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忽又发现他眼神更沉了,心一横道:“去关外,我要去看望蓟山在境外的那一段。”
这就是她与长孙信提出的想法。
长孙信自然反对,这么多年头一次在她跟前不高兴,就是不想她去冒险。
但神容探完地风后的结果就是这样,她需要出关一趟,非去不可。
山宗脸上沉笑:“那找我的用意呢?”
神容说:“问你借人,保我无恙。”
她既然要出关,就要保证安全,只有军所有能力保证她安全。
山宗作势关门:“看来我不该回官舍。”
神容侧身,堵在门口,不让他关:“不要忘了那几个绿林人是如何逃过周均手上的,他们一定给你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了是不是?你看,我也帮过你,你怎能不帮我?”
山宗又被她气笑了:“你还真够固执。”
“你不也一样?”
他手臂忽而一伸,勾着她腰推到门后:“你可别激我。”
神容一怔,看着他脸上意味不明的笑,有点分不清他是在说出关的事,还是说别的。
“方才是谁进官舍来了?”外面不知何处隐约传出问话,是长孙信的声音。
山宗记着呢,这官舍里还有个长孙信在。
他看一眼身前的神容,压着声沉沉的:“你真要去?”
神容瞄他搁在自己腰上的手:“嗯。”
山宗收回手站直,顿了顿说:“明日早些醒,随时听我动静。”
她眼中一亮:“你答应了?”
他拉开门:“趁我还没反悔。”
神容迈脚出了门,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他。他倚门站着,面朝着她,几眼之后,动手在她眼里合上了门。
她算是看明白了,其实他还是不太愿意她走这趟。
……
官舍里这点动静,孙信丝毫不觉,他只担心神容要做的这事,大半宿也没睡。
直到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紫瑞到门外来报:“郎君,少主请你留守山中地风。”
长孙信惊醒,人自床上坐起:“她还是决定去了?”
紫瑞在门外称是。
主屋里,神容穿上了石绿的叠领胡衣,收束衣袖,绑发束辫,这样便于行走于山林间,乍一眼不会太显眼。
她自镜前整理好了衣裳,朝透着青灰天光的窗户走去,伸手推开,一眼看到一双男人穿着马靴的小腿,抬起头,小声说:“怎么才来,一直在等你。”
山宗手里的刀鞘伸着,刚想在窗上敲两声,不妨她突然推开,对着她那张明艳得过分的脸,看入她身后房内。
这房内摆设与在山家时一样,她伸手推窗对着他的一幕映在眼里,忽而有些不太真实。
他抿住唇,又扯开嘴角,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转身说:“走吧。”
等长孙信赶来时,主屋已经没人了。
神容只带了东来,身骑快马,跟随山宗,一路赶去望蓟山中。
再次抵达那片边境的山里,天才泛出一丝鱼肚白。
山宗下了马,神容马上就也下了马,示意后面的东来也下来,怕再遇上之前的陷阱。
这次走的是一条新路,山宗抓住神容手腕,看一眼东来:“跟紧我脚步。”
东来垂首,只当没看见他拉着少主先往前走了。
照旧避过了几个陷阱,山宗终于松开神容,往前走到一道覆盖了厚厚尘灰和枯叶的石阶入口:“上去。”
神容跟着他往上,一直走到上方关城之上,正是那段拦截了望蓟山最后一段山脉的关城。
天际青白未明,大风呼啸刮过,城头上早有十几个兵卒等着,领头的是胡十一和张威。
一见山宗,他们就走了过来。
胡十一道:“头儿,按你吩咐,都准备好了。”
还在半夜时,广源就拿了山宗的团练使手令奔往军所传了命令,叫他们挑十几个精锐到这里等着,弄得他们一头雾水,连夜就起来挑人手。
神容往山宗跟前走近两步,此时才算明白:“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
山宗朝关外歪下头:“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神容朝那莽莽昏沉的关外大地看了一眼,捏了捏手心,还是摇头,轻声说:“别人不知道,你总知道,我要亲眼看过才能断定整条矿脉。过往那本书卷没有记述,或许是时候由人去添上新的一笔了。”
山宗看着她的眉眼,确实,他知道,她的本事不就是这个吗?
“绑绳。”他忽然下令。
那头胡十一和张威本还在猜他俩在低低地说什么,听到山宗这不高不低的一句,立即招手左右动作。
胡十一在城头墙口卡上一个顺滑的圆环,拿了根结实的长绳穿过圆环,一头递过来。
山宗接了,一边在自己腰上绑,一边说:“绳子稳好,全都背过去。”
胡十一和张威面面相觑,二人合力,紧紧拉住那绳子的一头稳住,一面背过身去,也示意那十几个正在绑绳的兵都背过身去。
山宗绑了绳,看一眼天色,往神容身上贴去,迅速将绳索在她腰上也缠了一道。
神容刚低头看了一眼,腰上一沉,山宗两手在她腰侧一撑,竟直接将她托了起来。
她愕然一惊,扶住他双肩,回神时,人已被他托着踩到城头墙口上,高出了一大截。
山宗一脚跨上来,收紧绳索,将她和自己绑在了一起,低头说:“只有这一条路是最快最出其不意的。”
神容紧贴着他紧实腰身,额角挨着他下巴,感觉他说话的呼吸一声声掠过头顶,或许是被这无遮无拦的大风吹得身子轻晃,不自觉悬住了心。
她忍不住朝关城下瞄去,尚未看清多高,脸被男人的手掌拨回来。
“我挑了十几个顶尖好手保护你,都是生面孔,不易被察觉。”山宗搂紧她,忽就下令:“下!”
胡十一和张威背对着他一踏步,将绳索互相缠绕拉紧,回一句:“下。”
山宗一手拉着绳,一手抱着神容,自城上跃下。
绳索自圆环内穿过,一顿,继而由胡十一和张威送力,一点点往下放。
神容这才意识到这关城有多高,耳侧只余下了风声。
山宗抱着她,他们缠在一处,如同一体。周身都是冷的,只有贴着他的胸膛和腰身是热的,神容觉得他浑身都是绷着的。
头顶忽而传出一声笑,山宗竟还笑得出来:“我就没见过你这样胆大的女人。”
神容不禁抬头,发丝扫过他下巴,微微的痒。
他低头:“我要是你就不会乱动。”
“还不是你先开头……”
上方绳子一顿,绳索陡然晃动,神容下意识贴紧他,手臂搂住他腰。
山宗嘴角微咧,搂她的手立即移到她颈后,用力一按,低头护住她,拉绳的手一松,迅速滑下。
直到脚上踩到山石,颈后的手松了,神容才从他肩窝抬起头来,心口还在紧张地急跳。
脚下是一片险峻往下的山坡,往前野林遍布。
身边又拉下一道绳索,东来滑了下来。
紧接着那十几个精兵陆续滑下,在侧待命。
山宗手上解着绳索,眼睛看着她:“我不出幽州,就在这里等你,你只有几个时辰,天黑前必须回来。”
神容想了起来,这回没有工部的册子能指使他出去了,点了点头,稳住脚下。
山宗手上最后一截绳索抽离她腰上:“去吧。”
东来走过来,神容带着他往那片山岭走去。
山宗看着她背影,低低开口:“护好。”
那十几个兵抱拳领命,迅速跟过去,随着神容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第四十八章
望蓟山在关外那一段山岭虽视野可见, 但走过去还是费了些时间。
终于到了地方,头顶的天早已亮透。
神容站在那段山岭之下,细细打量, 主峰皆在关内,这一截只是收尾,一眼就可以看到头。但与关内的山势不同,这一段陡峭非常, 山壁参差嶙峋, 山脚下绕着条细细的河。
打量完, 她又沿着岭下缓步走动, 探了周围地风。
这一带人迹罕至, 草木茂密, 但并没有什么能引她留意的“风”可捡。
她停下,朝后面的东来点头。
东来接到示意, 抽出刀,到她所站的脚下破土,往下掘了一个碗圆的小口。
一直往下,直至一臂深,都挖掘地很快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神容看了一眼,说:“停吧。”
东来收刀直身:“少主,看来没有矿石。”
“没有才好, 若是还有一段矿脉在关外, 那才是麻烦。”神容说着又抬头朝眼前山岭看了看,一手按在怀间, 慢慢推算着矿脉走向。
书卷还在她怀里收着,但上面没有记述, 已不能给她指引,她这回只能靠自己。
东来让开一步,知道这时候关键,不敢有半分打扰。
神容的目光几乎是一寸寸从关城方向往山岭这头看过,渐渐摸出了个大概,接着目光停住:“那里不太对。”
山岭最尾端靠着河水,没有树也没有草,光秃秃的山壁陡峭,山石愈发嶙峋甚至尖锐,像是被刀斧劈出来的,山脚处更是坑坑洼洼。
神容又看了一遍说:“好似人为动过。”
东来立即道:“属下去看看。”
一直在旁护着的那十几个兵此时齐齐接近,其中一个向神容抱拳:“贵人小心,那里应当是关外敌贼弄出来的。”
她问:“也是陷阱?”那兵回:“不止,关外一心想摸混入关,除去陷阱,还会凿山借道,想从山里进入关内也是有的。”
神容便明白了,这片山岭还真被劈凿过,而且次数很多,才变成了这么一幅嶙峋模样。
然而关外敌方不知道望蓟山的特殊,这山变化多端,前所未见,根本不能乱凿。
这段山岭虽无矿脉,地风却还牵扯着关内主峰,这里地风不稳了,便导致关内的矿脉产生了一丝偏差。
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再动一下这山岭,让这里不稳的地风泄去。
不破不立,这样既能让关内山势彻底平稳,才好放心开采矿石;又能坏了关外潜入的路。
“能否破坏了那些?”她低声问。
那兵道:“这不是难事,关外的布防远不及关内严密。咱头儿那些兵术,就是给他们照着抄都未必学得来。”
听语气他对山宗分外自豪,说完一抱拳,拨出五六人,迅速往前去了。
神容吩咐东来:“去帮着他们,这里地风已经不稳,留意动静。”
东来领命跟了过去,一边抽出刀去帮忙。
剩下的几个兵都还记着山宗的命令,围在神容身侧好好护着。
神容凝神留意着地风。
前方那几个兵手脚麻利,在那坑坑洼洼的山脚就如入无人之境,抽刀弯腰,不知刺到了哪里,很快就轰然一声闷响传出。
一大片地塌了下去,露出一个陷阱的大坑,紧接着又接连塌了好几处。
很快,牵扯出了更大的动静,那阵沉闷的声响一直没停,如从地底传出。
神容早有防备,立即唤:“东来!”
东来马上叫那几个兵离开。
神容唤完却觉得自己脚下都在震颤,如同之前经历过的一样,熟悉的山摇来了。
她看向山岭,碎石飞溅,有一片山石竟整个地滑了下来,直往下砸落。
“往前!”她指挥东来带人去那里躲避,一面也往那里避让。
身边紧跟着保护的兵卒却阻拦了她:“贵人不能再往前,那里易遇上关外敌贼。”
那头东来也同样被那几个兵拦住了。
不能往前,神容就只能去看山脚那条河了,蹙了下眉:“那就去河里,若有吸力,尽量稳住,等这一阵过去再说。”
山摇竟还在继续,滑下的山石没头没脑的飞落。河水在咕咕冒泡,说明神容的判断没错,河里的确有吸力。
她早料定这里地风不稳时也会有关内那样的水流吸卷。
一块山石飞来,多亏一个兵推了一下神容才避开。
神容被推着顺势就踩入了水里,水流没过小腿,一阵冰凉,尚未来得及说话,巨大的吸力已袭来,且不止一股,方向也不一样。
她反应极快,深吸口气闭住,果不其然被水中吸力一卷,人就倾倒,浑身浸了水。
所有人都在往她这里赶,但水流是阻力,有个兵卒托了她一下,把她往岸上推,自己就被卷开了。
另一头东来勉力趟河而来,山摇中河水倒吸,他好不容易近前,只来得及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就又被吸卷回去。
神容被这一扯稳住了身形,但阻止不了水流吸力,人迅速随流漂出去。
偏偏那片滑下来的山石砸落入了河面,她不知又被哪个兵推了一下,这一下太用力,她顺力被卷往另一头,砸下的山石和溅起的水花已将她和他们隔开。
一阵急速的吸卷,漫无目的,直到挨到岸边,神容两手紧紧抓着茅草才停了。
她松口,急急呼吸两口气,差点就要脱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些,费力地上了岸,虚软地挨着棵树坐下。
浑身湿冷,但她第一件事是拿出怀里装书卷的锦袋看了看,还好锦袋可防水火,只要没丢就好。
她又放心收回怀里,这才拧了拧湿透的衣裳,一口一口缓着呼吸,一面没好气地想:幽州的山脾气真不小,跟幽州的人一样,难驯得很。
但她还会镇不住不成,现在还不是安分了。
河水的确已经平静,再无动静。
她转头往被卷来的方向看,一怔,那片山岭竟已不在视线里了。
水的吸力太快了,只这片刻功夫,居然就漂出来这么远。
不见东来也不见那群兵,他们可能还在那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