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到现在都没找到哥哥人影,听完这番话才有机会问:“那为何家兄不直接来,反倒要请世伯暂来坐镇?”
刘尚书道:“那你就得回去问他了,他说要等你回去了才能再来幽州。”
神容微怔,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
……
军所里,胡十一冒冒失失一头撞进山宗屋里,就见他正往胡衣外绑缚护腰,肩上湿漉漉地散着发,显然刚刚洗完一个澡。他往边上站了站。
山宗看他一眼:“你跑进来干什么?”
胡十一看看桌上他那件换下来的中衣,已经松垮的看不出模样,好像还有破的地方,便知凶险:“我来看看头儿有没有受伤,可要给你拿药来?”
“不用。”山宗已经自己处理过了。
胡十一不太信,既担心又好奇:“我瞧着那金娇娇一点事没有,头儿你的衣服却是一直在她身上披着,哪能一点伤没有。说起来,这一日一夜,你们到底是怎么过的啊?”
山宗笑着看他:“怎么过?你说呢,孤男寡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腹里,能怎么过?”
胡十一不可遏制地眼亮了,毕竟这二人以往做过夫妻,他又是亲眼瞧着山宗直扑下去救人的,独处这么久,又衣裳不整的出来,就叫他头脑里多了点旖旎:“难道……”
山宗摁住他后颈就往桌上一磕,磕地他捂头一声痛嚎。“说风就是雨,你还来劲了。”
胡十一被磕清醒了,退远两步,只能捂着脑门讪笑:“没有没有,那时候自然是逃命要紧,能有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嘶一声。
山宗抬手套护臂。
胡十一见他一抬手又吓一跳,生怕刚才那样再来一下,赶紧找个理由溜了:“头儿你歇着,我去练兵了。”
山宗看他出去了,才接着整衣。
却又听见外面刚走出门去的胡十一传来一声古怪的“咦”,紧接着又没声了。
而后他门外便有兵卒来报:“头儿,有贵客至。”
山宗头也不抬地问:“什么贵客?”
回应他的是门上的几声敲门响,不轻不重的几下,仿佛能听出来人不疾不徐的抬着手,安然等着的模样。
兵卒脚步声远了点,似已退开。
山宗走过去,一下拉开门。
门外的人手还抬着,刚准备再敲一回,忽然门开了,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是神容。
山宗看一眼左右,门外的兵卒都退出老远去了,有几个还在伸头伸脑的,一对上他扫去的眼神也溜了。
如今全军都知道他们的事了,她在这里出现自然会叫上下兵卒都忍不住想看热闹。
只有神容身后跟着的广源和东来还留在门外。
“郎君没事就好。”广源一直伸着头,看到他出现就这么说了一句,似放了心,显然也是知道山里的事了。
山宗看一眼身前的女人:“你不是去见工部官员了,怎么来了军所?”
神容说:“来都来了,哪有那么多理由。”说着往里走了一步,又停下看他,“不请我进去说话?”
门窄,需要他让开点,她才能进。
山宗又朝外看一眼,广源和东来也已都退开了。
他让开一步,任门开着,回头进了屋。
神容跟着走了进来,先看了眼里面情形。
这里面也就是间营房,只不过是他独住的,简单得很,桌椅都是单独的,最里一张床榻,很窄,只能容他一人卧下的模样。
头一回看见这里面情形,神容什么也没说,反正早也猜到了。
她在四下看着的时候,山宗正斜斜靠在桌前,也在看她。
自山里出来,她便又恢复了元气,乌发微垂,披风长坠,应该是骑马来的,手里的马鞭还没放下,一边在手指间慢慢转着,一边在他这间屋里慢悠悠地走动。
直到襦裙如水一般的衣摆停在他身前,轻绸的边沿搭在他的马靴上,她一只手碰到了他肩:“可要我帮你?”
山宗垂了下眼,才发现她手指挑着的是他还散着未束的头发,看她的眼里带了丝笑:“这不是你该做的。”
神容眉头微挑,手指自他发间一穿而过:“只是觉得你也在山里帮过我而已。”
为他束发,未免太过亲近了些,她说完便察觉出来了,那是夫妻间才会做的事。
想到此处又瞄了瞄他模样,他这样散发站着,黑发黑眼,形容随意,更显出一身浪荡不羁。
神容走近一步,捏着马鞭仰头看他,忽然低声说:“其实在山里的时候,你我不是更亲近的事都做了?”
山宗顿时盯紧了她。
那一片黑里的情形仿佛还历历在目,她此时在他跟前仰着头,一截脖颈雪白,眼瞳黑亮,抿着描过的一双唇,便叫他又分毫不差地回忆了起来。
他一手撑在桌沿,才离她的脸远了点,嘴边的笑意味不明:“我也不是什么君子,那种时候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神容看得明明白白,这张脸分明生得剑眉星目,偏偏表情微妙,叫她想起他那日说她“迟早吃亏”的模样。
“罢了,”她今日没有斗嘴的心情,看了看他的脸说:“我是来谢你的。”
山宗早看出她是有事才会来,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有些不习惯了,眼里的笑也深了:“你也助我出来了,下次我若救了你,你再谢我不迟。”
神容忽然看入他双眼,“下次?”她眼神转离他身上,淡淡道:“你凭什么觉得还有下次?”
山宗看她的眼里笑意渐无:“为何这么说?”
……
院角里,除去先前那几个溜掉的兵卒,此时胡十一和张威、雷大三五人正藏头露尾地朝那片屋舍翘首。
张威推胡十一:“你先前不是去打听了吗?打听出什么了,他们一天一夜都做什么了?”
胡十一捂额:“什么也没做,别问了,咱也别看了,还是去练兵吧,我头还疼着呢。”
刚说到此处,就见他们口中的金娇娇从屋中走了出来,戴上披风兜帽,领着广源和东来,往军所外走去了。
胡十一刚说要走,见状又留了一下,几人不约而同地又往屋里看。
什么也没看到,山宗没露人影。
军所外,紫瑞见神容出来,将马送了过去。
神容坐上马背,一字未言。
紫瑞觉得不太对劲,又担心她是出山不久,尚未完全回缓,劝道:“少主还是回去多歇一歇,您需要好好养精蓄锐。”
神容忽笑一声:“无妨,待回了长安,多的是我歇的时候了。”
紫瑞有些意外,看了看东来,甚至还看了眼广源,他们似乎也没想到。
神容也没想到,但刘尚书说那番话时她便知道,她哥哥要等她回去才能再来,便是在催她返回长安了。
矿眼最难打通的一段已掘出,望蓟山的地风也稳住了,冬日将至,似乎的确没她什么事了。
方才在那间屋里,山宗问她为何这么说,她回:“因为我要回长安了。”
“可惜。”
紫瑞忽然听到这句,凑近问:“少主说什么可惜?您已寻到这样前所未有的矿山了。”
神容朝军所大门看了一眼:“我说的是别的。”
第三十二章
工部的人一到, 没两日,望蓟山里便多出了许多新身影。
刘尚书带着一行属下官员入了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工部接手事宜。
看完了四周一圈山岭之后, 他转向身旁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谁能想到幽州还会有这样的大矿。”
神容就跟在他身旁,闻言只是笑笑。
谁都想不到,才是他们长孙家祖传书卷的宝贵所在。
说话时往前, 已到矿眼坑口。
塌陷过一回之后, 这里又被清理了出来, 如今看起来与之前已没什么两样。
就在坑口附近, 蹲着那群开矿的犯人。
今日他们都被聚在了一处, 由兵卒们严密守着, 只是怕冲撞了这些新到的京官。
刘尚书看了几眼,问神容:“这些人瞧着都是重犯?”
神容点头:“是, 不过世伯放心,他们早被镇住了,可以一用。”
刘尚书听了抚须而笑:“想必是那个幽州团练使的威名所慑了,我来幽州后略有耳闻,听闻多亏了他,侄女你才能安然从山里出来。”
神容不禁看他一眼,听他口气,倒好像不知道幽州团练使就是山宗。
但他只要听到名字, 应该就会记起那是曾经的山家大郎君, 她的前夫君。
刘尚书忽然转头找了一下:“赵刺史何在?”
赵进镰今日也在,就在不远处吩咐事宜, 听见老尚书开口,笑着走过来。
刘尚书慈眉善目地看一眼神容, 对他道:“我这侄女可是赵国公府的心头肉,眼看着就要回都了,我可得好生安排一下她出行安全,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赵进镰看了看神容,脸上意外一闪而过,仍堆着笑:“刘公请说。”
二人说着话走远,神容没跟上去,往矿眼走近两步,朝下望,黑洞洞的,不免又叫她想起其中经历过的情景,抬头不看了。
再环顾左右山岭,竟觉得已经有些习惯这片群山了。
毕竟以往也没有哪处的山能这样折腾她一番的。
隐约间似有人在看她,神容看去,对面那群被守着的犯人里,那张左眼顶着白疤的熟悉脸又露了出来。
“听说小美人儿要走了?”未申五露出笑。
兵卒一鞭子抽上去:“放肆!”
未申五被抽了也只露了个狠眼色,脸上的笑还挂着,又盯住神容。
神容懒得看他:“我既要走了,也不计较你过往冒犯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少在我眼前晃。”
“说什么冒犯,姓山的可盯着老子呢。”未申五龇牙笑:“只是遗憾呐,还没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
神容只觉得他阴阳怪气:“谁要你的报答。”说完转身就走了。
兵卒的鞭子又抽了过去,未申五居然还笑着躲了一下,没一会儿就阴着脸收敛了,眼睛盯着神容离开的反方向。
山宗黑衣猎猎,手提直刀,正自反向穿林而来。
未申五一直盯着他,等他到了跟前,又露出欠抽的笑来:“你的小美人儿就要走了,莫不是舍不得了,摆着这么一幅脸色?”
山宗居高临下地垂眼,拇指抵在刀柄:“什么脸色?”
后面的甲辰三动了动,拖着镣铐的手摁住了未申五的肩,生硬地道:“闭嘴吧。”
未申五似真被摁住了,怪笑一声,没再说。
山宗看了眼甲辰三:“还好有人还记得我的话。”拇指终于离开了刀柄。
远处传出了车马声,工部官员们已经走远。
今日张威带队守山,听说山宗来了,从另一头赶过来:“头儿,怎么才来,金……不是,长孙女郎刚刚已随工部的人走了。”
山宗已经听见了,扣着刀走过那个矿眼坑口,只“嗯”了一声。
张威没看出他有什么反应,倒好像又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这几日练兵他也大抵如此,但大家都很害怕,总觉得他好似更狠了点,不敢有半分懈怠。
张威瞎琢磨一通,又跟上来,从怀里摸出个册子递向他:“头儿,这是刺史刚走前吩咐交给你的,说是那位工部老尚书的安排,请你自行定夺。”
山宗看了一眼,册上确实盖有工部印,接过来打开。
张威又偷看他神情,打开的时候还没见有什么,等看完才见他脸上有了点变化。
山宗两眼倏然一掀,朝出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刘尚书写了册子,委托崇君护送女郎回都。”
山外回城的路上,赵进镰坐在马上,对旁边的神容如是说道。
神容坐在马上,刚扶了下头上帷帽,闻言诧异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眼前方刘尚书的马车。
赵进镰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外,其实他也没想到,刘尚书要跟他商议的所谓出行安排,竟然就是这个。
说是为了让赵国公安心,不能让长孙家贵女就此上路,一定要安排人护送才可靠。
赵进镰看看左右,低咳一声道:“刘尚书应当只知团练使,不知是崇君,我也刻意未提。”
刘尚书是为爱徒来暂时坐镇的,对于幽州团练使到底是谁,还真不需要特地过问。
既然他没问,赵进镰自然不会多嘴,毕竟也耳闻了这位刘尚书与赵国公府交情不浅,多说多错。
神容心想难怪,一边转头往望蓟山看了一眼,自她告诉了他要回长安的消息,还没见到过他。
赵进镰又低咳一声,想看她神色,可惜隔着帽纱看不分明:“不过此事还要看崇君如何说,毕竟他任团练使三载以来,从未出过幽州,当初接受任命时便是这么定的。”
是么?那也未必能劳驾他护送这趟了。
神容心里回味一遍,只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有劳刺史,我知道了。”
暮色四合时,山宗回到了军所。
从马背上下来,手里还拿着那工部的册子。他又看了一眼,随手收进怀里,刀夹在臂中,一只手慢慢解着袖上护臂。
“头儿?”胡十一从演武场过来,一直走到他马旁:“听张威说金娇娇要走了,工部要你护送她回都?”
他耳朵比谁都灵光,早听到了风声,又最是个按捺不住的,总是第一个冒出来。
山宗解下那只护臂,抖去灰尘,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你头不疼了?”
胡十一顿时忌惮地后退半步,捂额说:“我只是觉得不对,你可是从不出幽州的啊。”
他记得三年前刚入军所时,就听到过山宗的任命状,虽一带而过,也记得那八个字:永镇幽州,不出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