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开之后,又褪去,就算那一角山石归位,也会活动,留下的就只有一摊水迹。
这种地风极其罕见,一般只有广袤山势,且通地河的地方才会有。她以往只有在书里见过,从未真正遇到过。
当然,她以前也从未开过这样的大矿。
所以他们不是跑了,相反,他们甚至是被困住了。
神容抬起一只手,在周围各山点过,眼睛看过东角河岸,再三推断,慢慢手指一划,停住:“那里。”
山宗立即问:“那里什么?”
她说:“人就在那里。”
现场鸦雀无声,只觉诡异,这也太信口开河了。
山宗看她两眼,蓦然一抽刀,策马就往那方向冲了出去。
尽管不明所以,胡十一和张威也连忙带人跟了过去。
望蓟山漫长连绵的山脉蜿蜒如天梯,倾斜而下,拖坠在东角河岸。
河岸和山脉中间却有一处下陷之处,数丈见圆,里面遍布杂草。
山中多的是这样坑洼不平的地方,并没什么奇特的。
但神容指的就是这里。
胡十一和张威在左右看了又看,回头问:“这里怎么可能有人?”
山宗扫过周围,有一处的杂草全往一边歪斜,仿佛被冲刷过,旁边的山壁是土质,露出一道碗口大小的豁口。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拖着刀大步走过去,几刀砍去杂草,一脚踹在豁口上。
轰然声响,豁口崩裂,里面居然有水淌了出来,甚至还有风。
胡十一和张威冲过来,往里一看,惊讶地眼睛都瞪圆了。
谁都以为这半边山壁里是实的,再不然也就是个洞。
可这里面竟然像个罐子一样灌满了泥沼,就像他们之前挖出来对付关外的那泥潭一样。
边上山石嶙峋突出,上下左右全是一个个紧紧攀住的人,如兽如怪,锁链彼此相缠,一个拉着一个,有的半身入泥,有的攀在上方,形似蝙蝠,否则就会全掉下去。
如果不刻意寻找,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
胡十一看得咋舌,一定是坑道里忽然出了什么状况,这群人当中有人被卷走了,其他人要么想救,要么互相拉扯,才一起陆续落到了这里。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是怎么落来这里的,那坑道看起来毫无异常啊。
就这瞬间,光从豁口漏了进去。
最边上的一个人笑出一口森森利牙,筋疲力竭地嘶哑道:“姓山的,想不到老子们还没死吧?”
是未申五。
山宗站在豁口前,扫视了一圈,冷笑着点了点刀尖:“算你们命大,还能多活几天,带出来!”
张威推一下发愣的胡十一,他这才回神,赶紧领命。
东来过来时,那群人已经被陆续带出。
兵卒们去东角河中灌水而来,大股地往他们身上浇,满地泥水横流。
一旁有人在挨个对照代号木牌点人。
东来拿着那幅矿眼图再展开给他们看了一遍:“你们凿错了,看清位置,否则下一次就没这么好命了。”
这是神容的吩咐。
那群人一言不发,就连怪声也收敛了发不出来。
这场突变已经让他们耗尽了所有气力,就算还有一点残余,也都被瑟瑟寒风刮走了,现在大概只有眼睛还能动了。
……
山宗策马而回时,山里居然还亮了一分。
日上正空,丝毫不觉流逝了多少时间。
他策马到半途,停住,转了方向,往刚才神容站的地方而去。
神容还在,手里的书卷刚刚纳入锦袋,收进怀里。
山宗携着刀,一步一步走到那坡地下方。
她转头看了过来:“找到了?”
山宗点头,“一个不差。”随即问:“你是怎么找到的?”
神容暗暗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朝他身上轻轻扫过一眼,遥遥看向望蓟山:“我早说了,没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风呼啸而过,周遭树影婆娑,她当高迎风而立,披风翻掀,轻纱披帛在身侧飘若游龙。
山宗从未见过她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刻,周围群山如抱,河流奔腾,仿佛都已向她垂首臣服。
惊鸿一眼,如露如电。
胡十一好不容易忙完过来,见他站在坡下,不禁奇怪,悄悄凑去他身后问:“头儿,你在看什么呢?”
山宗低低说:“日头。”
“日头?那有什么好看的?”胡十一嘀咕着抬头去看,又赶紧拿手遮眼:“啧,真晃眼!”
山宗半边嘴角扬起,对着那道身影眯了眯眼:“确实。”
太晃眼了。
第二十八章
几个时辰后, 赵进镰带着左右随从匆匆赶来了山里。
他一路喘着气,直到亲眼看到那群犯人已被带回,才长长吐出胸襟。
“还好没出事, 否则真不知是何等后果,这群人要是没了,我们可全都脱不了干系。”他有些后怕地扶了扶头上官帽。
神容和山宗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对视一眼, 没说话。
他们其实清楚, 那群人当时已经很危急, 晚半点都有可能会支撑不住掉入泥沼, 届时怕是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那场营救算得上惊心动魄, 只怕说了更惹赵进镰后怕, 干脆不表。
赵进镰是收到消息才特地赶来看情形的,此时见事情已经平息, 人也一个不少就放心了。
他定了定心打算出山,忽又想起一事,对神容道:“说起来,长安早就来了消息,工部的人已在路上,不知女郎可知晓。”
神容听了意外:“是么?我并未收到消息。”
赵进镰笑道:“那一定是长孙侍郎忙忘了,这消息是由工部直接发到了幽州官署,料想就这几日他们便能抵达了。”
神容更觉意外, 她哥哥何时是个会故弄玄虚的人了, 这么久也没收到他的信,原来人都已经在路上了。
她冲赵进镰点点头:“那就等他们到了再说吧。”
赵进镰也点头, 临走又看了看那矿眼附近蹲着的一大群犯人,才终于出山离去了。
他走了, 神容还站着。
山宗看了眼天色,又看她:“你还不走?”
再待下去时候就不早了。
神容说:“不走,我今日得留在这里。”说着看他一眼,“你也得留着。”
山宗盯着她:“为何?”
神容指一下望蓟山:“因为这里还没安稳,我要在此镇山。”
“镇山?”
“对。”
山宗觉得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个要镇守一方的将军,不禁笑了,她到底还有多少门道?
神容瞥他:“笑什么,笑你也要留下,我镇山,你镇他们。”她指那群犯人。
山宗摸了摸嘴,笑而不语。
没什么好说的,她今日立了头功,自然是听她的了。
也就是如今发现了这山里的特殊地风,神容才需要镇山。
眼下刚出过事,地风已经不稳,按照经验,短时间内还会有状况。
这就像地动之灾,震过之后往往还有余震,要全避过了才算真正过去。
她在这里守着随时应对,就叫镇山。
以往并没有过,这其实是她第一回 镇山。
东来和紫瑞得知少主要镇山,都立即着手准备,还遣人返回官舍去取了所需的东西来。
天色将暮时,离矿眼不远的空地上支起了火堆,火上煮着热汤,肉汁香气四溢。
另一边是被守得更严密的重犯们,眼下三五成一股的待着,都没再下坑,一个个像是影子一样雌伏。
神容换上了件厚披风,自那里经过时,忽觉有人盯着自己,一扭头,一个蹲伏的身影正对着她,看不清脸。
她直觉就是那未申五,问:“你又想干什么?”
那人一开口,发出声古怪的笑,果然是未申五的声音:“听狗兵卒们说,是你这个小丫头找到了老子们。”
神容冷淡道:“怎么,要谢我不成?”
未申五喉中一声怪声,仍像笑,接着陡然没声了。
神容下意识回头,一眼看到山宗拎刀而立的身影。
他脸朝着这里,逆着火光看不清神情,唯长身高拔,宽肩劲腰被描摹得清晰。
难怪未申五没声了。
她瞄一眼身后他被驯服的身影,朝那头走过去。
近了才发现山宗果然一双眼沉幽幽地盯着未申五,她走近了,那双眼才看到她身上来。
“如果这山里还会有状况,会是什么状况?”他问。
神容摇头:“不知,昨夜出的事,料想到明日没事,也就说明地风稳住了,可以继续开凿。若是有事,那也得等它真发生了才会知道。”
山宗回味她随口而出的这番话,“地风”这个词以往都不曾听说过,瞄一眼她被火光映照明亮的眉目,仿佛又重新认识了她一回。
火上热汤已经煮好,紫瑞过来请他们去用。
旁边,东来领着护卫们竖起了防寒的垂帐。
神容在火堆旁坐下,端着碗汤只喝了两口,便要递给紫瑞。
山宗坐在旁边,看了一眼说:“你最好喝完,山里磨体力,夜里还冷。”
神容不禁看住他脸。
他对上她视线:“怎么?”
“我在看你是不是又故意说来戏弄我。”他以前还说过这山里晚上不太平呢。
山宗眼里带笑:“没骗你,喝完。”
神容看他这回倒不像笑得太坏相,才将信将疑地端着碗又低头去饮。
胡十一和张威刚把军所里多余人马调度回去,过来就看见长孙家这贵族做派,竟还要竖起一顶豪华的垂帐来,在山野里都这么万事齐全。
正啧啧感叹,又见那二人坐在一处饮汤的画面。
山宗端着碗,屈腿坐着,眼斜斜看向身旁,火光映着他的脸,嘴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胡十一没见过他这不经意的笑,拿胳膊肘撞撞张威:“我莫不是瞧错了,怎么觉着头儿那样子看着很和善呢?”
张威嘀咕:“你是夸头儿还是骂头儿,是说他平日里不和善呗?”
胡十一心说废话,但也不敢说出口:“我是说瞧着好似有些不同。”
总觉着头儿对金娇娇比以往要注意多了,在他旁边喝个汤有什么好看的。张威道:“你总说他俩配,自然是觉得不同了。”
似乎也有道理,胡十一抓抓耳。
……
汤喝完,垂帐也竖好了。
趁着东来请神容入内避风,山宗离开火堆,去了矿眼处。
未申五还在那里蹲坐着,嘴角嚼着兵卒派下的干饼,在齿间吱嘎有声。
看到山宗的马靴出现在眼里,他就抬了头,嘴里怪哼一声:“怎么?”
山宗冷着声说:“以后离她远点。”
未申五咧开嘴笑:“离谁远点?你以前的夫人?可真是个有本事的小美人儿,你如何舍得的,如今只能看不能碰,不难受?”
山宗刀尖点在他面前:“说,接着说,那四根舌头我随时都能给你送来。”
未申五阴沉了眼,笑也变成了阴笑:“放心好了,按你说的,老子自是不会‘胡言乱语’了。”
山宗冷眼扫过他,转身走开。
神容正站在垂帐外,看到他过来,问道:“你今晚在哪里安置?”
山宗笑:“又不是什么大事。”
行军的人从不在乎这些。
神容看着他,忽而指一下眼前垂帐,低低说:“可要给你也竖一个?便挨着我的好了。”
山宗看见她那轻描淡写的眼神,便知她是故意的,扫了眼左右,低声回:“那你何不干脆请我入你帐中呢?”
神容眼神轻动,被他将了一军,抬手顺了下耳边发丝,又看过去:“我敢请,你敢入么?”
男人与女人斗嘴,但凡有人收一句,也就过去了,偏要各不相让。
山宗看她的眼神沉了点,迈步,借着错身之际幽幽低笑说:“这种话以后少说点,迟早吃亏。”
神容扭头,看着他走过的背影,暗暗骂了句坏种,不识好人心,谁管你住哪儿!
……
垂帐中,紫瑞特地置了毡毯,铺了好几层软垫。
神容却也不好卧,嫌不舒服,只斜倚而坐。
她一直拿着书卷,借着外面火堆的光看了几遍望蓟山的描述,推测着可能出现的情形。
到后来还是勉强睡了小半宿,睁开眼天就亮了。
掀帘出去,帐外一片寂静。
紫瑞守了一夜未睡,见她出来,立即取了水囊过来,请她梳洗。
神容就站在外面净了手脸,缓缓扫视四周。
紫瑞道:“少主放心,东来一直留心着,这一夜没什么动静,一切如常。”
神容嗯一声:“那就好。”
东来过来请示:“少主可允许他们继续开凿?”
神容看一眼远处那群如蛰伏刚醒的重犯们:“去吧。”
东来去传令了。
神容刚转身,就见山宗迎面而来。
不知他这一夜是在哪里睡的,也不知到底睡没睡,居然精神奕奕。
神容自他身上刮了一眼,也懒得问。
山宗看到她这眼神就有数,难免好笑,有时候她气性真是不小。
神容说:“没事了,你可以不用镇着了。”
他看一眼望蓟山:“这么说你的山镇住了?”
神容刚要说话,忽觉不对,竖着根手指感受了一下,拧眉:“怎么又起了大风?”
紫瑞拿着她的披风过来,为她搭上,一面道:“确实,昨夜后半夜就吹起来了,还好这山里感觉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