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又拿了护臂在绑:“有禁军队伍护送,我应当一路都可以慢慢养,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赵进镰看他说得轻巧洒然,心里却没松,毕竟去长安一趟前途未知,无奈道:“长安眼下倒是风平浪静。”
山宗看他一眼:“你有长安消息?”
“也就听到了一些。”赵进镰道:“据说长孙侍郎回都后大受恩赏,如今长孙家可比矿山刚现世时还要荣宠,你那泰岳家正当是高不可攀之际了。”
山宗闻言只提了下嘴角:“料到了。”
明白他意思,长孙家又高了一阶,而自己如今却还是戴罪之人。
赵进镰低叹一声。
一个兵卒到了门口,抱拳报:“头儿,胡十一百夫长和你点名的那些铁骑长都到了。”
山宗已整装妥当,往屋外走:“走吧。”
赵进镰忙跟上他:“你要带他们一起去?”
“嗯。”
刚到门外,广源从廊下来了,身后还带着个人,离得尚远就在唤他:“郎君且慢。”
山宗止步,看着他快步到了跟前,身后跟着的是军医,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药箱。
“怎么?”
广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郎君不能如此走,要出这官舍大门前,得由军医诊治了,确认无事才可以。”
“我自己岂能没数,不必如此麻烦。”山宗越过他便要走。
广源连忙追上去,将他拦住了:“可这是夫人临走前的交代。”
山宗脚下停住:“真的?”
广源用力点点头:“夫人那日走时特地嘱咐我的。”
山宗脸色未变,嘴角却慢慢勾起了笑,看了眼那军医,伸出手:“那便来诊吧。”
赵进镰在旁看得生奇,感叹地摇了摇头。
除了长孙家那位女郎,谁都拿他没辙。
官舍门外,胡十一领头站着,往边上瞄。
边上站了十来人,庞录打头,神色沧桑,旁边是骆冲,脸色和平常一样阴沉不定,后面是换上了军所甲胄的薄仲和其他一众铁骑长。
正对着大门的,却是一队披厚甲执精枪的禁卫军。
无一人说话。
山宗自大门内霍然走出,一手提着直刀。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赵进镰和广源脚步匆匆地跟了出来。
“头儿!”胡十一忍不住唤了一声:“咱都准备好了。”
骆冲和庞录盯着他,薄仲忍不住往前一步,众铁骑长皆静默。
山宗扫一圈众人,看向领头的禁军,将手中的刀递过去,归案。
……
风自北吹至长安,尚未至寒凉。
神容走出院落,身上披着紫瑞刚给她搭上的披风,她手指系着领口,走去前院,忽被叫住了。
“阿容。”裴夫人站在前厅外,看着她,细细的眉微微拧起:“你这阵子怎么总往外跑,听闻你还去了一些官署?”
她身后厅中走出身着黛色圆领袍的裴少雍,玉冠束发,朗朗眉目,看着神容:“阿容,听闻你回来了我便来过府上,好几次了,今日才见到你。”
神容不禁瞄了瞄左右,紫瑞和东来都垂首在后不吭声。她笑了笑:“母亲有所不知,矿山上原先开采的人用不得了,准备另请工部安排人去接替,我近来时常与哥哥一同出门,是跟他走访工部去了。”
恰好长孙信从对面一株花树下而来,她顺口道:“不信可以问哥哥。”
长孙信抬头看来,彼此一个眼神就懂了,冲裴夫人笑道:“是,母亲,我是带阿容去过工部。”
裴夫人摇了摇头:“那又何必着急,多的是时候慢慢安排。”
长孙信道:“是我着急,下回不急了。”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一眼神容,上前去,笑着将裴夫人请回厅内去了。
裴少雍看着神容,走到她跟前来:“我正好要走了,既然阿容要出门,那一道走吧。”
神容看他一眼,先转身往外走。
一直到门外,裴少雍也没提起山宗的事,本也不能多提,只问了句:“你先前在幽州,一切都还好吧?”
神容点头:“二表哥放心,我很好。”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话可说,上一回见还是他赶去幽州告诉她山宗是罪人的时候。
直到车边,裴少雍牵着马,看她登车,抬手虚扶了一把,才又道:“马上就又要到天寿节了,阿容,可还记得去年的天寿节?”
神容自然记得,当时还是山宗送她回来的。
那一晚他在街头暗巷里狠狠按着她亲了许久。
她神思晃一下,脚踩在墩上停了一下:“嗯,记得。”
“听闻今年会比去年热闹,我方才正与姑母说到这个,不知你今年还会不会再去。”
神容心不在焉,便要登车:“再说吧。”
裴少雍拦她一下,低声道:“官署便不要再去了,阿容,长孙家先前受赏,表哥又御前获赐受封,如此恩宠,你此时当不要插手的好。”
“我不曾插手什么。”神容坦然地看着他:“二表哥多虑了。”
裴少雍对着她艳艳夺目的脸笑了笑,声更低:“我只是担心你罢了。”
神容看一眼左右,应无人听见,提衣登车而入:“那就多谢二表哥。”
裴少雍见她仍是要出行,抿住唇,默默让开两步。
忽有一马而来,马上是个青衫小吏,骑马到了跟前,凑近向裴少雍禀报了两句。
神容将走,朝车外看去一眼,快速几句,唯一听见的只有一句:叫他办完了近来几日都不必入宫听宣了。
裴少雍忽而朝窗格里看来一眼,脸色似变了一些,一面上了马,一面说了句:“圣人交代了些事要办,阿容,我就先走了。”
“二表哥自便。”她说完,马车也动了。
上了大街,神容想起方才裴少雍的模样,又想着那是帝王突来的安排,揭开车帘:“东来,转向,去我二表哥走的方向。”
东来领命转向。
日头微斜,城门已闭,街上行人开始减少。
神容的马车当街而过,忽而察觉有马蹄阵阵,一队人自车外经过。
她朝窗格外看了一眼,一怔,又揭帘看去。
那是一队禁军,赫然严整,密不透风,从她视野里毫不停顿地往前,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退避……
长安官驿里,裴少雍走至院内,看着刚到的禁军队伍,又扫了一眼队伍里押着的一行人,直到队尾,目光停了一停:“人既然都到了,圣人会亲自过问,名册给我验一下。”
他说完,盯着队尾站了片刻,先入了馆内。
领头的禁军跟着他进去。
他刚走,就有人入了官驿。
神容走入时,正好看到一行人被带入馆中,一闪而过的几道身影,领头的似乎是胡十一。
她顿时心口跳快起来,转头看着四下。
有禁军看她走近,上前询问,东来抢先迎了上去,亮了赵国公府的身份,低声说:“我们是随兰台郎来的。”
那群禁军一时没有阻拦,但也看得很严密。
神容已趁机走至队尾,那里停着驾车,窄小而密闭。
她不确定,伸出手指,在封上的窗格上摸了一下。
没有动静。
刚要拿开,忽而一声轻响,开了,她的手被一把捉住。
男人沉黑的眼盯着她,英朗的脸半明半暗。
她心跳更急,果然是他。
张了张唇,却看到他抬手掩唇,轻嘘了一声。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一凝。
他手上有锁镣。
神容看着他,他似笑非笑,嘴动了动:我来了。
“少主。”东来低低提醒。
手上一松,窗格合上了。
神容手指不自觉伸了一下。
一切已归于平静,快得仿佛从未发生过。
第九十九章
不过是短暂停留,夕阳将下时, 官驿里的人便陆续离去, 押着刚被检视过的一行人,以及队尾的那辆马车。
神容站在街尾的角落里, 看着禁军队伍远去。
那辆车自她眼里远离, 被严密的禁军所围, 若隐若现, 已成一个孤影。
直到东来唤她, 她才意识到自己知不觉已跟着走出去好几步。
“少主, ”东来在后小声问:“可要去跟裴二郎君知会一声?”
他已看见裴少雍跟在禁军队伍后面出了官驿院落, 人骑上马后还朝院门两边看了看,猜想禁军应该会向他提及他们到访过的事。
神容摇一下头,目光始终看着渐行渐远的队伍:“不用了, 二表哥不会说出去的。”
……
不知是什么时辰, 亦不知在长安何处。
只知道是在一间幽暗的牢房里,新到的十几个犯人被送了进来,一个一个被剥去甲胄,绑在木头架子上,捆得结结实实。
那是跟着山宗来的胡十一和卢龙军残部的十几位铁骑长。
他们是直接参与之人,全都要被审讯。
胡十一被绑在居中, 已经被逼问了一通,满头都是汗。
一个满面横肉、凶神恶煞的狱卒站在他面前,一手拿着鞭子,鞭上是根根铁刺, 刺尖尚且留着似是残血的锈红;另一手握着架在火盆上烧得滋滋冒红的烙铁,厉声喝问:“我再问你一次,你之前上呈朝中之言可句句属实?”
“属实!”胡十一大声道:“没有半句假话!我敢用命担保!”
“你不怕死?”
“他娘的,卢龙军都死那么多人了!我怕什么死!你们就是屈打成招我也要说实话!我去关外看到的就那样,卢龙军没有叛国!没一个字是假的!”
狱卒拿着烙铁在他面前威吓地一举:“行,叫你嘴硬,先给你们全都动一遍刑,看你还改不改口!”说着烙铁往火里一扔,转头出去,一路大声叫人。
胡十一昂着脖子对着他背影大喊:“不改口!真的就是真的!有种你们弄死我!”
吼完发现好似旁边有人在盯着自己,他喘着气扭头一看,卢龙军里的诸位铁骑长正盯着他瞧。
他左边被绑的是骆冲,白疤在左眼上一耸一耸地打量他,脸上竟然带着笑,看起来狰狞又阴沉:“算老子以前小瞧了你,你有种,肯拿命替咱们作证。”
胡十一粗声粗气道:“咋,就你们卢龙军硬?咱幽州军也没怂的!”
“不都他娘的一个人的兵,你吼什么!”
“你这会儿倒说人话了!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头儿的兵了!”
骆冲一下闭了嘴,眼上的疤抽了抽,笑变得讪讪。
胡十一忽然觉得不对,转回头朝狱卒离去的方向看:“他们人呢,不是说要来动刑?”
被绑在骆冲旁边的庞录沙着嗓子道:“骗你的。”
“啥?”胡十一莫名其妙。
薄仲在他右边道:“我猜也是,他们应是信了咱们的证词,就是想最后试试咱们的底,不想有错漏。”
对待军中之人,自然是要用非常之法。
话音刚落,那个狱卒回来了,后面带着一群人。他挥了手,那群人就立即过来,却没拿刑具,而是将他们全都解下了捆绑,按跪在地上。
面前送来一份证词,摊开来,旁边摆了血红的一碗泥水。
那狱卒道:“这就是你们的证词,不怕死就按掌印吧!”
胡十一伸头看了几眼,二话不说覆泥按上。
骆冲紧跟其后,庞录、薄仲一个个伸手,全都按了手印。
那狱卒又大喊一声:“拖出去!”
那群人动手,将他们拖了出去。
穿过黑黢黢的过道,到了外面,是个严密的高墙院子,一下亮光刺目,众人才发现外面已是在白日里。
薄仲最先拿下遮挡的手,看见院墙下面站着一群畏缩拢手、伸头张望的人,大多是妇孺,慌张又不安地朝这头看来,其中有几个是他记在心里许久的熟面孔,顿时一声呜咽脱口而出。
竟是他的家人。
除了胡十一,后方卢龙军里的铁骑长们都已陆续扑上前。
霎时一片哭声。
卢龙一去数载,至亲重逢,再见竟已需辨认。
院角暗处,狱卒将刚刚画押过的证词叠好,双手送到身着赤色官袍站在那里的河洛侯手里。
河洛侯看了一眼那边彼此相认、哭作一团的场景,点点头,意思是这里可以了。
……
深宫大殿,巍巍肃静。
河洛侯亲手托着那份按满手印的证词走入殿门,恭恭敬敬地见礼过后,进入帐内,呈放案头,一边低低将先前所见据实禀报,而后道:“臣已确认过,请陛下最后过目。”
帐中坐着的少年帝王抬手,细细翻看了一遍,纸张轻响,只片刻,按在手下:“传召吧。”
河洛侯称是,抬头看向殿门:“宣幽州团练使。”
赫然两列禁军肃穆而至,直到殿门前,一人走在正中,胡服凛凛,身直如松,双手被锁镣束缚,哐当轻响,马靴踏地,一步一声。
入了殿,他跪下,肩背挺直:“臣山宗拜见。”
河洛侯打量着他,同是洛阳世家出身,却一直没什么机会得见,如今才算彻底见到这位当年的天之骄子。
似乎与之前所想完全不同,纵然锁镣加身跪在此处,他依然如在顶端,双眼幽深沉定,只是周身不见半分世家子弟的该有的君子温情,烈烈黑衣,一身邪肆,如出深渊。
但这样的人却是镇守住了幽州的英雄。
旁边的少年帝王早已看着那里,点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