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教主却只微微摇头,答她说:“郡主好意,贫僧心领了。”
赵敏一愣过后便是惊怒,口中冷笑道:“那么你是铁了心要与朝廷作对了?”
方天至目光恬淡的望着她,平静道:“贫僧平生所愿,惟竭己之力,渡人于危难,救人于苦厄。缘起则来,事罢则去,其余种种,皆如过眼云烟!”
赵敏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愈发恼火,她便又问:“你不肯去中都,诚心求死,是也不是?”她本以为这死和尚定然是道一声阿弥陀佛,随即闭目装死,心里正想要怎么办,却不料方天至又摇了摇头:“贫僧自然不想死。贫僧欲渡江去。”
赵敏诧异一笑,问:“你要游过去不成?”
她话音初落,便见方天至微微一笑。
午阳艳艳高悬,江畔万丈芦花开遍,秋风东去,吹之如雪海玉潮。他笑罢,侧首在江边一望,旋即足踏浅水,衣袖飘飞的走进一处芦花荡中。
赵敏沉默相望,见他伸出手来,随便折下了一根芦苇,才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天至执着那根芦苇,遥遥望了眼江的那一头,心里估摸大约有个三四百米,虽说没法真正横渡过去,但装个逼问题不大,便回过头来,向赵敏道:“贫僧去了,郡主保重!”说罢,他脚下运起轻功,往江畔浅底上一踏,霎时于潺潺水波中凌空跃起,如一只灰羽大鹤般向江面上轻盈掠去,转瞬便飞渡出十余米外。
赵敏见他竟然不管不顾往江中跑路,不由一急,高声喊道:“喂!臭和尚!你快回来!”
玄冥二老以己度人,自认绝不可能凭借轻功,横渡一条大江,便也以为这和尚异想天开,打算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游过去,但却不知怎么总觉得什么不太对。想也想不通,便干脆问赵敏道:“郡主,要不要放箭或是开船去追?”
赵敏断声道:“快去追!先不要放箭!”她刚下了令,却忽见江上那灰衣人影足踏碧水数下后,将手中所执苇杆朝江面一掷,旋即整个人轻飘飘的落了下去。这一落之后,他再不曾飞起,而就这样曼立在江波之上,顺水东流而去,眨眼间便又飘出十数米。
她身边的玄冥二老刚吩咐备船渡水,扭过头来瞧见江上情形,登时大吃一惊。从来燕子三抄水、登萍度水云云,只是夸张说法,不过水上挪腾用的轻功罢了,哪里有人飘在水上不动却不沉底的?
鹿杖客又惊又疑,却忽而想起那和尚曾于江边折下了一根芦苇。
踩着一根芦苇过江?!
鹤笔翁一愣过后,登时向赵敏道:“郡主,这和尚能在水上漂,再调船恐怕也来不及了!不如放箭罢!”
他话音未落,赵敏忽而催马掉头,沿江岸疾奔而去。她所骑之马甚是神俊,眨眼便掠过军阵侧翼的一队弓箭手,赵敏高声喝道:“弓箭来!”说着娴熟的俯下腰身,伸出右手欲扯来弓箭,但她甫一动右臂,当即痛得“哎呀”一叫,左手急忙勒住缰绳,使马停住。
那元兵吓了一跳,道:“郡主!”
赵敏坐在马上垂头一望,望见手上夹板,才忆起右腕已被那贼秃折了。那夹板不是别个,还正是他从包袱里随手抽出来的一根竹笛。她自小儿便浸淫琴棋字画,略一掌眼,便瞧出这破笛子甚么也不值。
她怔怔的瞧了一会儿,再抬头一望江面,只见秋风碧水之上,那灰衣僧已愈去愈远,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清影。
第44章
方天至顺江而下数十里,遥望岸上风景,不曾见到有元兵追赶上来,便寻机登岸脱走。只要没有大军四下包围,他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朝廷再想要捉到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趁天色尚早,他先去置办了些干粮,又复将破损僧袍换下,随后便不再耽搁,取道西南而去。此去巴蜀不为别个,而是往碧峰寺履诺。
七年前,方天至曾与一位法号无忧的老僧在翠屏山瀑布偶遇,还应他所邀,在其住持的碧峰寺中留宿了几日。离别之际,他曾答应无忧,会寻机往寺中看他,如今七年已过,自该信守承诺,到翠屏山上去拜访。
一路赏玩风景,及至嘉州府附近,秋去冬来,又到了十一月上。这回没了灵峰跟随在侧,方天至在青衣江畔遇到的船家一个赛一个的热情,他雇下一艘小舟,沿江溯流而上。此时时辰尚早,正是水寒雾冷之际。一篙划过,江上轻烟便借西风卷舒散去,岸峰万千,于白雾中攒涌而出,入目遍是凄红冷翠。
方天至站在舟头,目及旧景,故人便也一一泛上心头。那船家在舟尾撑下一篙,瞧他是个眉目慈丽的斯文和尚,便开口搭讪道:“大师往翠屏山去,所为何事?”
方天至道:“贫僧欲上碧峰寺去与故人相会。”
船夫仰天想了一晌,才恍然道:“原来是那里!那寺庙自来就香火冷落,近几年更加不堪,常有和尚卷包袱下山,如今已好久没听闻寺里消息了,恐怕已经荒败了。”
方天至心中一惊,正待细问,自江雾之中,忽而传来一阵幽幽笛声。那笛音婉转澈丽,一时如清流呜咽,又仿佛月影偷窗。方天至噤声静听片刻,待这一曲歇罢,才轻轻叹了一声,略带触动的开口道:“好曲。”他话音一落,那笛声又复响起,于迷离水雾中流转不停。
船家笑道:“大师还懂吹笛子么?”
方天至又静静听了会儿笛音,才答道:“贫僧略知一二。这曲子虽美,但吹笛人却仿佛是个伤心人。”
船家便道:“那吹笛人伤不伤心不知道,但却是个大美人。”
方天至听他仿佛知道个中缘由,问:“船家认得那人?”
船夫又一撑篙,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大师自外地来,有所不知。每到这时节,便有个女郎在附近岸上吹笛,三四日后方才离去,如今已有好几年啦。常在这一带讨生活的船夫都清楚这事。”
方天至怔了片刻,不再言语,只独自在江风中听笛。又过不久,天上忽而落下雪来,雪下得不重不急,宛如万点寒花于天地间飘落,又没入碧水之中,将雾纠缠得更浓。
船家将背上斗笠扶到头顶戴好,好意嘱咐道:“大师不如进船篷里去坐罢。”
笛声兀自不停,方天至双手合十,向船家谢道:“承蒙好意。”但话罢,却阖上双目,动也不动,随那笛声一起静立在了江雪之中。
船夫觉得纳闷,但偷眼一瞧,却见雪花落到那和尚头脸肩背上,却不融化,渐渐落成一片雪白。他便猜测这和尚可能是江湖中人,心中紧张,不敢再多说话,只将力气全用在了划船上。
及至翠屏山下,方天至拂下衣肩落雪,再谢过船夫,便对那笛声如若未闻般,头也不回的往深林中去了。
无忧毕竟年岁已高,方天至心中记挂,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急赶。待转过青石牌坊,登上山顶法场,他才发觉山上一片寂静,半个人影也没有。他沿路穿过寺中殿宇,只见枯叶遍地,尘埃四浮,仿佛许久未有人打扫。而山上万树寒梅盛放,暗香浮动,却无人赏。他一路走,一路放声寻人,快至无忧禅院时,自梅树后忽而钻出一个小沙弥来,怯生生的望着他。
方天至脚步一顿,只见那沙弥甚是瘦弱,一件单薄的淡黄僧衣套在身上,仿佛布袋般空荡荡的。他微微一笑,和声问道:“贫僧法号圆意,特来拜访寺中主持无忧大师。小师父,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那小沙弥闻言撒腿就跑,跑了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回过头来,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行礼:“我师父在禅房,大师请跟我来。”
方天至随着他赶到禅房内一看,只见无忧正闭目盘坐在僧床上。他眉须皆白,颇显清减,天上正自落雪,日光不烈,透进窗纸后更是黯淡,映得他脸容更显灰败之色。听闻有人进来,他眉梢微微一动,似醒非醒的睁开眼来。
方天至心中甚为不忍,叹息道:“阿弥陀佛。小僧圆意,大师还记得否?”他话音未落,无忧却已看清他模样,登时眉开眼笑,一拍大腿道:“啊呀,是你!你可来啦!”
方天至愣了一愣,见他虽老病不堪,却仍如此开朗,忍不住微笑道:“一别七年,大师风采依旧。”
无忧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道:“不行了,我快死了。”他不说这话还好,旁边那小沙弥原本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侧,闻言登时泪花乱转,扯住他僧袍一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无忧抚了抚他的光脑壳,颇慈爱道:“莫哭了,福慧。师父要和这个小和尚说说话,你出去玩罢,好么?”
福慧不肯动,泪珠满脸的凝望着无忧。
无忧便道:“你出去玩一会儿,回来时再瞧我,我定还没有死。”
福慧想了想,终于犹豫的抹了把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屋外头去了。他没有走远,就在院外的一棵梅树下玩耍,一抬头就能瞧见屋里的情景。
无忧目送他离开,才和方天至道:“说来也巧,正是遇着你那年冬天,我在山下江边捡着了福慧。七年真如弹指之间,不知不觉他就这般大了!”
方天至问道:“寺里怎落败如此?如今还有甚么人在?”碧峰寺便是香火不盛,但好歹也有百年基业,何至于主持病重,众人便作鸟兽散?
无忧搔搔头,想了想道:“大约只有我,福慧,还有我师弟了。我瞧其余徒弟都不喜欢,便将他们都赶走了。”
方天至微微诧异,又问:“那这碧峰寺今后怎办?”
无忧道:“不怎办啊。”他顿了顿,道,“当年我师父在世时,便不喜欢寺里许多僧人,圆寂前将人赶走了大半。唉,他亦不喜欢我师哥无牵,也将他赶走啦。我们师门自来如此,小和尚不必奇怪。”
方天至听他这样说,便也点点头,不再过问,只道:“贫僧身上还有些大饼,大师饿不饿?”
无忧喜上眉梢,道:“快来快来!饿得狠呢!”
方天至便从包袱里撕了块饼给他,又给外头的小沙弥福慧送去一些。这眨眼功夫,待他回到禅院里来,无忧已经将饼吃了一半了,方天至便又问:“我瞧大师肠胃也还健旺,何以病弱至此?”
无忧闻言,抬头望了一眼方天至。他虽行将朽木,目光却一如赤子般清澈。这一眼过后,他想了想,开口道:“那我便同你说了罢。我师父一共收了四个弟子,我有两个师哥,无牵和无挂。我大师哥无牵,佛法上不怎精益,但他甚会打理寺中事务,心里一直想继承我师父的主持之位。我师父一个不高兴,便将他赶下山去了。这个我适才也和你说啦。”
方天至忽而听他说起碧峰寺旧事,似有交代后事之意,便郑重听着。无忧见他听到了耳中,才继续道:“无牵师哥下山时,我还小。山上便只有我和无挂师哥一起,我俩从小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原本一直很好,但有一日,寺里来了一个女香客,于寺后精舍中住了些时日,结果就坏了事。”他叹了口气,“我无挂师哥生得很俊,你虽没见过他,但你瞧我师弟无虑模样,也能猜个七八分。”
桥,桥豆麻袋?!
贫僧好像没听懂啊!?为何看你师弟长相,能知道你师哥啥模样!
难,难道他们是相差几十岁的孪生兄弟?
让贫僧静一静!
方教主还未来得及作出个表情来,无忧自个儿愣了一愣,然后道:“啊呀,我怎说这样快!”
贫僧怎么知道!
你就这样告诉贫僧了真的好吗!
方教主脸上仍一片木然的郑重,就听无忧续道:“唉,总之无虑下生时,这事便瞒不住了。我师父一怒之下,便要一掌拍死我师哥。师哥他固然不对,但我却也不能瞧着他死,便上前替他挡了一掌。这一掌险些将我打死,我师父却更生气了,打完我一掌,又一掌往我师哥头上拍。我师哥素来敬重师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便被他打死了!”
方天至听他三言两语,将这样惨烈的事情道来,不由叹道:“阿弥陀佛!”
无忧沉默了片刻,才道:“总之师哥就死了。无虑他娘生他时亦死了。只留了这么个襁褓婴儿来。我本以为他必死无疑了,却不知怎么,师父没将他扔了,而是留在了山上,还甚是疼爱他。师父打死师哥后,身体忽然就衰败了,没过多久便圆寂了。唉,他打死我师哥,心里又何尝好受呢!故去之前,师父将无虑收作弟子,嘱咐我不可告知他身世。我便也就这样将无虑带大。”他最后道了声佛,愁眉苦脸道,“唉。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我师父给我们四个起的法号,除了我来,竟没一个准的!真邪门哉!”
方教主一时语塞,只好随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无忧叹了口气,复又将大饼从腿上拿起,张口大嚼一番。咽下去后,才道:“我早先受师父一掌,差点死了。如今多活几十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目光宁和的望向方天至道,“我嘱咐你来,便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将我师弟领走?如今嘛,多了个福慧,要不你也捎带上?我思来想去,总不能叫他二人饿死罢!托付给你,倒还可以,我虽不喜欢寺里其他徒弟,但挺喜欢你这小和尚的。”
方天至望着他枯槁的脸孔,沉默片刻,最终道:“贫僧知晓了,大师且放心罢!”
无忧闻言,脸上也没露出甚么惊喜之色,仿佛已料到了这般结果,只是欣然的拍掉手上饼渣,忽而自蒲团上站了起来。
方天至不由问:“大师有何吩咐,贫僧可以代劳。”
无忧坦然悦道:“他们既然有了托付,我便放心啦。既然固有一死,死在这禅房之中,又有什么乐趣?”
方天至还未答话,梅树下的福慧眼尖的瞧见无忧,急忙向他跑过来。无忧伸手将冲过来的福慧揽在怀里,向他道:“师父要出门玩去了。你往后,就跟着圆意和尚一起,要听他的话,知道了么?”
福慧道:“师父,你不是要死了吗?怎么还出去玩?”
无忧道:“师父一高兴,又不想死了。”
福慧露出一个极安心的笑来:“那就好了!你怎不带我一起去玩?”
无忧道:“你还太小,过几十年来,再带你玩。”他朝方天至努努嘴,续道,“后山找你师叔去,然后与圆意和尚一起下山去罢。”
福慧不情不愿道:“那好罢!”
无忧凝望着他,轻轻将他往方天至身边一推,口中和蔼道:“去罢,去罢。”话毕,他复又抬头,用一种无牵无挂的洒脱目光望向方天至,嘻嘻一笑,“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