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信听了便皱眉:“我猜也是,那日天寿节才看出他对阿容竟还有那心思……”
裴元岭忙竖手,叫他别说了。
十数匹马在前面一段就勒住了,山宗利落下马,在他们说话时就已踩着马靴踏至,一掀眼,嘴边挂着抹笑,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连襟,”裴元岭笑着唤他:“你已是我连襟了,别的可就别太在意了。”
是暗指裴少雍,他心里还是维护弟弟的,天寿节上都能当场射下天灯的人,谁能是这嚣张人物的对手。
山宗懒洋洋的,似笑非笑:“神容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可在意的。”
裴元岭还想再打趣一句,却见他已看向门内,一动不动地盯着。
长孙信跟着转头看去,是神容出来了。
她身上穿着大袖襦裙,描着精致的妆,发髻高挽,簪珠饰翠,盈盈一眼,艳艳生动。
山宗看着,忽而有了几分迎她出嫁的庄重,眼牢牢盯着,没离过她的脸。
裴夫人和长孙澜一左一右陪着,直送她上了车。
神容坐进车里时才又朝外看去,山宗还盯着她,碍于礼数一直未能太近前,迎上她视线,他勾唇笑了笑,转身去与府门前的赵国公道别。
胡十一在一群人当中对着那府门前的情形伸头伸脑,暗自感叹,真不愧是赵国公府,这派头,就跟迎亲似的了。
忽而看到山宗已转身挥了一下手,连忙翻身上马。
一群悍勇兵马在马车前带头开路,这架势在京中确实有些少见,就连裴元岭都多看了好几眼。
马车自赵国公府前驶出,赵国公和裴夫人又缓行着送出一段。
神容朝窗外看了眼,窗格外已贴近胡服烈马的男人,他稍低头,朝她看来一眼,脸上由始至终带着笑,直到此时,都还算收敛。
……
天公作美,上路后都是朗朗晴日。
寒风卷着吹过洛阳城头,一个兵牵着马在城下张望着,远远看到一行队伍而来,骑上马就往城内去了。
队伍很快到了城下。
山宗勒住马,对车内说:“到洛阳了。”说着又往后看。
神容揭开帘子,探身出来,也往后面看了看。
现在已远离了长安,那些城中街头争相围看的眼神也悉数远离了,只不过后面还跟着一行相送的。
长孙信亲自领着一群护卫来送的,此时打马过来,看着山宗道:“父亲母亲心疼阿容,嘱咐我一定要好生相送,毕竟就这般跟你走了。”
好似也想说便宜他了。
接着又道:“我迟早也要去幽州,你若是对她不好,小心被我知道……”
山宗笑着打断他:“洛阳就在眼前,你何不送入城中,稍作休整?”
长孙信看一眼那城门,不自觉就瞄神容,脸色微微变化,忽而重重一声咳:“有何好休整的,我已打算走了。”
说完真就扯了马要往回走了。
神容唤他:“哥哥还是歇一日吧,我们先入城,你自己随意,也自在些。”说罢放下帘子,车先往前去了。
长孙信听她这般说了,对着那城门看了又看,才又决心入城,还真没跟上他们。
一行人入了城中,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神容从车内下来,发现城内很是热闹,好几年没来过洛阳,东都却依旧繁华。
她看一眼身旁:“难得会过洛阳。”
山宗松开马缰,走到她旁边,轻轻拉她一下,带着她往街边一间茶舍里走:“他们也很多年没回过洛阳了。”
神容往他身后看一眼,庞录、骆冲等人刚从马上下来,正在打量大街。
她记起来,以往卢龙军的大营就在洛阳,这里本就是他的根基所在。
紫瑞在茶舍里擦拭了一张桌子,请神容去坐。
山宗歪头在她耳边笑着说:“等着,我给你选个茶来。”说着信步去了柜前,当真亲自选茶去了。
神容去桌边坐下,看着他闲闲立在那里,一袭黑衣分外肃杀,举手投足慢条斯理的,却又好似回到了当初那个洛阳世家的贵公子。
她一手玩着桌上的茶盏,一手撑在脸侧,盯着他看了看,又朝旁边看去,胡十一他们陆续在旁边几张桌子边坐了下来,在那儿小声嘀咕:没料到头儿会在洛阳停。
忽然听见一声唤:“夫人。”
神容转头看去。
山宗手臂搭在柜前,正看着她,勾着唇角。
他的旁边,是个看起来同样在买茶的女子,似乎刚与他说了什么,脸上还带着笑,此时有些讪讪地转身走了。
山宗走了过来,柜后的伙计已开始为他煮茶了。
“怎么回事?”神容看着他坐下。
山宗低笑:“没什么,只是叫你一声,好叫洛阳的也知道你是我夫人。”
方才那女子在旁搭话,问他可是洛阳人士,看来眼熟,问着问着便有了些许弦外之音,他什么也没说,开口直接唤了一声神容。
神容瞥见旁边胡十一已在往这里瞄,转过头,眼已弯起。
茶还没送来,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就在门口停下了。
山宗朝门口看去。
来的是一队山家军,先到门口的是山昭,他先探进来一张脸,又整个人走进来,快步到了跟前,谁也没看,只向神容抱拳:“以山家军仪,特来请嫂嫂入府。”
神容看一眼山宗,问:“为何只请我?”
山昭瞄瞄山宗:“母亲说,不知道大哥如今到底能不能回去,如果请动了嫂嫂,才有可能请动大哥。”
山宗不禁笑了。
神容看过去,就听他说:“没错,你定吧。”
连他母亲都知道拿他软肋来行事了。
第一百零五章
山家坐落洛阳城东, 权贵清净之地,门庭森严, 大门高阔。
府前大路直通城中繁华大道,开阔平直, 如今洒扫一净。
两列山家军甲胄赫赫,齐整持兵, 由山家小郎君山昭跨马率领, 在城中百姓引颈观望的惊叹目光中, 护送着一辆马车当街而过,缓缓而来, 直至大门前停下。
山昭一下马,门前守卫即刻推开大门,山家仆从鱼贯而出,在门前铺上细密的织毯,而后静候侍立。
马车停下,车帘掀开, 神容自内伸出一只手,搭着紫瑞, 缓缓出来,脚方踩到地上, 两侧山家军便面朝她肃穆垂首,纹丝不动。
她轻扫视两眼,听闻山家军的军仪过往只在山家有得了战功的山家人回来时才会动用,如今却为了迎她如此郑重。
“恭迎嫂嫂回府。”山昭站在府门前抬手做请。
门前众仆从齐声道:“恭迎夫人回府。”
神容看了眼面前大门, 曾经对此处最后的印象便是和离时断然离去的情形,如今又回来了。
府门内顷刻走出一群人,杨郡君身着绛色绸衣,头上钗饰庄重,被簇拥着快步而来,边走边唤:“阿容。”
神容还未说话,手便被她握住了。
“早听着你们消息,可算是请回了你。”杨郡君往周围看:“宗儿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神容朝后方看一眼。
马车后,烈马缓至,山宗从马背上下来,朝这里走来。
他是有意走在后面,好让满城的人都看着山家军的威仪尽护于神容一人。
走近了,他停步:“母亲。”
杨郡君一看到他眼里就红了,听到这一声唤,再也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怕失态,又挤出笑来,赶紧道:“快,快进来!”
生怕他们会走一样。
神容是被她牵着手带入府门的,往前走去时,一路众人皆垂首相迎。
入了府中,她又悄悄往后瞥一眼,看见山宗裹着马靴的小腿,他就在她后面紧跟着,不疾不徐。
待她回过头,不禁微微一怔,脚下织毯直铺至厅前,两侧赫然站着的都是山家人。
杨郡君停住,将神容的手交到山宗手上,欣慰笑道:“山家的大郎君带着夫人回来了,理应是要接受阖府上下拜见的。”
山宗握住了神容的手,笑了笑,扯一下,带着她往前。
神容的手被他牢牢抓着,随着他一步一步入了厅中,被两侧看来的目光盯着,手不禁稍稍动一下,他反倒握紧了,手指一张,穿过她指间,严严实实与她五指交握。
直到厅中,仆从恭请着二人就座。
山宗拉着神容在上方坐下,外面的人接连走入来拜见。
最先来的还是山昭,他大约是想起了先前,抹了抹眼才恭恭敬敬抱拳,脸上已满是笑。
而后是山家的两个庶出兄弟,带着妻儿,一前一后来拜见:“拜见大哥,嫂嫂。”
其后甚至还有山家在洛阳的部下领兵将领,陆续拜见——
“拜见大郎君,夫人。”
神容端坐着,手仍被山宗握在身侧,面上不动声色,只眼睛悄悄瞄了瞄身旁,以往她刚嫁过来时都不曾有过这等阵仗,定然是山家准备好的。
山宗似有所感,朝她看来一眼,气定神闲地一笑,又朝前递个眼色,仿佛在叫她好好坐着,尽管接受拜见。
其他人也跟着挤进了厅。
胡十一一脚跨进门,紧跟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袭月白的袍衫很显眼,他施施然负手,朝这厅中情形看了过来,左右环视,见那一个个兵甲在身的将领都在拜见上方坐着的二人,似有些没想到。
不是长孙信是谁。
神容已看到他,耳边听见山宗低声说:“我叫胡十一请他来的。”
之前神容在那茶舍里答应山昭之后,临走前他特地嘱咐了胡十一。
说完他朝胡十一看一眼,朝旁示意。
胡十一正看着这排场感叹呢,接到他眼神,明白了,转头做请:“长孙侍郎,头儿请你去坐呢。”
长孙信被他半推半请地送到神容侧面的座位旁,看了看这厅中肃然场面,轻咳一声,端着架子坐下来了。
山昭这次又特地过来抱拳拜见了他:“舅哥也来了,早知该一并请来。”
长孙信又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可也成真了,只能客气地笑笑:“我送阿容一程而已,不必多礼。”
紧随其后就有一道身影匆匆进门而来,英姿飒飒,直奔上方,兴高采烈地抱拳:“大堂哥,神容,可算回来了!”
是山英。
山宗掀眼看她:“你叫什么?”
山英一下回味过来:“是了,都怪我被迫改了口,该叫回堂嫂了。”
神容瞥一眼旁边:“不必了,你还是叫名字吧。”
山宗眼神看了过来。
神容微微挑眉,对着山英解释:“反正你年龄也稍长于我。”
山英还未说话,只听旁边一声低咳,才发现旁边还坐着长孙信,惊喜道:“星离果然来了,方才仆从已报过了,伯母亲自去请伯父了,马上就来。”
“是,我送阿容来的。”长孙信面露微笑。
山英又反应过来:“不对,我现在该叫你舅哥才是了。”
长孙信脸上的笑顿时没了,不轻不重地又咳一声,颇有些扫兴。
神容看见,淡淡说:“叫星离不是挺好的,叫别的可就太生分了。”
山英一听也是,点点头,笑道:“反正你回来就好了,你说什么都好,我也叫星离叫习惯了。”
长孙信脸色这才又好看一些,眼睛不时打量她。
神容正看着哥哥,忽觉手被一握,转头就见山宗的眼神从长孙信身上转回来,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
她便知道,他一定是看出什么来了。
山英委实高兴,浑然不觉,朝门外看一眼,提醒道:“伯父伯母来了。”
众人退去,厅内又走入一群仆从,山上护军和杨郡君一同走了进来。
山宗拉着神容站起身。
山上护军直走至跟前,刚正的眉目对着他看了许久,点头,似乎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了:“没事就好。”
山宗喉滚了滚,笑一下,点了点头。
山上护军便明白了,本想问一下他卢龙军的事,进门时已在厅外看见那群跟来的铁骑长,都安然无恙,不便当众多提,就此打住,带起笑,去看长孙信:“听闻长孙贤侄来了。”
长孙信过来见礼。
山上护军道:“我山家还有驻守河东的几支兵马,只要神容愿意,可叫领兵皆回来拜见她这个大郎君夫人。”
长孙信听了暗自咋舌,笑了笑道:“上护军已不问世事,还为阿容如此费心做什么?”
杨郡君在旁接话道:“阿容是我山家长媳,以往有所亏待,以后自然要加倍补回来。”
说着转头冲神容笑。
神容起初没明白,接着见山上护军也一并看了过来,才有些会意,眼往身旁瞄,山宗漆黑的眼盯着她。
她一手提着衣摆,稍稍屈膝,轻声改口:“父亲,母亲。”
杨郡君眼已笑眯起,过来牵了她,示意她随自己来。
神容故意没看山宗,知道他一定还盯着自己,随杨郡君走出去前,被他交握的手指勾了下他的手背,听到低低一声笑,他松开了。
山上护军已在旁亲自抬手,请长孙信去准备好的宴席。
山宗看着神容出了门,有意走慢一步,走在长孙信身侧,带笑不笑地低语:“今日山家的事,就有劳舅哥回去转告岳父岳母了。”
长孙信听到他叫自己“舅哥”,脚步不禁就停了一下,看他好一会儿,一下明白了,低低道:“难怪你请我过来,是早知道山家会如此迎回阿容了。”
山宗脸上挂着笑,这根本不用想,只要他过洛阳,这便是必然的,山家一定会尽可能地弥补神容。
“我没别的意思,有我在,神容的将来也不需要山家来补偿。只是她是长孙家至宝,如今走得仓促,岳父岳母心有不满,你回去将今日的事告诉他们,至少也给他们点安慰,除去长安,全洛阳也会记得她是如何被迎回来的。”