个贼人,合该将之杀了干净,免得又害别人。”
另一个黑脸长身,名叫花云的则笑道:“圆意法师毕竟是出家人,想来不忍杀之。”
方天至闻言答他:“贫僧本有意杀人,但身畔尚有孩童,行事不便如此。这位张小兄弟知晓那几人门派姓名,此事早晚大白于江湖,他派中自当清理门户。”
众人称是,又赞张无忌不愧名门子弟,小小年纪甚有侠义气度,说得张无忌有些脸红害羞,却又为自己不堕武当门风而欢喜。再聊得片刻,牛肉便煮熟了,庙里香气四溢,惹人垂涎。大家伙儿便围坐一团,大快朵颐起来。方天至眼馋心苦,却也无法,只得故作淡定的掏出饼子干嚼。珍娘在旁吃着肉,忽而想起方天至来,便举起油腻腻的小手,将手中肉往他嘴边递:“大师父,吃!”
方天至虽然不能吃,却喜欢她记得自己,和声摇头道:“大师父是和尚,不吃肉的。”
珍娘歪着头,看了看方天至,又扭头去犹疑的望了望另一边正喝酒吃肉的瘢脸和尚,仿佛已经想不通了。众人瞧见,不由一齐大笑。
那瘢脸和尚姓朱,名叫朱元璋,笑罢向珍娘道:“我这和尚是个坏和尚,酒肉不忌,放浪形骸,与你大师父可是大大的不同。”
待酒足饭饱,寺外忽有人喧哗,有人叫道:“怎有肉香?定是那偷牛贼在此处!”
花云登时便跳起身来,道:“是张员外家找上门来啦!”正当时,寺屋大门被人自外头踹开,两个趾高气扬的豪奴走了进来,两人身形都甚是痴肥。先头一个瞧见锅中有肉,登时怒道:“好大的狗胆,竟敢偷牛来吃,待我告诉员外知晓,定要打死你们几个!”
方天至还未开口,却见朱元璋忽而暴起,将那人制住。他身畔的吴家兄弟亦左右合围上前,趁另一个人反应未及,将他按倒在地。朱元璋口中笑说:“咱们吃的不是牛,而是人肉。两位不如也来吃两口罢!”他一个眼色,众人登时会意,便强掰开那两人嘴巴,喂吃起牛肉来,罢了还塞了把牛毛到二人嘴里。
花云见他们狼狈模样,哈哈大笑道,“好哇,这两个偷牛贼,连牛毛都没摘净,便迫不及待将肉吃了。若是员外问起,咱们不妨刨腹对峙!”说罢,自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长刀来。
那两人脱开身来,已然吓得屁滚尿流,大叫着跑出门外去了。
众人笑过一回,朱元璋忽而道:“在座的好朋友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可却全都身无分文,屋无片瓦,平时倒还好说,如今大灾一发,连一顿饭也吃不上了。咱们今日偷了牛,来日又当如何?便是没有饿死,却难道要苟且偷生,天天行那鸡鸣狗盗之事不成?”
他这话一出,徐达将手里破碗一摔,道:“朱大哥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大丈夫来世上走一遭,事业未竟,先在旱灾里饿死了,岂不窝囊透顶!依我看,这世道连赖活着都不叫人活了,左右不过一死,与其死在鞑子的作践下,不如干脆反了他算了!”
方天至在一旁听得心头一跳,心道这便要造反了?他还未言语,花云先道:“算我一个,听说张员外今晚便在家中宴请鞑子官员,咱们这就去将他几个杀了,先泄我等心头之恨!”
汤和道:“朱大哥最为年长,平素最使人仰赖不过,如今起事以朱大哥为首,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无有不服,当即共饮一碗酒水,便准备往张员外家去杀人造反。直到这时,徐达才向方天至抱拳道:“姓徐的与圆意师父一见如故,半餐之聚,已足感快慰平生!如今我们兄弟几人要做杀头的买卖,事不宜迟,就此分别。若来日有命相见,必以佳肴相待,再尽今日未尽之兴!”
方天至思绪电转,道:“且慢。诸位造反起事,却非儿戏。今夜杀人只是开头,往后不知作何打算?”
几人面面相觑,花云道:“先杀了狗鞑子再说,哪想那么长远?朱大哥,你瞧如何呢?咱们都听你的。”
朱元璋略作思索,便极有章程的道:“在座都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事情无须避人言的。依我来看,若侥幸诈进张家,便先开了他家粮仓,放粮赈济周遭灾民,人手一足,再去攻打其他大户堡垒,待能打下官仓,占住凤阳府,再图其它。”
方天至道:“朱施主所言甚是。既然如此,贫僧欲与诸位同往张家去一趟。”
他这话一说,众人都大为惊讶。徐达问:“圆意大师,难不成要同我们一并造反了?”
方天至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问兵事,但贫僧一路行来,眼见无数灾民惨状,甚为不忍。此前听徐施主提及,凤阳府官仓中还有粮在,贫僧便起了开仓放粮的心思。但兹事体大,贫僧一人势单力薄,开仓容易,放粮却难,稍有不慎,非但救不成人,还恐要酿成祸事。”他顿了顿,“贫僧观来,诸位俱是豪爽仁义的好汉,当值得托付要事,不知诸位愿不愿承担这放粮赈济之责?”
朱元璋沉吟片刻,斟酌询问道:“若能得官仓之粮,赈济乡民自然义不容辞。只是此事极难成行,不知大师欲如何行事?”
方天至笑道:“这便要仰赖张员外家中的官老爷了。贫僧不欲强夺,倒要按章程办事。开仓调粮,需要甚么手令?如何得来?待贫僧将这些一一问得清楚,夜里便可往凤阳府上的高官家中走上一趟,好言好语之下,想来他们也会卖贫僧一个面子的。”
这便是武侠世界不讲道理之处了。若是武功够高,便可于千军万马间自来去,甚至还可取你敌将首级,何况夜探府邸,偷个把东西,威胁个把贪生怕死之辈呢?无须一兵一卒,方天至孤身一人,便能做到朱元璋等人纵使集结千百之众亦难做到的事。凤阳府不比京师重地,纵使高官家中蓄养有武人,也不会是甚么江湖高手,以方教主的武功,纵使来三个杨逍,他打不过也可全身而退,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将计划一一道来,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但徐达是真见识过他的武功的,心下觉得可行,便喜道:“若能如此,再好不过了!”
朱元璋心中尚有疑虑,但开仓取粮,全只靠方天至一人,成与不成,尚在两可,放粮之事不过是后话,不急在一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往张家去杀人,便是带上方天至也没甚么。如此想来,他开口道:“事不宜迟,大师若愿同往,咱们这就出发罢!”
方天至道了声佛:“还请朱施主带路。”
恰此时,张无忌忽而站起来道:“我也愿同诸位大哥一并去杀鞑子!”他见众人商议大事,心中早也是一阵激荡,思及自己身中玄冥神掌,早晚也不过一抷黄土,与其哀哀等死,何如在死前杀几个鞑子划算?
徐达却不赞同,道:“张兄弟,你十余岁年纪,还当年少之时,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等去做这卖命杀头之事,怎能连累于你?”
张无忌凛然道:“我虽年少,却也不惧生死!徐大哥既然称我一声兄弟,我便以兄弟视之。既然如此,又哪里谈得上连累!”
他这一番话说来,众人俱都叫好,徐达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却是我小看于你了!但你瞧这庙里还有两个稚龄孩童,若是咱们都去了,谁来看顾他们?张兄弟,我们几个人去杀鞑子,尽够使唤了,还要请你来照顾这两个孩子才行。”
张无忌闻言不由语塞,他想要反驳,可瞧瞧默不作声的秦岳,再瞧瞧懵懂眨眼的珍娘,反驳的话却说不出口,半晌怏怏道:“那好罢。”
徐达上前握了握张无忌的肩膀,道:“你留在皇觉寺,若是事成,天亮之后我们便来接你。好兄弟,我们来日再见!”
张无忌重重点了点头。
方教主在一旁瞧他二人模样,心里忽而觉得有一咪咪的羡慕,不由想念起圆清来。这念头一转而过,他亦朝张无忌微笑谢道:“这两个孩子便麻烦张施主照顾了。”
张无忌郑重其事的承诺道:“大师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众人一时再无二话,除三个少年孩童外,纷纷举起火把,离皇觉寺往张家堡而去。
第35章
张家堡不过在三四里开外,同行的俱是身带功夫的年青汉子,不一会儿功夫便走到了。% 堡上砌着土石垒就的矮郭,数十朵火把燃烧正旺,照出墙上往来巡逻的人影。其中有人借着火光,远远便瞧见一队人往这来,但也习以为常,只当是饥民前来求粮的,待有人上前叫门时,便大声喝道:“堡中没有余粮!再要靠近,便射箭了!”
徐达与朱元璋对视一眼,上前一步,按事前商议好的说辞,故作胆怯的道:“小人们不是来乞粮的,小人们是来认罪的。”
上头那家丁“咦”了一声,好奇道:“你们认得甚么罪?”
徐达道:“小人们一时肚饿难耐,鬼迷了心窍,偷了员外家的大牯牛。犯下这错事后,才后怕不已,心知逃避不过,只好赶来认罪,求员外宽恕则个!”
这话撂下后,堡上几个人影交头接耳一番,最后道:“开门将他们几个放进来!”
众人被七八个家丁裹挟到堡门里头去,随后便被人按住双手,用绳索绑成了一串。其中一个家丁轻蔑道:“贪吃那一口肉,如今叫你们掉层皮!员外家的牛也敢偷去,吃了熊心豹子胆!”待绑到朱元璋和方天至,又伸出指头边点边骂,“还有两个好贼秃!”
众人心中恼怒,却都强自忍耐。朱元璋和方天至闭目不语,徐达则道:“再也不敢了,乡里乡亲的,念在我等知错的份儿上,求员外饶了我们。”
那家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叫人道:“带到土牢去,明日再发落!”
众人打堡中穿行而过,七拐八拐的被牵到西边靠墙一处破败院落里。进了院中,只见三围灰砖大房连通,迎面的砖墙全都推倒了事,几道硬木栅栏竖成大门,恰好隔出三四间牢房来。众人刚一进院,打门旁的倒座小房里出来几个略带酒气的家丁,其中一人笑道:“原来是张丁哥哥,这老晚怎还送来人?”
张丁扯扯麻绳,与他寒暄道:“夜里刚抓住几个偷牛贼,先送来看管着。”决口不提这几人是送上门来的,“牢里可还能塞下?”
那院中人便道:“如何塞不下,老爷不让给这些个破落户饭吃,叫饿死这些杀才。刚扔出去几个,正腾出地方来。”
两人又“哥哥辛苦”“哪里哪里”一番,其中一个便接过绳索,将方天至等人随手带进一间牢房中,又重新落上锁,自回去吃酒了。
方天至耳聪目明,一打眼工夫,已将这院子里关押的人瞧个差不离,粗粗一数约莫有二三十人,其中以青壮为多,只不过眼下都已饿得气息奄奄。他见再无人看管,手腕上使内劲一崩,绳索登时断作五六截,又替众人将绳索解开。徐达站起身,推推那牢门,回首问道:“圆意师父,能推开这门不能?”
方天至道:“举手之劳而已。”
徐达便笑说:“那可省了咱们许多力气。我将来时道路认了个清,那堡上看守的家丁也不过数十之数,若有刀在手,管教他们一个个都去见阎王。”
众人解脱绳索,俱都摩拳擦掌,心下兴奋。待方天至将那牢门栅栏两三章劈得七零八落,花云当先一步,猛兽也似的冲将出去,一脚踹开那倒座屋门,怒叫一声,抄起门边的长棍便将其中一个家丁打得头浆迸裂:“狗才受死!”
看守土牢的家丁俱都不及反应,被众人三下五除二打得死伤一地。徐达带头将他们衣裳剥下来披换在身,又拾起屋中棍棒刀枪奔出门来。恰其时,方天至已将牢中其他青壮救了出来,众人将许多刀棒扔到地上,朱元璋缓缓扫视一圈,张口道:“好年景里,张家将咱们当猪狗一样使唤,灾年里却宁可把稻谷烂坏,也要教我等活活饿死。那姓张的狗贼此刻正在后院,与一帮蒙古鞑子拥美婢、吃鱼肉。如今有刀枪在手,哪个还有力气的,不如与我同去将他杀死!大家伙儿一齐吃一顿山珍海味,总强过做个饿死鬼!”
他这话一说完,这群人中一多半都从地上拿起武器来。
朱元璋道了声“好”,便将众人分作三队,一队由徐达领头,直奔张家宴客之处去;一队由花云领头,往来路去夺门;一队由吴家兄弟带领伺机而动,如计划不成便在堡中四下放火,以期策应。计划一定,大家均领令而去,方天至望了眼朱元璋,便听他道:“还请圆意大师与徐达同行,一来鞑子身边恐有好手护卫,二来亦方便大师讯问开仓之事。待我为大伙儿断后,便去与你们会合。”
方天至看了看院中仍不肯与众人同去的民壮,对断后一事心中有数,当即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手上略有几分功夫,这断后一事,不如交与贫僧来罢!”待众人出了门去,他不待朱元璋再言,脚下步子一迈,登时如一道灰影般往那群民壮处掠去,眨眼的功夫便穿行一圈,复回到原处站定。
再一看那群民壮,竟都一声不吭的歪到在地,已然不省人事。
朱元璋双目微睁,一时间心中怦怦乱跳,却是从未料想这少林寺来的年轻和尚武功如此骇人,乍一见到,便觉惊心。
方天至朝朱元璋合手一礼,谦谦道:“贫僧仰仗微末功夫,先将这些人都料理了。他们受这一下,至少要昏厥四五个时辰,届时大势已定,再来劝服他们不迟!只是越俎代庖,还望莫怪!”他虽知朱元璋本意恐怕是要将这些人杀死,却不说破,只怕他面子上不好看。
朱元璋则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笑道:“哪里的话,大师出手不凡,正合我意,如今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