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那的想头里,方天至续道:“施主的刀能劈裂金石,那斩人头想必一刀也就够了。这船上还有三个客人,不若你斩贫僧三刀,贫僧只坐在这里不还手。若贫僧侥幸不死,那我三人的买命钱便一笔勾销,陈施主以为如何?”
方天至并没有去看角落里的老妪。
但他话音甫落,那老妪却抬眉偷偷瞧起了他。
陈船主一时没有开口。
良久,他目光闪动道:“大师不怕我这破船上的麻药,内功造诣定然极高的。如今又放下如此豪言,料想还应是硬功名家。”他顿了顿,先让一步道,“这般一来,就算鄙人拿刀去斩,想也奈何大师不得,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方天至见他弯弯绕绕,便问:“不知陈施主有何高见?”
陈船主叹道:“鄙人行走江湖多年,向来看重和气生财,从不与人结怨!今日走了眼,冒犯到大师身上,那这趟生意不做亦可。只是……鄙人练刀多年,得闻大师亦擅刀法,不免心痒难搔,想涨一涨见识。”
方天至将手里的碗轻轻放在甲板上,“施主有意与贫僧切磋刀法?”
陈船主大摇其头,道:“岂可如此,这不是伤了和气?”
他作势思忖,忽将目光又移到桌前的碎金子上,拊掌微微一笑,口中道,“有了!实不相瞒,鄙人的刀不算快,但将一块金子斩成九块,却勉强还能办到。不如你我比试一番,若大师能一刀将金子斩成十块,那么鄙人甘拜下风,再无二话,船上一应大事小情,都听从大师安排!”
方天至闻弦歌而知雅意,顺之问道:“若贫僧不能呢?”
陈船主的神色愈发圆滑可亲,竟大度道:“那也无妨!鄙人这单生意照旧不做了,就当与大师交个朋友。”他又向方天至虚虚一拱手,“只是有朝一日,鄙人若请大师帮个小忙,大师莫要假装不认得鄙人,也就是了。”
方天至瞧了他一会儿,微笑道:“陈施主若一直这般和气生财,那想必早已发了大财了。”
陈船主道:“哪里哪里,糊口而已。”说着,他将桌上长刀拾起,两手虚托,客客气气道,“大师请?”
方天至没来得及接刀。
因为角落里忽有个干涩喑哑的声音响起:“你真想瞧瞧别人家的刀有多快?”
这话是对陈船主说的。
陈船主冷不防怔了怔,侧首一瞧,却见那佝偻老妪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她颤巍巍地站着,仿佛随着海浪颠簸而摇摇欲倒,鸡爪般的黑瘦右手仍挎着那只小花布包袱,同市井田间最平凡不过的小老太一般无二,但陈船主低眼一瞧,却见她的两只蓝鞋正若无其事地踩在麻子未干的黑血上——
仿佛适才惊恐尖叫的人根本不是她。
陈船主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擦了擦虚汗。
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真的犯了太岁,怎么网几条杂鱼,竟网出了这么些不省心的东西?
那老妪又眯着发黄的眼珠问:“我老太婆的刀也不算慢。这位大师是何等身份,区区小事怎值当麻烦他?小子,我若赢过了你,你看该怎么办呢?”
陈船主干笑了一声道:“您老人家想怎么办?”
老妪冷冷笑了笑,瘪着掉牙的嘴,缓缓道:“老太婆赢了,小子就得听话。”
陈船主心里发虚,点头道:“好说,好说。”
那老妪不再作声,而是蹒跚两步上前,自陈船主手中轻轻接过刀来,对着桌上的金子劈了下去。
黄昏将去。
但满船金光中,却并未更多出一道刀光。
那老妪的刀已经劈出。但几乎没人能看清她究竟怎样出的刀,她劈出的仿佛已不是刀,而是一道翻滚在金光海雾中的淡影!
老妪信手将刀搁在一旁。
陈船主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盯着桌上的金子——那金子好生生的摆在那,半点也未变化。
老妪道:“你怎么不走过去,细细地看一看?”
陈船主听话极了,老实巴交地走过去,弯腰凑近去看。
这一凑近,他就将一切都看清了——
散落桌上的碎金子里,有一块上面竟一笔一划地刻着两个字。
那两个小字又瘦又硬,盘曲在灿烂的金光中,正像是老妪那只鸡爪般癯枯的右手!
陈船主垂着头,背对着方天至,方天至瞧不见他的脸色,只看到他弯腰站在桌前,像是石胎木塑。
老妪道:“你瞧清了没有?”
陈船主道:“瞧清了。”
老妪道:“上面是什么字?”
陈船主道:“青安。”
老妪道:“你懂不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陈船主恭恭敬敬道:“请老夫人解惑。”
老妪却长叹道:“那是一个地方。是老太婆的家。”
陈船主道:“您这么一说,鄙人就有印象了。不知是不是江浙一带的青台镇?”
老妪道:“不错。”
陈船主领会其意,试探道:“老夫人想回家了?”
老妪哀声道:“谁不想回家呢?但我有一件大事要办,若办不成,我没脸回家见小姐。”
陈船主的脸容也霎时染上了愁色,仿佛比老妪更要伤心难过,他把手绢揣回袖袋里,急切而同情的问:“鄙人有什么能帮上夫人的?”
老妪道:“你不能。但就在这条船上,有一个人能。”
下一瞬,方天至便见那老妪直直向他瞧了过来。
陈船主也反应了过来,道:“难道夫人要请大师帮忙?”
老妪沉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陈船主讷讷道:“这……这……鄙人眼拙……”
老妪哑着嗓子,缓缓道:“他是天生山洞心寺的寺主,法号上雪下惊。”
陈船主垂着眼睛,喉头轻轻滚了滚,仍轻声道:“这……这……鄙人孤陋寡闻……”
那老妪黑漆漆的眼珠子牢牢盯住方天至,兀自续道:“除了这个,他还有一个身份。”
陈船主不敢再问了。
他为人机灵得很,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则该闭上嘴,只当自己没长过舌头。
方天至亦注视着那老妪,半晌开口道:“贫僧自幼出家,只僧侣这一个身份。老施主若要办别个大事,可能找错了人。”
那老妪一言不发,忽地扑通跪在了他面前。
方天至心中诧异,却见她伏在地上不停磕起了头,口中凄厉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大师发发慈悲,救我家小姐活命!”
第121章
方天至略一沉吟,便站了起来。
他移步至那老妪面前,伸手欲扶,口中道:“阿弥陀佛,老施主请起。”
他的手虚搭在老妪肘下只轻轻一抬,便顿住了。
那老妪仍结结实实地伏在地上,半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不再砰砰磕头,只垂着头脸嘶声道:“不敢,老太婆只敢跪着说话。”
这会儿功夫里,她蓝布头巾下的额头已不知不觉碰破了,正往漆着桐油的甲板上滴着血。而她脑后的意志光环则泛着淡淡的白光,昭示着主人毫无动武犯恶的念头——
方天至轻轻放开了她。
他那一抬不曾施展武功,用的力气也不大。但那一点力气,也足够将一个老人从地上扶起来了。
老妪此时没起身,只说明她不肯顺势站起来。
方天至已见过她的刀。
他虽不知那刀法的名目,但却识得刀法的好坏。
放眼天下,绝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的刀胜过了这黑瘦老太。而一个人若能使出如此来去无踪,快似鬼魅的刀法,那她在江湖上便几乎可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
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性情孤戾的老前辈,怎会隐姓埋名,甘心给人做个忠心耿耿的奴仆?
这老妪究竟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跋山涉水跑来找自己救命?又为什么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
她的小姐又是谁?
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姐既然有如此得力的仆人,想来不是等闲人物。
什么样的大麻烦,竟然可怕到能要了她的命?
方天至这些思绪一闪而过,轻叹道:“老施主不肯起身,难道怕贫僧不肯帮忙,要跪到贫僧答应为止?”
老妪嘶声道:“我跪着,恰恰是因为大师已答应了!”
方天至早已移开半步,不受这一拜,诧异道,“贫僧何曾答应了?”
老妪缓缓道:“我这样一个穷婆子,大师定然是不认得我的。”
方天至道:“不错。”
老妪又道:“那船主适才讨买命钱,大师帮我消灾,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
方天至也老实地点了点头:“确实没什么好处。”
那老妪额上的血沿着皱纹,爬布了半张瘦脸,瞧着颇有几分骇人。但她并顾不得擦拭,而是又弓身磕下一个头,道:“大师心肠慈悲,连个穷老婆子的闲事都不愿袖手旁观,又怎会不救小姐的命?”
方天至神容不变,忽道:“老施主想来很得贵府倚重。”
那老妪答道:“主家厚爱罢了。”
方天至又道:“老施主刀法亦很高明,放眼江湖,恐怕少有敌手。”
那老妪叹了口气,“打得过我的人,确实也只有几个。”
方天至闻言便笑了一笑,“连老施主都束手无策,贵小姐的麻烦一定是天大的麻烦。”
那老妪道:“确实是天大的麻烦。”
方天至平和地注视着她,道:“天大的麻烦通常会要人命。它既然能要了贵小姐的命,自然也能要了贫僧的命。”他话音微微一顿,娓娓反问道,“贫僧替老施主消灾,不过顺手为之。可若要帮贵小姐解忧,恐怕却要豁上性命。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老施主又怎知贫僧一定会答应救人呢?”
那老妪忙道:“别人看来,这是天大的麻烦。但对大师而言,不过也是举手之劳!”她嗓音嘶哑难听,自来透着一股刁冷味道,此时却恭恭敬敬地,“若非如此,又怎敢千里迢迢,特来麻烦大师?”
方天至笑道:“看来你们对贫僧很是了解。”
那老妪神色中带出几分谨慎,缓道:“我家小姐早听说大师慈名,又侥幸得知了一点秘辛,这才令老身来请大师相助。……可事有不巧,我们才一上山,便听寺里的有钱大师说,您已出门云游去了。老身只得散开人马,四处寻找大师的踪迹。”
方天至又笑了,“而老施主的脚程很快,运气也很好,恰巧便找到了贫僧。”
老妪没再开口。
她沉默了片刻,忽将右手探进花布包袱里,冷不防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匕,直直朝自己左眼上剜去!
这短匕仿佛一道雪冷的光!
近在咫尺之间,那光霎时便要照进老妪的眼窝,简直谁人也难以再阻止!
这老太婆突然间发了什么疯病!
一旁乖觉装死的陈船主忙抬头看天,不乐意去看这恶心景儿,却不料他眼皮刚一翻,那老妪的手便不知怎么一顿——
短匕已快得像一道雪冷的光。
但横里忽有人将这道光挟住了。
那光戛然静止了下来,复又化作老妪手中的一道匕首。
而匕首的末端,一只洁白的手掌正轻拿着老妪的腕子。
陈船主愣住了。
余光中,他见方天至缓缓松手,望着那老妪,口吻平和道:“阿弥陀佛,何苦如此?”
那老妪也愣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匕首,半晌回神,却一时再刺也不是,不刺也不是。
方天至道,“人这一辈子只有两只眼睛,刺瞎一只,便少一只。”
那老妪目光浑浊,也不知是望着他,还是望着他身后的海波霞光,“眼睛既然瞎了,那正该剜出来!”
方天至叹了一声:“老施主双目无疾,贫僧还是瞧得出来的。”
老妪道:“我虽不是真瞎子,却比瞎子更瞎。”
方天至道:“比瞎子更瞎?”
老妪喘了口气,刚强道:“我早便认出了大师,却悄悄躲在一旁窥视……这是将君子当做小人对待。如此有眼无珠,诚心冒犯,岂不是比瞎子更瞎?这双眼睛难道不该就此剜出来?招子废了也就废了,只盼大师不要为我这蠢婆子而迁怒了小姐。”
方天至静静垂望着这老妪。
她手上仍紧握着匕首,仿佛一旦发觉自己稍有不愉,便立时又要自剜双目。
拥有这般耿耿忠仆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个?
他心中这般郑重作想,便开口道:“江湖凶险,人心难测,自来便该谨慎三分。老施主与贫僧素昧平生,疑心于我,亦是常情。”
那老妪满脸血痕的死死望着他,目光中尽是恳盼。
方天至话音不由顿了顿,微微一笑道:“何况依贫僧看来,老施主这双眼睛不仅不必剜掉,用处还大得很。”
那老妪嘴唇动了动,道:“用处?”
方天至道:“不错。用来认路。”
那老妪双目陡然一亮!
她爬满皱纹的脸孔仿佛瞬间舒展了开来,几乎称得上欣喜若狂,连手上握着的匕首都不知不觉松了开。
方天至则和声道:“贫僧要往青台镇游历,还请施主带一带路。”
陈船主是个聪明的生意人。
聪明的生意人明白这趟买卖已砸了,但事已至此,他至少该设法少亏一些。这么一想,他便笑脸迎人,一路将三位太岁好吃好喝伺候着,顺便鼓起三张大帆,将船铆足了劲往北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