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还没再开口,院外遥遥传来了别人的叫唤:“来了来了!”
接着是一阵马嘶。
有人从外进了驿馆,不止一人,脚步铿然,仔细听,像是马靴踩地,混着兵器甲护相击之声。
神容循声看去,果然有队兵穿廊进了院内,领头的还很眼熟。
可不就是那日在军所里挡了她半天路的汉子。
那大胡子看到他就喊:“胡十一,是你来收人?”
汉子回:“屁,可不止我来!”
神容白了二人一眼,扭开头。
余光里瞄见那大胡子一溜烟跑了过去:“山使,您亲自来了。”语气忽然恭谨无比。
“嗯。”
她一下转回头去。
回廊入口,男人携刀臂下,缓步而入。
他是低着头进来的,手中拿着张黄麻纸在看,一身黑的紧腰胡衣,束发利落,长身如松。
大约是出于警觉,站定后他便抬头扫视院内,只两眼,目光就扫到窗口。
神容视线不偏不倚与他撞个正着,不自觉扶着窗框站直。
山宗与以前一样,一张脸轮廓分明,目光锐利,身上似永远带着几分不羁。
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个午后,她的母亲取了一份描像去她房里,神神秘秘地给她看。
她瞄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评价:“尚可。”
其母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能说出尚可,那便是很满意了。”
她没承认,只在母亲将描像合上前又悄悄多看了一眼。
一张男人的侧脸,走线如刀,英朗不可方物。
据说是画师煞费苦心才从洛阳描来给她瞧的。
后来成婚时站他身侧,偷瞄到的也是这张侧脸。
她对这张脸记得太清楚了,所以哪怕曾经他寥寥几次返家都很短暂,彼此只是仓促地见过几面,她也能在军所里一眼认出他来。
也只是一眼的事,山宗便转过了头:“货呢?”
大胡子立即喊:“快!交货了!”
他先前大呼小叫催着的几个同伴陆续从院角钻出来,推推攘攘地押着几个披头散发、装束特异的人,那几人被一根绳子绑着串在一起,如死鱼一般被扯过来。
山宗手里的纸一捏,丢给胡十一:“去叫驿丞张贴了。”
胡十一走了,大胡子往他跟前走两步,之前嚣张气势全无,还赔了一脸的笑:“山使,一共五个,两个奚人,三个契丹人,咱们从边境那里捉到的。”
他点头:“干得不错。”
大胡子顿时眉飞色舞,仿佛受了天大的褒奖。
山宗提上刀:“将货交接了,自行去我军所领赏。他们的住处我要搜一遍。”
大胡子忙给他指路,一面絮叨:“也不知怎么就来了群狗屁贵人,将地方全占了,害得哥儿几个只得挪窝去那犄角旮旯里。”
“是么?”山宗笑了声,往他指的那头去了。
神容默默看到此时,盯着他走去的方向,回味着他那声笑,忽也一笑,衣摆一提,转身出屋。
大胡子正与山宗带来的兵交接那几人,忽见远处那间顶宽敞的客房里走出来个年轻女人,衣裙曳地,臂挽轻纱,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经过。
他呆了一瞬,脱口就问:“什么人?”
“你骂过的贵人。”
大胡子一愣,就这么看着她过去了。
神容此时没有心情管他,刚穿过院落,又有两个护卫悄然跟来,再次被她遣退。
她独自走过长廊,直到最偏僻的角落里,看见几间拥挤的下房。
门皆开着,似是被踹开的,锁歪斜地挂着,摇摇欲坠。
刚走近,一袭黑衣的男人矮头从正中那间走了出来。
神容与他撞个正着,隔了几步站定。
她轻轻扫了他两眼,忽而开口:“团练使是何等军职?”
山宗撞见她毫不惊讶,居然还挺配合地答了话:“总领一方驻军,负责练兵镇守。”
神容如何不知,故意装的罢了,挑着眉头感叹:“你离了山家,仅凭一己之力就坐稳了这一方军首,可真是叫我钦佩。”
若是听不出这话里的反讽,那便是傻子了。但山宗提起嘴角,拍了拍手上灰尘,还接了一句:“那确实。”
神容蹙眉,猜他是不是又在敷衍自己,忽而想到一点,眼珠微动:“是了,你定是想装作不认识我了。”
山宗眼睛看了过来。
长孙神容,他岂能不认识?军所里看见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他开口却说:“难道你我应当认识?”
神容脸色缓缓绷了起来:“我倒是认得你啊,山、宗。”
他的名字自她口中说出来,有种别样的意味。
两人互相看着。
正当此时,胡十一找了过来,又一脚停住,因为看见了神容:“是你!”
他心想头儿分明已经道过歉了,这女人莫非还不依不饶?粗声粗气道:“这位贵人,今日咱们是来收押敌贼的,其他事可纠缠不起!”
神容只瞄着山宗,并不搭理他。
胡十一吃了一瘪,只好向山宗禀报正事:“头儿,禁令已叫驿丞贴上了,山路一封,断不会再叫外人进去了。”
神容立时看过去:“你们要封什么?”
“封山。”山宗眼从她身上转开,换手提刀,往外走。
神容看着他从旁经过,他袖上护臂擦过她臂弯里的披帛,硬皮和柔丝,若有似无地牵扯了一下。
……
外面敌贼收押,兵马收队,准备返回军所。
胡十一追上山宗脚步:“头儿,我先前好似听见那女人直呼你大名了,你就随她去了?”他不知缘由,只当神容猖狂。
山宗踩蹬一跨,坐上马背:“你耳朵挺灵。”
胡十一睁圆眼:“她若知道你在这幽州地位,断不敢如此小瞧你!方才你就该借机将那女人逞过的威风压回去才是啊!”
山宗笑:“你当我闲的是不是?”
胡十一在他笑容里噤了声,退后不瞎出主意了。
山宗振缰,策马上路,莫名想起方才那一声唤名。
一个受尽娇宠的高门贵女,早该与他毫无瓜葛,如今怎会在这边关之地重逢?
第五章
这日长孙信与幽州刺史一番相见,相谈甚久,半夜才回,对于驿馆里发生的事根本一概不知。
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起身不久,驿丞来他客房外求见,将接到的禁令报了上来。
长孙信端茶正饮,还未听完,放下茶盏就走了出去:“你说封山?”
驿丞恭谨答:“正是,军所下的令。”
长孙信那张清俊斯文的脸黑了一半:“他们来的是谁?”
驿丞声小了,瞧来竟有些畏惧:“是咱们幽州的团练使。”
长孙信拍一下额,这么大的事竟没人告诉他。
他越过驿丞就去找神容,边走边腹诽:那姓山的莫不是故意的,专挑他不在的时候出现!
神容今日起得很早。
一只特制的厚纹锦袋放在桌上。紫瑞将紫檀木盒里的那卷书小心取出,放入锦袋,双手送至她跟前。
她接了收进怀中,拢住身上刚披上的一件水青织锦披风,走出门去。
东来瘦削笔直地站在门外,一身护卫装束已经穿戴整齐。
神容看他眼角伤已结痂消肿,问:“你伤都好了?”
他垂首:“养了几日已无大碍,少主放心。”
正说着,长孙信匆匆而至。
神容见他这般并不奇怪:“想必哥哥已知晓那禁令了。”
长孙信本还想问她那姓山的来后都做了什么,此时一打量她模样,就猜到了她的打算:“你要亲自去探地风?”
神容将披风兜帽罩上,想起了昨日山宗自她跟前离去时的模样,轻笑说:“是,我要瞧瞧谁能禁我。再说了,你不是说此地首官是刺史么?”
长孙信顿时就懂她意思了。
她是要去破了那禁令,借的正是刺史那把力。
他打消了问起山宗的念头,余话不多说,说走就走。
小祖宗今日亲自出马,当然要陪到底。
只在出发前,特地打发了个护卫去请幽州刺史。
……
东来引路,出城后车马一路往西北方向快行。
从平整宽阔的直道转上颠簸的小路,视线不再开阔,渐渐显露山岭轮廓。
岭尖起伏,恰如天公一笔水墨浸染在天际下方,渗透往上,又连住了云。
约有半个时辰,车马俱停。
东来下马来请神容:“少主,已经到了。”
神容揭开门帘往外看。
秋风瑟瑟,日上正空,四周崇山峻岭环绕,到了她那日在地图上指出来的地方。
长孙信骑着马过来:“阿容,这一带山脉广袤,罕有人至,越过这崇山峻岭便是边境之外了。”
早在地图上看到时神容就发现了,她搭着紫瑞的手臂下了车:“去看看。”
山道难行,只能骑马或步行。
神容将披风系紧,提了衣摆,领头走在前面。
东来怕有危险,数次想要走前方,但往往要停下寻路,最后还是她走去前面。
神容走得顺畅,一步未停,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曾经来过。
长孙信马早不骑了,陪在她左右,最终大家都是跟着她在走。
下了山道,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神容看看左右的山,又看看那条水流,转头北望,目光一凝。
一道雄伟关城赫然横卧盘踞其间,蔓延起伏,犹如长龙游潜。
长孙信也看到了:“原来距离关口不远。”
神容却在想:难怪那日东来会被山宗拿住了。
想到这里,她连那潜龙似的关城也白了一眼。
关城之上,一队人刚刚巡视到此。
胡十一手搭着前额往下望,嘴里嚯一声:“怎么又是那金娇娇!”他扭头看旁边,“头儿,看到没有?”
山宗掀了下眼。
“就那儿!”胡十一生怕他看不见,还凑过来给他指方向。
那一群人就在这片山岭之下,当中的年轻女人一袭水青披风在风里翻掀。
胡十一嘀咕:“头儿,你说咱这几天是怎么了,老碰着那金娇娇!他们到底干什么来了,还往这大山里跑,当咱们禁令假的?”
山宗抱刀在臂弯里,靠着城墙往下看,果然一眼看见长孙神容。
怪她实在出挑,那一抹纤挑身形,雪白的侧脸,浸在日光下都好似敷了层光,如此夺目,想不看见也难。
然后他就见神容朝另一头的关城角楼偏了下头。
他目力极好,发现她这模样似是冷淡地飞了一记白眼。
怎么着,关城惹她了?
他好笑地扬了唇角,站直了,刀鞘在城墙上一敲:“管他们干什么,直接轰走。”
胡十一闻言心头一抽,这是让他去轰?
别了吧,他可斗不过那金娇娇。
山宗已转身往城下走,两眼扫过关外,收回时又往长孙神容身上掠了一眼,发现她正在抬头看山。
以前怎么不知他的前妻还是个喜爱边关山川的人。
刚下城头,忽然一声尖锐笛啸自远而来,突兀地刺入耳中。
山宗脚步一收,下一瞬身动如影:“快!”
一群人跟上他,飞扑上马,疾驰而出。
这是斥候报信,有敌情时才会发出。
神容站在溪水旁,也听见了那阵声音,转头看了一圈,却被对面山形吸引了注意。
看过两眼后,她开口说:“土山。”
在长孙家的认知中,各山是有五行属性的。
对面这山,山顶平而山体方正,这在五行中属土。
然而它绵延出去漫长的山脉,又暗含变化。
正是这些变化相生相克相制相化,成就了此地的地理。
所以要想找到矿,就要先掌握这里的地理,这便是探地风。
长孙信在旁点头:“这我也看出来了,可还有别的?”
神容道:“去跟前探探不就知道了。”
说话时脚已迈出去,霍然一道寒芒飞至,斜斜插在她身前溪流中,兀自震颤不已。
她愣住才看清那是柄细长的直刀,愕然转头,一队人马横冲而来。
为首的人黑衣纵马,直奔而至,俯身一把抽起刀:“退后!”
声还在,人已去。神容只看见他回头那迅速的一眼,眼底似渊,锐如割喉利刃,回过头去时马蹄飞踏,溅起冲天水花。
她只来得及闭眼,被彻头彻尾溅了个满身。
“少主!”
“阿容!”
东来和长孙信几乎同时跑过来护她,挡着她连退数步,才不至于叫后面跟着的其他人马也冒犯到她。
后面的胡十一还跟着喊了句:“听到了没?快走!”
神容披风浸水,鬓发狼狈地贴在额前。秋风吹过,她冷得浑身轻颤,咬唇紧紧盯着那男人离去的方向。
他居然朝她掷刀?
紫瑞已看呆了,反应过来后赶紧叫人生火。
长孙信快速解了自己披风换下神容那件湿的,东来为她挡住风。
很快,神容被扶着坐去铺上毡布的大石上烤火,周围竖起了护卫砍来的几根树枝,为她拉扯上布帘遮挡。
她对着火缓了缓,摸摸怀间,还好她装书卷的锦袋是特制的,虽不至于刀枪不入,好歹能防些水火。
外面长孙信在走动低斥:“这姓山的,简直污了自己世家贵族的出身,目中无人,简直就是个军痞流氓!地……那个词如何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