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张了张口,肃容道:“大师珍重!”
无忧摆摆手,越过二人,向屋门外一跨。
细雪中,他渐渐朦胧成一道枯瘦白影,消散在了梅林深处。
方天至静伫片刻,垂头向福慧道:“咱们去后山找你师叔去罢?”福慧却只呆呆望着远方的梅林,忽而就大哭了起来。
方天至勉力安慰:“你莫哭了,你师父只是出门去玩了。”
福慧嚎啕道:“他就要死了!我又不傻!”
第45章
方教主听他痛哭,登时头大,实是不知在如此生离死别之前,该如何哄个心如明镜的孩子。但好在福慧自己哭了一阵后,眼泪一抹,便扭头钻进禅房之中。他把一小块包袱皮摊开在僧床上,四下留恋不已的望了望,最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玉色袈裟,小心裹好,这才带着鼻音哼道:“圆意师父,咱们走罢。”
方天至大松一口气,便携着福慧的手出梅林往西去。他隐约记得后山去路,但没想到不用他费神寻找,每到转向之处,福慧便熟门熟路的指起路来。一问之下,方教主才了解,自从无忧身体不好之后,往后山去送饭并看望无虑的任务就着落到了福慧身上,老和尚只有在精神健旺之时,才会去瞧瞧师弟。福慧说到这里,还奶声奶气的解释道:“师叔生性忧愁,师父不愿让他再生郁结。好在师叔人很单纯,甚是好骗,这二三年来才没露馅。待会儿到了地方,还请不要说破。”
方天至斟酌片刻,道:“贫僧知晓了,但只怕不容易瞒得过他。”
福慧摇摇头道:“只说师父出门游玩便是了。”
方教主侧目心道,你个七岁的奶娃子都不信的说辞,指望你师叔三十好几的人相信?怕不是在做梦哟。
两人再无闲话,只在梅林中穿梭。漫天素雪在万梅枝头飘卷,渐成簌簌之势,玉粉香屑落了方天至满身,也分不清是花是雪。他望了眼不知尽头的梅花,自背后摘下斗笠,扣在了福慧的小光头上。福慧仰头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睫毛。
复行片刻,重重花树之外,渐渐露出一座廓影朦胧的断崖。两人走至崖边,只见周遭乱石堆雪,寸草不生,只有一株歪脖子梅花不知怎的扎根崖头石缝之中,枝桠斜飞于深壑,开得倒也正美。
福慧蹲在那棵梅树边上,手裹袖子,拍了拍树干上积覆甚厚的落雪,将上头绑缚的绳索拾起来,向方天至道:“师叔极少上寺里来,一般都呆在崖间的山洞里。我每隔半月便给他送下衣裳和斋饭去。”他探头探脑的往深谷中一望,脆声大吼道,“师叔——”
他年纪不大,嗓门不小,一声师叔在崖头回荡数响,余音不绝。他喊完这一声,两人于寂静大雪中静静等了片刻,便听下头传来一声人响:“怎么啦?”这声音轻飘飘的,在山间若有若无,甚至没甚么回响,但二人却听得清晰明白,如在耳旁。
方天至微微一愣,没想七年不见,无虑的武功竟又有如此精进。但福慧却视若寻常,大吼道:“我师父让你上来——”
无虑生性甚是孤僻,在碧峰寺出家修行数十载,也只与他师哥无忧相熟,寻常人都不理,只因福慧深得无忧喜爱,又年幼聪颖,才得与他说上几句话。福慧深知师叔的毛病,更兼心中悲伤,不欲与他多费口舌,上来便先将师父的名义搬过来。
山下半晌没人答话,福慧便又“师叔”“师叔”的吼了几嗓子,惹得无虑终于有气无力的道:“你不要喊啦,我上来就是。”他话音一落,那棵歪脖子梅上的绳索轻轻一紧,不过几呼吸的功夫,崖头便飘上来一个旧衫麻鞋的清瘦僧人。多年不见,方天至再瞧无虑模样,只见他仍旧面白如雪,长眉长睫,一副神出愁中的寂寥模样。单看他容颜,竟一丝岁月消逝的痕迹也无,仍旧如同一个青年般。
无虑上了崖来,四下一瞅,没瞧见无忧,便道:“我师哥呢?”
方天至还没来得及寒暄,福慧就扯住他衣袖道:“师父要咱们下山去。”
无虑蹙着眉头,一动不动的任他扯着衣袖:“我不想去。师哥哪去了?”
福慧面上不露悲伤之色,轻声道:“他下山去了,再不回来了。”他在无忧面前分明是依恋师父的稚子,可如今却镇定自若,显得甚是早慧,俨然已替师父照顾起无虑来。
无虑闻言一呆:“咦?我再见不着师哥了么?”
福慧道:“兴许许久以后才见。他嘱咐我俩与圆意和尚一道下山去。”
无虑犹豫半晌,最终道:“那好罢。就听师哥的。”
方教主便如同隐形一般在旁暗中观察,见他竟然真的如此天真,不由微感惊讶。而无虑想了想,又问,“圆意和尚是谁,我仿佛听说过一样。”
方教主瞧见福慧朝自己努嘴,便彬彬有礼道:“阿弥陀佛,贫僧圆意,法师别来无恙!”
无虑这才忆起身旁还有一个人,侧首来瞧。一眼瞥来,他黑漆漆的眸子定定的锁住方天至,半晌后才轻声道:“我听你名字很有点耳熟。”
方天至不由微笑道:“贫僧数年前曾与法师有过一面之缘。”
无虑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道:“原来是这样。”
……噫?!
这是什么意思!没认出来贫僧吗!?
能不能给你方哥一点面子!?
三人话罢,便轻装简行,沿石坊前的青石阶梯下山去,积雪路滑,福慧人小腿短,走得甚是艰难,不多时便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方天至见状,干脆将他负在背上行走,福慧趴在他背脊上许久,才不声不响的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脖颈。恰此时,无虑忽而问:“我们下山到哪里去?”
方天至问:“法师心中有何打算?”他自己毕竟是少林弟子,迟早回归山门,而无虑二人与无忧情谊深厚,想来万万不会改换门庭。而这两个光头,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一个不过稚龄孩童,既不便劳烦他人长期照顾,又不便安置后放手不管,实在令人为难。
他正思量,无虑答道:“……我不愿去人多的地方。”
方天至闻言不由心想,若寻一个人烟稀少之处,狂做好事的计划便耽搁了。但他只淡淡一想,便又将这念头抛却。大丈夫言出必行,诺出必践。若为了任务,反倒万事斤斤计较,纵使重新投胎也没甚意思。何况他心中敬佩无忧风范,一二载时光欣然相予,也不觉辜负。
思及于此,方天至便坦然笑道:“好,贫僧知晓了。”
碧峰寺已身处巴蜀腹地,再往西北而行,恐气候苦寒,山穷水恶,不易居存。是以待三人下了山,方天至便带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光头,赁下一艘船只,顺水东流往江南而去。
第46章
江南并不是那么好安居。
三个光头划着小船,冬去春来间,路过了许多好地方。青山沃土,绿水肥鱼,吸引的自然不止是和尚,它们早就有主了。无虑不爱见生人,而福慧又甚为年幼,故而一遇人烟,都是方天至这个相貌俊俏的斯文和尚支撑门面。
这一日傍晚时分,三人将小舟泊在河畔。福慧趴在船尾,把麻绳系在渡口的栏杆上,而方天至则往附近炊烟升起处去打探消息,顺带化缘。半个时辰后,方天至提着干粮饼子并一只小瓦罐回来了。
老远外,他便瞧见福慧蹲在船篷里,正拿着只蒲扇对着小火炉扇风,炉子上架着的瓦锅正逸出袅袅白雾,他边看锅子,边时不时抬头瞧瞧方天至去的方向,样子仿佛急等饭下锅一般。
方天至望着他不由一笑,待走更近些,福慧自夕阳余晖中望见他披沐金粉而来的剪影,忍不住喜笑颜开的站起来挥手。渡口旁生着一棵老梨树,雪白花瓣越过他小手飘到船篷后头,而无虑正安安静静的坐在船板上,呆呆的望着花瓣飘零入水而去,仍旧一副不论对甚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方天至走到渡头,福慧一个虎抱,便将他手上的东西全揽到了怀里,验看一番后,对他本次化缘的成果非常满意,这才喜滋滋的将干粮放进舱里的一口大缸中,又把那一小瓦罐的咸菜妥善收好。福慧收拾完家当,仰头一瞧,见方天至正笑吟吟的站在岸旁梨花下望着他,不由一撇嘴指挥道:“快去挖点笋来下饭。”
方教主顿时就笑不出来了,道:“将就下,改天再说罢。”
福慧不情不愿道:“好罢,如今笋正好吃,要多挖些回来腌上。”
方教主道:“是是是。”说罢,才一脚跨上船来。他余光向船头一瞥,却瞧见无虑的目光已不知何时从流水落花上移开,正落到他身上。他便笑问:“今晚吃饭不吃?”
无虑静静凝视着他,摇了摇头后,也不说话,又自去望远景去了。
福慧歪头掐指一算,道:“师叔,你足有七八天没吃东西了,也该吃啦!”
无虑道:“还不很饿。”
方天至与福慧对视一眼,也不再强劝。三人朝夕相处足有四五个月之久,福慧对方天至愈发熟稔,时常显出依赖亲昵之态来;而无虑则恰恰相反,打一开始,他还同方教主说上一二句话,但时日愈久,他话便愈少,现如今方教主问话,他都只摇头点头,极少交谈。对此,方教主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无虑本就是个怪人,他也不以为意。
待饭烧熟,方天至与福慧并肩大嚼完毕,河边霞光更淡,水波中只荡漾着一抹倦沉沉的绯色,福慧瞧方天至踱到岸旁的草地上躺下,便也下船随他一起。
两人手枕光头,一并望着远方数道朦胧在昏色中的炊烟,忽而一阵春风袭人,吹卷梨花如雪般洒落,福慧的注意力登时转移了,两只眼睛盯住飘到头脸上来的花瓣,一有落到鼻尖脸颊上的,便噘嘴吹气儿,不一会儿倒弄得自己痒痒的,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又扭头去瞧方天至。
黯淡金晖从天边压来,将方天至的侧容照映得仿如峻山廓影,别有雍容之色。福慧侧着小脑瓜瞅了他半晌,抬起手来替他将眉额上的花瓣蹭下来,提要求道:“我瞧你包袱里有笛子呢,你吹给我听听罢!”
方教主懒洋洋道:“改天,改天。”他仰天打了个哈欠,“差不多该练功了。回船上去。”
福慧不满的无声抗议了片刻,到底还是随他一起爬起来,三个光头各自在船上坐定,纷纷练起功来。福慧年纪虽小,但无忧给他底子打得很好,目前只需按部就班去炼,并未到甚么险要关头。反观方天至自己,菩提心经倒是最近才有所进展。
自下少室山以来,他便发觉,菩提心经的修炼几乎陷入停滞,不论每日花多久时间去打坐,也没甚么用处。时间一长,他便猜或许是山下诸事烦扰,不比山上清静自在的缘故,便也不去强求。直到前些日子,他与无虑二人随水东下,不再怎么理纷乱世事,心经的修炼进境才意思意思般的动弹了下。
能有此收获,对方天至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故而近些日子以来,船上诸事不便,他便重新修炼起这门武功来。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又继续上路。月余之后,小舟顺水来到江浙地界上,然而这一带人烟愈发稠密,避人的好去处更难找寻。如今再往东去便要入海,虽说往无人小岛上去亦无不可,但方天至不能长久陪伴二人,小岛四面环海,一旦有甚么变故,无虑指望不上,福慧又年小单薄,反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但这事也急不来,方天至便调转船头,随意捡一条细流而去。路上三人又逢遇了数座村庄,方天至只当寻常,也不觉失望,仍旧每隔几日上岸化一波缘。如此飘荡数日,两侧农田日渐稀少,青木秀林反而日渐丰密,小舟穿林而过,三人只见周遭土沃草茂,更有许多小动物簌簌而动,不由稍感振奋。正当时,自林子里钻出一个樵夫来,他瞧见河里小舟,忙将柴担放下唤道:“三位师父,欲往哪里去!”
方天至闻言拨棹一伫,于舟上和气道:“施主有礼了。贫僧三人信舟而来,欲寻一偏僻处隐居。敢问施主,此去往前,可还有村落没有?”
那樵夫瞧他三人生得都俊俏可爱,不像坏人,便好意道:“林子深处虽没有人烟,但却不可去!”说着脸上露出敬惧之色,“再往里去的山坳,便是山神居所。擅自闯进去的人,从没有出来过的,近百年来都是这样。”
方天至闻言不由微微露出诧异之色,道:“此处既然有水流,顺水而行,岂会迷路?”
樵夫解释道:“曾有人沿着河进去,却不知怎么忽然发狂,奔进树丛里去了!三位师父莫要进去,惹得山神怪罪!”
方天至是有地府户口的人,虽然笃信鬼神,却不信在这里会有。毕竟新颁条例说得明明白白,这可是武侠世界。而往前又是开阔山坳,想来也非瘴气害人之故,那么十有八九是有武林高手占了谷地,或是暗中出手将人害死,或是布下了甚么厉害阵法,令无知村民以为鬼神。
方教主虽作如此猜测,却也要亲往查勘才知。思虑片刻后,他向那樵夫恳谢道:“施主好意,贫僧甚是感激!”待那樵夫离去,他将小舟停住,独个上岸来,嘱咐无虑二人在原地等他,便要往那山坳去走一遭。
福慧当即急了,道:“你不要去!”说罢,立时伸手去拉方天至,抓到他腕子便紧紧不放。方天至回眸一望,恰瞧见福慧仰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又是无助又是恳盼,便如他当初抱着无忧衣袖时一般。
方天至微微一怔,旋即柔声宽慰道:“不要怕,我武功很好,一会儿便会回来。”
福慧叫道:“厉害有甚么用!你还打得过神仙么!”
方天至只好停下来一番好说歹说,勉强说通他知晓,山坳里必然不是鬼神,而是武功很高的前辈故布疑阵罢了。他虽感头大,却也感念福慧一番心意,最后摸摸他脑瓜,才顺水往深林中去了。他做魔教教主时,便精通五行八卦,于阵法一道上深有研究,是以丝毫不怯,于淙淙水声中深进不止,不多时便瞧出,时隔百年,两岸花草虽已杂生,但古树堆石仍旧森然有致,其中仿佛深有玄奥。他停住细观片刻,便确认这里果然是阵法遗迹。
方天至心中颇感惜服,也不知是甚么高人布下如此厉害的阵法来,百年身后,威力犹存一二,令寻常村民敬若鬼神,竟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如此想来,复往深处行去。
一二里之后,方天至于河畔三棵姿态丰美的老树之间寻到了艮宫生门,便掉转脚步离水入林。入得林中,更别有洞天。人在其中,片刻便不识方向,若仰头望天,便见枝叶参天交展,观之如斗转星璇,令人没由来一阵心悸目眩、齿颤胆栗,却是出了河边阵来,又入了林中阵去,先头那阵中的生门,却是这阵中的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